第66章 說情
時機不好找,這一等就等到了中秋。中秋佳節,皇帝在宮城之內大宴群臣,熱鬧過後留了幾位重臣,說是有事要談。談到夜裏,其他人都散了,蕭煜特意留下來,要和皇帝提這事。
這話真是難說,說什麽呢?說你家兒子一天到晚朝沈家的小兒子使勁,你若是不管,将來他登了大寶,頭一件事就是辦了那位,然後朝堂上江湖上都一陣雞飛狗跳的,不好收拾,所以還是請你管管自己兒子吧!
“卿若有話,不妨直說。”皇帝看他一味靜坐,茶喝了好幾杯了,還是不見開口,自己也乏了,給個暗示,讓這位光喝茶不說話的将軍王早說早完事。
“……”蕭煜倒是想說來着,實在找不着合适的詞兒去起這個頭,他蹙眉,默默放下茶盞,模模糊糊說了四個字:“太子殿下……”,又說不下去了。
“嗯,蕭恒怎麽了?”皇帝實在讓他磨得沒法子了,沉吟一會兒,自顧自替他說下去,“卿是要說蕭恒與沈文昭的事兒麽?”
聽這口風,皇帝不是毫不知情嘛,那幹嘛沒想着攔?難不成他還樂見其成?王朝繼替,靠的不就是一代代的帝王一代代地往下生麽?太子搞斷袖去了,而且還想弄什麽“一生一世一雙人”,袖子斷得夠徹底,一瞧就是鐵了心要把斷子絕孫的一條道走到盡黑!都斷子絕孫了,慶朝怎麽辦?!
“卿說這個,是出于公心還是出于私心?”
你這是怕慶朝後繼無人呢,還是因為沈文昭和你那心頭肉處出了情分,怕他被太子給霸王了,日後不好和你那心頭肉交代?
“于公于私,臣都該說。于公,臣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應當說。于私,這二人都是臣挂名的徒兒,臣不論如何都不能站幹岸。袖手看着不管不問,不像話。”
“……卿信命麽?”皇帝聽了他的于公于私,沉默有時,呼出一口氣,問了一個完全不搭調的問題。
“……臣不信。”蕭煜是真的不信命,生老病死,三災八難,都是自己做出來的,或者是“作”出來的,和命不命的關系不大。
“當年我也不信,後來信了。”
當年年輕氣盛,什麽都不當回事,命算什麽,端看自己願不願争,要不要争。後來年歲漸長,尤其是遭逢一場宮變,幾個兒子合起來要殺爹,爹卻不忍殺了兒子,要把他們圈起來養到死。從幼年拼到壯年,到底逃不過一個命數。雲清老道三十年前送過他一卦,裏邊提到的事基本都成了真。太子這兒當然也提到過,老道說了,三十年後當有雙龍降世,一明一暗,明裏的龍當然是現在的太子,暗裏的龍呢,當然是他身邊的人。當年皇帝是不信的——一山尚且難容二虎呢,一把龍椅怎麽能坐得了兩個人?!到了如今,看看前後,再看看太子對沈文昭這份渴念,說不定把皇位拱手相讓都做得出呢!更別提什麽明裏暗裏了!
命數的事,玄之又玄,一件應驗是瞎貓碰上了死耗子,兩件應驗是趕巧,三件應驗是巧得不能再巧,那連着三十年的大事,一樁樁一件件都應驗了呢?不信也得信了!
“你既不信,和你說這個倒像是怪力亂神。罷,還是說一說吧,太子這事,朕不管。要問什麽根由,朕說是蔔卦蔔來的,你信麽?”
蕭煜想,皇帝這是扯淡呢!扯淡還扯上瘾了!當爹的不管這事兒也就不管了吧,大不了旁人私底下嘀咕嘀咕,說他不是個當爹的樣子,非要扯什麽蔔卦,非要往命數那套上靠,滿嘴跑活驢,哪裏是個帝王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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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不信。”
“好,那朕問你,太子憑一己之力,擔得起慶朝的江山麽?”
“……”
這話不好回,擱普通人家,在人家的爹面前說兒子不行,人家尚且不願意聽,何況是帝王,即便帝王肚子裏能撐船,聽得進去,心裏高不高興還另說。還是得答得委婉點兒。
“有輔弼之臣在旁,大事應當不至于出圈。”這是蕭煜能想得出的最委婉的應答了,言外之意——若是太子能“一個籬笆三個樁”地老實呆着,慶朝倒不下去。
“輔弼之臣,哪有枕邊人好。”
皇帝忽然甩出這一句,蕭煜給唬着了,半天找不出回話,他就是絞盡腦汁想這句話背後的意思。然而皇帝沒有背後的意思,他認為自己說得足夠明白了,是個人都能聽得懂。
枕邊人就是枕邊人,和太子有了肌膚之親,一日夫妻百日恩,依着沈文昭的脾性人品,真被太子弄了,他跑也跑不脫,而且本身又是那號“以家國天下為己任”的人物,不怕他不盡心盡力。這麽看來,枕邊人是比輔弼之臣好。
“陛下……您這是……”
“尚文,朕管不起啊。”皇帝罕見的長籲短嘆,蕭煜擺頭看了他一眼,忽然發覺這位堂兄近來有了老态,正是個心力交瘁的模樣。
“……”你是他爹!你都管不起,那還有誰能管得起?!
