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節
——還有,真的想死,不必等我賜。”
他一眼看穿了她。他從來就是這樣,敏銳到可怕。
(二)獨留此物最相思
青姑姑帶着七八個宮女送明月去浣衣局。偌大的皇宮,樹還是一樣地綠,蟬還是一樣地鳴,宮女們來來往往也還是從前一樣的整肅。那一天的兵荒馬亂仿佛從沒有發生過。
明月忽然覺得好笑起來,城頭變幻大王旗,成者王侯敗者寇,亂紛紛你方唱罷我登場,這一切其實只是一場無人在意的戲。
“公主,君上有一句話要我帶給你。‘保容以俟悅己,留命以待滄桑’。”青姑姑一字一頓說得認真。
“留命以待滄桑?滄海變桑田,他是要我等着看他失敗嗎?”明月輕笑
“公主,君上只是希望你多保重自己。”
“原來數日不見,姑姑就學會揣摩上意了。”明月譏嘲。記憶裏的青姑姑有着不合她掌事宮女身份的木讷老實,正因為一直以為她淳樸忠誠,明月更不能原諒她見風使舵,打開了隔着父皇與叛軍的最後一道門,即使那只是一道護着潔白窗紙的雕花木門。
“唉。”青姑姑深深嘆了口氣。
浣衣局在宮城的西北角,門前是高牆夾出的一條磚道。浣衣局主管張嬷嬷在門口候着。青姑姑先命跟來的宮女進浣衣局搜查。張嬷嬷不解其意,欲問又不敢問,還是青姑姑溫言解釋:“君上有令,浣衣局不許有筆墨紙硯,得罪了。”張嬷嬷忙賠笑:“我們這裏都是不識字的女流,哪有那種東西啊。”
半個時辰後,宮女們一一回來複命,只搜到不知猴年馬月留下的兩支禿筆。
明月忍不住要嘲笑謝慎,這麽不放心她,為什麽又把她放出天牢。他到底知不知道,有些事,她不做,非不能也,是不為也。她是不喜歡,真的不喜歡,人們白白死去。每次父皇下令殺人,她都仿佛看見億萬朝陽俶爾落,千百春光乍然收,一個世界灰飛煙滅。她不喜歡那樣。
青姑姑走上去附在張嬷嬷耳旁說了些什麽,把明月交給她就走了。
浣衣局,明月從未來過。而她一直以為他們四個孩子捉迷藏,躲貓貓,扮打仗,對這座皇宮比誰都要熟。
一進門只見院子裏有數個水池,每一個周圍都站滿了穿着竹青色衣裳的宮女。還有一排排的竹架子,上面挂滿了五顏六色的衣服,這就是曬衣服嗎?明月奇怪自己在國破家亡的境遇中,為什麽還會有好奇心。
張嬷嬷領她到一間堂屋,命她跪下聽好,自己坐在上首的椅子上吸起煙袋。
“我不管你過去是什麽身份,既到了這裏,就是一個罪女。罪女沒有名字只有代號,你的代號是辛酉。”張嬷嬷一口一口地吸着煙,斷斷續續地說,“現在,把衣服脫了。”
明月起身,飛快地把囚衣褪到地上,赤條條站在嬷嬷面前,只有脖子上戴着一支琉璃哨。
“咦,你到爽快。人家就是小門小戶的女兒也得扭捏半天呢。”
明月聽了心想,這嬷嬷大概是一直位居下僚,沒見識過公主入浴有多少人伺候,不知道真正的公主根本不會在意下人的目光。想到這不由一笑,自己也奇怪為什麽到了這地步還笑得出來。
嬷嬷見了她的笑頓時火起,起身在她腰上狠狠擰了一把,“好一身白肉啊。”又狠狠戳她背上的鞭傷。痛得明月牙齒間嘶嘶作響。
“痛嗎?痛就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
明月一頭霧水:“我知道的?我知道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知道唐宗宋祖,堯舜禹湯,你确定要我都講出來?”
