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命數

蕭煜沒等他說完,實在聽不下去了就快步走開。他也說不清為何現下聽着這些話,會覺得這麽不入耳。當年他也對廖家人說過一模一樣的話,好一種志得意滿,好一種全盤在握,宿命就該如此這般,某人天生就該是某人的,如果不是,那好,可以用點兒手段讓他是。怕沒手段麽?當年他是怎麽做的來着,把廖秋離家裏頭二十幾口人攔在了河西,敬酒和罰酒都擺好了,讓他挑、讓他們挑,對,這就是要挾,拿某人命裏最看重的東西來和他讨價還價,要的是漫天的價,并且不許坐地還錢。願是不願他都得願,要是不要他都得要,委屈算什麽?自己這兒還委屈了長長的一段呢,誰不委屈,憑什麽他就受不得?

你看,蕭家淨出些龌龊玩意兒!

東宮通往北宮門的回廊那麽的長,仿佛永遠沒有盡頭一般,蕭煜在當中行走,忽然覺得又累又冷又傷心。

都多少年過去了,他這時方才從另一個人身上,看到當年的自己有多混賬!

就這樣混賬,廖秋離還願意對着他,還願意容讓他,那是上輩子燒了多少高香才燒來的?或者是廖秋離上輩子欠了他多少錢債人情賬?

走了有一刻了,遙遙望見北宮門鑲了八十一顆門釘的巨大銅門,蕭煜額上身上都出了一層汗,他站下來,看看宮門,又看了看隐在看不見盡頭的回廊那頭的東宮,從鼻子裏噴出一口氣,不知是不是笑出了一個冷笑。一個沖着他自己來的冷笑。

夜裏回家,蕭煜進門以後從身後一把摟住了正在竈房裏忙活的廖秋離,摟得死緊,廖秋離弄不清他這又是抽哪門子的瘋,就拿胳膊肘輕輕杵他一下,問他:“這是怎麽了?今兒誰又給你氣受了?”。

蕭将軍一般不愛在心上人面前賣小,除非是夜裏鬧過了頭,惹出了廖秋離的脾氣,為了把人哄好,他什麽招兒都使,撒嬌也撒,賣小也賣。兩人住一起以後,只要是逢休沐,蕭将軍一定接二連三的賣小,所以今日這出賣小,廖秋離是見怪不怪了。

“是我對不住你。”

然而蕭将軍默了半晌後忽然蹦出這麽一句話,廖秋離驚壞了!

“咋的啦?出什麽事了?”

“沒……”蕭将軍強撐着一張笑臉道:“就是覺得以前的自己,太不是東西了!”

“……”廖秋離只當他吃飽了遛彎——撐得慌,不願奉陪,就拿手肘杵了他一下,把他支到裏屋去,“哎,到屋裏把去年釀的桂花甜酒拿一壇來!”

“要那個做什麽?”蕭煜賴着不肯去,要探究竟。

“做酒釀丸子呀,三姐家的小胖妞明兒要來,她就愛這個,吵吵着要我做好了等她來呢!”

廖秋離三姐家的那個小胖妞今年十歲挂零了,抽條拔個兒,沒了原先那種軸胖軸胖,小姑娘頂多算是豐潤了點兒,然而小胖妞叫順嘴了,一時半時改不回去,就一直這麽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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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妞這段日子得了空閑就往她幺舅這兒跑,要吃要喝,還要和“幺舅爹”耍嘴皮子,最喜歡擠兌幺舅爹,五歲時那份喜歡還是喜歡,愛慕當然也還是愛慕,但換了個方向,可着勁兒的要她爹她娘将來給她找個比幺舅爹還要俊的相公!童言無忌,她爹她娘聽了哈哈直笑,笑得小姑娘惱得很,轉身就往幺舅家跑,要幺舅和幺舅爹評評理,憑什麽她要找個俊相公過日子他們就要笑?!

幺舅爹把她抱起來,笑眯眯地對她說:“想找我這樣的做相公還真不容易,得打着燈籠找才行,不然找不着!”

胖妞傻傻的聽了他的胡謅,當真打着燈籠出去找了一回,後來被廖秋離拉了回來,一大一小都挨了一頓好罵!