“兒孫自有兒孫福,莫為兒孫做馬牛。兒孫的事兒還得兒孫自個兒來,兒孫的坎兒,也非得由兒孫自個兒邁,邁得過去是造化,邁不過去是命數,卿說對不對?”
“……”
怎麽還神神叨叨的了?!
蕭煜看着神神叨叨的堂兄皇帝,實在不知從哪下嘴去說,硬着頭皮說了一句:“陛下,沈文昭這些年侍奉太子盡心盡力,不該……”
不該呀!沈家好好的一個兒子送進來,結果呢,送進來讓人活糟蹋?!當初上門去讨人的是我不是你,交代不過去的是我不是你,你倒好,上下嘴皮子一碰,說不管就不管了?!
哪怕說破了天,不該的就是不該!稍長點兒人心的,都不該縱着自己兒子去胡作非為!
“不該什麽?尚文,天底下沒有什麽是不該的,這事我管得了一時管不了一世,現在管了,将來也一樣,不過是早一些或遲一點,沒有分別。太子遲早得登大寶,尚文,朕身邊沒有人了,老二老三老五,還有死了的老四和老六,五個啊!死的死活的活,死的活的都再也見不着面了……,你若是朕,你還管麽?還管得動麽?”
皇嗣們七死八活,所剩無幾,皇帝作為一個有了年紀的父親,有了一種看破紅塵式的心灰意冷,從此不願插手兒子的情事,哪怕明知道兒子将會出盡百醜,甚至耗盡半生,去追逐一段遙不可及的情,他也不願劈手奪去那份微薄的指望。
他實在是奪走過太多各樣的指望了,多得記不清了,到如今還記得的,就是老二那句撕心裂肺的“父皇請讓兒臣繼位”。是他奪掉了老二的指望,他把這幾個兒子放在心裏一一稱量過,最終還是選了老大。那個有弱點的老大。一個太平天子,四平八穩就夠了,不需要什麽經天緯地之才,也不需要運籌帷幄的大智慧,只要能坐得穩,鎮得住就行。如果他不行,他的枕邊人行也就行了。
六年多了,老大卑微而隐忍地戀慕着一個人,躲躲閃閃地靠近,小心翼翼地調情、讨好,所作所為都可憐極了,他看在眼裏,心裏當然也有成算,做父親的都有點兒私心,希望兒子這條崎岖的情路,能走得不要那麽凄風苦雨。沈家的小兒子本來無辜,可誰讓自家兒子死乞白賴地要他呢,這是他的命,改不過來,改了就是逆天而行,改命的和被改的都落不着好!
難怪。
原來他那皇帝堂兄是存心要做成這一對!怪不得太子都十八了還沒有太子妃,怪不得太後那邊一旦問起太子的婚事皇帝就顧左右而言他,怪不得明知道太子愚公移山、精衛填海一般地朝一個不相幹的男人使勁,卻假作不知情!
枕邊人比輔弼之臣好,可真想得出!
蕭煜與皇帝,各有各的想法,想不到一塊兒去,再留下去也沒意思了,他起身告退,皇帝早就乏了,也不多說,揮揮手讓他下去。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俗語是這麽說的,然而那晚的月亮十分圓滿,十分碩大,鑲在天幕上,銀光漫天漫地鋪灑,地上亮堂得很,不用燈也能看分明。從禦書房出來是長長一段回廊,門套着門,一重一重,從裏望到外,望到北宮門附近一株海棠花投在地上的影子。這花快成妖了,兩人合抱都抱不過來,逢到二三月花期,滿樹的花壓得枝桠直墜到地。如今八月,過了花期,進了果期,許是開花用過了勁,結出的果子癟癟小小,簡直不能入眼,但那樹蔭卻濃,遮天蔽日,張牙舞爪,一道影子從宮牆這頭一直爬到那頭的地上。
東宮宮門前也有一株這樣幾乎成妖的花樹,不過那個是玉蘭,這個是海棠。明年的二三月間,若是再進宮裏來,那便可以見到滿樹的花了。開一兩朵的時候沒有人會去注意,等它一夜之間開成一片,直直殺進人的眼睛裏來,人人都被它吓一跳。
廖秋離也在院子裏種了一株玉蘭,伺候得盡心盡力,但就是長不好,一根手指頭大的杆子上邊挑着幾張綠中帶黃的葉子,面黃肌瘦的模樣,他總擔心它随時被養死。後來蕭煜不知從哪弄來了一瓶藥,照着樹幹劃拉幾刀,把那瓶藥盡數抹到拉開的口子上,過了十天半月,那玉蘭居然有了一點活氣,養了四五個月,漸漸生枝長葉,長得有模有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