嬷嬷氣得反手一巴掌把明月掀翻在地,明月倒下去的時候頭磕在桌子上。她伸手摸傷處,滿掌血。嬷嬷卻只是把擺在桌上的一套竹青色宮女服丢給她,“趕緊穿上,滾。”忽然她又想起了什麽,沖過來,一把揪住那只琉璃哨,“罪女不能有私人物品,這個給我。”
明月的臉忽然變得煞白,雙手抓住嬷嬷握着哨子的手:“嬷嬷,我錯了,讓我留下這個吧,怎樣都行,只要把它留下。”
無奈她的力氣實在太小,嬷嬷一使勁就把哨子扯了下來,起身就走,明月抱住嬷嬷的腿:”求你了,求你了。”她話裏已帶了哭腔,眼淚不争氣地往下流,即使她對自己的淚水已毫無用處這一點心知肚明。
嬷嬷一腳把她踹開,冷笑一聲:“你不說那個秘密,就別想拿回去。”
“什麽秘密,我說,我說……”
“還在裝傻,哼——穿上衣服,出去找王姑姑,她會給你派活。”說完,嬷嬷轉身走了。
明月失魂落魄,機械地穿上半舊的竹青色宮女服,向外走去。
“也許這是上天的暗示,”她想,“上天在暗示我,夠了,該結束了,我和他,該結束了。”
明月一出門就看到了一位姑姑。姑姑笑着拉住她的手:“跟我來。其實浣衣局也沒什麽可怕,人哪,到哪裏都是一樣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想開點,想開點。”
明月根本沒聽進去她在說什麽,但見她态度溫和,就條件反射地報以禮貌的微笑。
“你是辛酉吧,那就在這了。”姑姑把她帶到一個大水池旁,一群宮女排排站在那裏,姑姑找了個空隙,把她塞進去,并囑托旁邊的一個宮女,“辛子你好好關照她,她要是不合規矩,連你一起受罰。”
辛子比明月矮半個頭,黑黑的皮膚,水靈靈的大眼睛。
“你可真好看啊!”辛子歪着頭看了她好一會兒,然後說,“諾,去那裏拿衣服洗,洗完放盆裏,洗不夠數可是不能吃飯的。”
明月手足無措,只好先偷看別人的動作,然後依樣畫葫蘆,又有辛子在旁邊指導,倒也很快上手。但她開始得晚,到了飯點也沒有洗出幾件。別人都去吃飯了,她獨在水池邊繼續工作。她也不知道反正是吃不上飯了為什麽還要洗。也許是因為,如果停下來的話,心裏會難受,會很難受很難受,會難受得喘不過氣來,會看見她的琉璃哨被人随意抛在某個角落,一日日蒙塵,又看見它被當做一件珠寶,被典給當鋪,被賣給某個不相幹的人,她的琉璃哨,謝慎送她的禮物。
浣衣局的規矩是寅時起身,洗衣到辰時,吃早飯,洗衣到未時,吃午飯,戌時晚飯,飯後即就寝。
浣衣局的卧房是大通鋪,宮女們一排睡下,辛子賠了不少好話讓大家給明月挪出一個位子。
“我給你藏了一點吃的。”一躺下,辛子就遞給她一個小小的飯團子。
“你吃吧,我不餓。”明月說,她知道每個人的夥食都不會多,給了她一口,辛子就少了一口。
拜謝慎所賜,如今她知道了好多事,除了饑餓,還有疼痛,屈辱,絕望……
天牢裏的馊飯根本無法下咽,她就選擇不吃,瑟縮在角落裏,感受胃一點一點絞起來。當她再也受不了饑餓的時候,就把注意力移到胸口,那裏好像被一塊大石壓着,又時時有鈍痛。當她恨不能剖開自己的胸膛,掏出心髒,擲于地上,而又渾身綿軟毫無力氣的時候,就又把注意力放到一陣陣抽痛的胃部。
來到浣衣局,被侮辱,被虐待,被迫幹活,不準吃飯,對她來說,其實是太幸運了——她心裏有座地獄,能夠迫她把注意力放到外界的都是她的救星。何況竟然有辛子這樣好意待她的人。
“那我先留着,”辛子說,“你餓了再吃。對了,你叫什麽名字?”
“辛酉。”
“不是說代號,是說名字啊,名字。嬷嬷們聽不到的時候,我們總是偷偷叫彼此名字的。我叫蘇淑儀,你叫什麽?”
“我,我沒有名字。”
“怎麽可能?”
“都過去了,多說無益。”
“好吧。是有你這樣的人,也有我這樣的人,無論如何都不想忘記自己的名字的人。”
“是呀,我想忘記,我很高興有了一個機會可以忘記。”
“那麽我就叫你辛酉了,辛酉是美麗而辛勞的鳥兒……”
明月不是不能理解她這樣執着地要在沒有意義的代號裏發掘出意義。意義本是最容易滋長的雜草。譬如自己,曾為那一只琉璃哨賦予了多少與他有關的意義。縱他已割恩斷義,她也劍斬情絲,她還是相信那上面還附着舊日美好可以珍藏。如今失去,整個世界都在她面前碎裂。原來都是虛妄,虛妄……她很高興走進沒有意義的世界,真的很高興,這裏什麽都沒有,也就沒有屈辱,沒有憤恨,沒有銷魂蝕骨的思念。
也許是累了,明月昏昏睡去,仿佛剛睡着就被人搖醒,她在這幾日學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