打那以後胖妞見了蕭将軍就不給好臉,小姑娘還挺知道蕭将軍的軟肋,經常不經意甩出一兩句:“我幺舅可招人喜歡了!上回他到誰誰家描牆畫的時候,那家的小姐,啧啧!那雙眼睛長在他身上就下不來!”,或者“哎,幺舅!問古齋的二小姐不是托你給她帶幾個柳條編的籃子麽?你尋沒尋來?”。

蕭将軍聽了,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屁孩兒在場,不好攤開了說,酸醋釀了一整天,到了夜裏就神神鬼鬼的。好容易送走了搗蛋的,必定要逮住冤家細細問一番,嘴裏問不出來,那就問別的地方,折騰一夜,廖秋離軟不拉塌的歪在他懷裏,實在不是個說謊的樣子了,這才作罷。但老這麽一驚一乍的,也膈應得很,至少蕭将軍很膈應,不知道胖妞這回又要上門使啥壞,然而心裏又有那麽一點癢癢,她說了些有的沒有的,他才好拿着做文章麽。唉,真是兩難。

“……光有她的沒有我的……你偏心……”

蕭将軍噘着嘴,嘟嘟囔囔,心不甘情不願地進裏屋拿了一壇桂花甜酒,放好了,一使勁把廖秋離帶到他腿上坐着,這就開始賣小:“我的呢?我不愛吃甜的!為何只有她的沒有我的?”

廖秋離呲他,“都多大了還屁孩兒搶食!行了行了,放我下去,少不了你的!貪嘴!”

他看他忙進忙出,是個居家過日子的安閑樣子,就有點猶豫,不知心裏那點事到底要不要拿出來和他商量。

“怎麽,有話和我說?”廖秋離畢竟和他過了這麽些年,見他那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撒嬌也不像平常那樣撒得随心所欲,就知道他有話要說,而且還是很要緊的話。

“……殿下今天對我交了底。”蕭煜猶豫再三,還是決定說開了,這件事和沈文昭有關,也和他們将來的退路有關,不說不行。

“唔?什麽底?你倒是說清楚啊,說話打啞謎似的,還要人猜!”

“他說他想要沈文昭!”

這句話,蕭煜是貼着廖秋離的耳根說的,是一句只有彼此才能聽見的耳語。

“……”廖秋離聽了這話,一時之間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是好。

“慶之,記得當年我們說好了一起回桃林的,現如今就有一個絕好的時機,你,願不願意要?”蕭煜把廖秋離定在身前,眸子望定眸子,他一字一字,慢慢問他:你,願不願意要?

你我二人唯一一次攜手歸山林的機會,你要還是不要?

“你、你說什麽?我不大明白……”

他沒跟上。他不知道太子對沈文昭的心思,和他們歸山林的時機有什麽關聯。

“太子想要沈文昭,如果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太子就一定能得手,太子得手以後,沈文昭即便不鬧,也不會讓他稱心,但……他那個人……雖然有顆浪蕩江湖的游俠心腸,骨子裏終究還揣着家國天下,做不出那種撇了太子跑到萬裏之外,另過逍遙日子的事。他怕太子把這一國一朝霍霍完了,生靈塗炭,民不聊生。若他們之間真的成了那種關系,他跑不掉的。日後,他會是慶朝暗裏的頭一號人物,他對你,也算是投了真感情的,我若要帶你走,他一定會開方便之門,只要他在一天,你我就有一天太平日子……”

“蕭煜!”廖秋離大概有多年沒有這樣連名帶姓的喊他了,這麽喊,喊出了一股氣急敗壞——你怎麽能呢?!你怎麽能說出這樣話來?!沈文昭還叫你一聲師父呢,你就這樣算計他!

“……你從多年以前就打好這樣的算盤了麽?!”

打從你把沈文昭帶到太子身邊那天起,你打的就是這樣算盤?!你那顆心還是不是肉長的了?!別人家的孩子就不是孩子?!別人家的骨肉就不是骨肉?!你憑什麽把人家當一枚棋子捏在手上,随意安置?!

“慶之……我不是這樣的人……當初把沈文昭帶回來,只想借助沈家在士林那邊的勢力,太子若是失德,民間不至于傳得太過難聽,朝堂上也不至于沒完沒了地揪着不放,就這樣,若說我存心,那我不認!”

“……至少,你也起過這樣的心思。”

“是。……和你一起之後,我膽子小了,總是怕不能和你偕老,若是半途走了,你還有這麽長可活,少不得還有別人,我怕。怕你淡了,遲早有天和後來人過後來的日子。我還想和你回桃林,兩人種種桃、養養花,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平淡終老,不行麽?”

我動這樣心思,不過是人之常情,有誰願意與心上人生離死別?這麽一個時機擺在眼前,我的眼睛怎能不饞既然饞了,順着一路想下來多麽順理成章,想想而已,又沒去做,這都不行麽?

“尚文,不行,這條路不能走。”廖秋離也一字字地慢慢說,要他聽分明。

“……那好,如今,就只剩下找陛下這一條路了。這幾日我尋個時機和他說一說。”

皇帝若是願意管,那還能管一管,皇帝若是不願管,那真是沈文昭的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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