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也不知哪輩子造下的孽

誰知進了一趟宮,再出來,好心情順水漂流了,夜裏蕭将軍頂着一張烏雲滿罩的臉回到菊兒胡同,開門進家,見廖秋離還沒回來,更加喪氣,躺床上不肯起來,烏漆麻黑的,連燈都懶得點一盞,就這麽在一片黑暗當中想事兒。

今日早朝,皇帝讓太子監國了,他自己正式當了甩手掌櫃,監國是面上的話,瞧那架勢,那是恨不能明日就把位子交出去!

太子監了國,頭一件事當然是給沈文昭加官進爵,瞧那架勢,那是恨不能把慶朝所有官爵直接送到沈文昭手上讓他挑揀!

這對父子也太不像話了吧?!都怎麽想的?!

好在沈文昭還有分寸,當場就用幾句淡化把這鋪天蓋地的“恩寵”推了出去。棘手的是太子那頭不依不饒的,像是怕這些好處送不出去似的,散了朝還把沈文昭的大哥留下來私談,一門心思地朝綁死沈文昭使勁呢!

再這麽下去,沈文昭還有路可走麽?

當然,沈文昭處在事情當中,不可能沒有知覺,特別是打從崇陽府回來以後,太子殿下藤蔓一般的日纏夜纏,說着一嘴不像話的話,再是大而化之也明白味道不對了。他自己也想躲出去,早在一個多月前就上過折子給皇帝,說自己“才疏學淺,做不得太子洗馬”,又說安陽近年來多災荒,自請外放歸鄉做個縣吏,能保一方太平也是好的。

皇帝收到折子,溜了一眼,轉給了太子,太子見了那字眼,心尖仿佛被削去一塊,疼得兩眼發黑,然而在自己的爹面前又不好露出分毫,只能把折子攥在手上,攥得折子皮爛紙酥,攥得手上青筋暴綻,強定心神低聲對皇帝說:“謝父皇!”

皇帝這是讓他自己做主了——太子洗馬,太子的侍衛官長,你的人你要留就留,願意放走就放走,我不插手。

太子當真沉得住氣,忍了一個多月,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做,就當沒這封折子,該如何還如何,對着沈文昭也還是那麽樣的悶頭使勁。直到今日,太子監了國了,也是悶聲不響的就動了手!沈文昭他哥從禦史中丞升任右相,沈文昭還做他的太子洗馬,還是近身護衛日夜相對,再膩煩也得忍着,只要他哥跑不掉,他也就別想跑掉!

蕭煜一旁看着,有心想幫一把,也不知該朝哪頭出力,該向着太子還是向着沈文昭?他私心裏可憐太子,想是因為感同身受吧,當年他對廖秋離也是一般樣的單戀着,不知明日如何的戀慕,不知可有将來的戀慕,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戀慕,苦死了無人可訴的戀慕,他也曾親歷過。沈文昭呢,又和廖秋離不同,廖秋離有一顆爛好人的軟爛心腸,旁人在他面前稍稍露出一點吃了大苦頭的模樣,他就不忍心了,沈文昭沒有,苦肉計對他不管用,太子除了栓牢沈家之外,簡直沒有別的辦法能夠栓住他。到了這個份上,即便蕭煜願意冒天大的險把他弄到慶朝之外去,讓他獨自去海闊天空,他也走不了,他從小到大都在接受同一種教誨——家、國、天下,如果讓他連家都不顧,自己跑路,他對付不了自己的良心。

蕭煜躺在一團融融的黑暗當中,腦子轉了十萬八千個彎,可就是找不着出口,長嘆一氣,他決定先不想了,自己給自己倒杯水喝才是正經。

正喝着溫白水,廖秋離回來了。他進了院子,見滿院子的黑燈瞎火,以為蕭煜還沒回來,就先進竈房點了燈,再從竈房摸了火折子到堂屋來,打算擦着堂屋裏的大蠟燭,一進屋,模模糊糊看見一個人盤在凳上,吓得驚叫一聲!蕭煜被他的驚叫吓一小跳,回過神來一看——原來是你呀!

“怎麽回來了也不點個燈,就這麽黑燈瞎火的坐着,我還以為家裏進賊了呢!”廖秋離嘴裏說着,手上擦着了火折子,點燃了大蠟燭,一時光明。借着燈光一瞧,就瞧見了蕭煜那張烏雲滿罩的黑臉,“怎麽了?做什麽又擺臉色?”

蕭煜站起來,迎面給他一個大摟抱,摟頭蓋臉的,遮天敝地的,悶得廖秋離受不住了,低低哼了一聲,想要掙出來透個風,蕭煜兩只手臂鐵硬,就是不放他自由,像是要把生米焖成熟飯一般,他摟得相當帶勁,還問他:“慶之,當年你一定特別膩煩我,對麽?”

當年那個我,沒臉沒皮的,死纏爛打的,趕也趕不走,罵也罵不去,一門心思要把你弄到手,甚至連綁人、要挾、霸王這樣不堪到了極點的行徑都做出來了,事過境遷,如今回首,看到那個當年的自己,自己都看不過眼了的!

Advertisement

“你這幾天究竟是怎麽了?怎麽老愛翻老案過去的事兒就讓它過去了,人活着難不成還越活越回去了?!”廖秋離說到這兒,忽然想起什麽似的,輕聲問他:“是不是沈文昭的事?”

“嗯”,蕭煜稍稍松一松手,讓他緩一緩,不過只是松一松手而已,身子還被圈着,頭還是靠在自己胸膛上,“昨日和那位打過商量,可……那位不願管。”

“那位”當然就是皇帝,皇帝神神叨叨地說了一篇話,歸結起來就是個不願管的意思,最該管又最管得着的人不願管,蕭煜覺得這事走進死胡同裏了——好辦法沒有,馊主意倒有一堆,總之不是個能善始善終的模樣。

“那……子虞可願……”廖秋離比了比手勢,意思是沈文昭可願意偷偷跑路?

“換做是你,你能麽?”

換做是你,一家人被太子人質一樣挾着,今日封老大,明日封老二,淨喂高官厚祿這樣的軟刀子,沈家多年清流,向來低調,無聲無息地活了兩三百年的一群人,一眨眼就成了整個朝堂的眼中釘,你跑得了?

“……不能。”當年蕭煜挾了廖家二十多口人,在河西擺了一出逼婚宴,至今想起來,他心裏還是有點兒膈應,他們之間還有十好幾年的交情呢,太子與沈文昭之間談得上什麽交情?頂多是主子與奴才的關系,只不過這奴才譜擺得忒大,動不動就愛和主子掐,動不動就不給好臉,蹬鼻子上臉了這麽些年,太子還縱着他,這是把他當奴才待麽?不當奴才待,當眼珠子待,他能讓眼珠子脫眶跑了才怪!

“慶之,我盡力了。”蕭煜用力摟他一下,在他頭頂心親了一口,脫口而出這麽一句話,真是心力交瘁。

“……我知道”,廖秋離回他一個摟抱,輕輕的,手從腰那兒環過去,在背上輕輕拍打,跟哄一個在外頭受盡委屈的孩兒似的,他輕輕拍哄他,“盡人事,聽天命,各人有各人的緣法,不能強求。”

兩人心裏都不是滋味,都無奈而悵然——太子這份情,有如逝水,洪流滾滾,攔不住,畢竟要朝着沈文昭去。

沈文昭對太子殿下滾滾洪流般的恩寵,實在是招架不住,近來他只要一出宮,身邊立馬圍上來一圈禁軍,他走哪他們跟哪,跟進跟出,把他當人犯一樣看得牢牢的!他說不用跟了,就是回趟家,丢不了!領頭的恭而敬之地回他:“殿下差遣我等跟随,不敢有辱使命!”,意思是你跟我們說沒用,要說你得找正主兒說去!

他脾氣一上來,二話不說原路返回東宮找太子,太子殿下笑眯眯聽着,情深似海地朝他使眼風,他不接,話也越說越生硬,到了最後話趕話,又提到了當年那個“等你登了大寶,我們沈家就撤走”的老調,說了多少回了,太子從不當真聽到當真,從不在意聽到在意,現如今再聽,心窩子戳了千八百刀,忍痛忍不得,便要掐自己的手掌心,掐得手掌心發麻、破皮,血流滴嗒了,才擠出一張好臉來說些好聽的話,什麽“崇陽府的案子還沒了斷,怕有那心存不軌的匪徒對你不利,故而要派些人手跟着你”,他臉上是笑着的,然而眼裏沒笑,心裏淌淚,手心淌血,不過,這些都只有他自己知道。

怨得了誰呢?誰讓他巴心巴肝地戀慕這麽一個人?誰叫他偏要唱獨調?誰叫他這樣謹小慎微,連一句重話都不敢說?

沈文昭的硬話碰在了一篇軟綿綿的好話上,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硬話碰上好話,往往是說硬話的那個說不下去了,惹不起躲得起,走!

從此,兩人見了面總是隔着一層似的,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除非十分必要,沈文昭通常一語不發,也不知是哪輩子造下的冤孽!

好在太子那頭是初次監國,諸多細務還不熟識,大事小情多如牛毛,忙得不可開交,想着人在身邊,能看一眼也就夠了,這就沒怎麽糾纏沈文昭。沈文昭身為太子洗馬,太子有多忙他就有多忙,兩邊忙忙碌碌,一轉眼就到了年尾,忙了三四個月,總算是有了頭緒,一切事情只要上了手,接下來就是按部就班的事,輕車熟路的,好做多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