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節

逆來順受,就一聲不響地被人拉走。

雜物間,張嬷嬷和王姑姑都在,再加上把明月帶來的那位姑姑。

明月心知事情不妙,先行跪下:“罪女不知夜半三更,嬷嬷召我來何事。”

張嬷嬷一言不發,揮揮手,兩位姑姑給她上了拶子。手指被一枚枚放入珠片之間時明月沒有掙紮,她知道今夜注定逃不過,不想哭喊求饒失了自己的身份,即使她現在根本沒什麽身份。明月她很快就對自己的驕傲後悔。繩子抽緊時那種疼痛,彌漫她整個視野,占據她全部頭腦,她願付出一切名譽,所有尊嚴,來換這樣的刑罰減少一秒。這疼痛把她從她自己給自己造的夢魇中驚醒,回到現實,雖然現實只有疼痛。

兩位姑姑累得滿頭汗,放松繩子歇一會兒。明月趁着喘息的時間,想通了事情的前因後果。

她用盡全身力氣,卻也只喊出不大的聲音:“我說,我說,箱子在龍床下,哨子就是鑰匙。”

她們終于放了她。明月靠着牆,一步一步挪回寝室,才爬上炕就失去了意識,身上衣裳早被汗水浸透,她在昏迷中也一直覺得冷。

(三)秋月年年只相似

醒來時,雕花床,紅羅帳,他坐在床沿上笑看她:“你怎麽那麽沒用,都睡了一天了。”

明月閉上眼睛不理他。

“設計讓她們把這個送給我,是在向我求救嗎?”謝慎一邊說,一邊彎腰把琉璃哨系回她頸上。

“沒有,是她們……”明月偏過頭去說,忽然她回過頭睜眼瞪住他,冷笑一聲,雖因為身體虛弱笑得有些凄涼,但确實是一個冷笑。

“君上,我倒是想知道我知道什麽前朝秘密啊?君上到底是怕我的日子過得太舒坦,您看着不夠好玩;還是君上被明月的美色所惑,生怕我身份低賤會不明不白地死去,所以放出這麽個風聲。”說完,她勾着一邊嘴角望着他。

謝慎愣了好一會兒,忽然一笑說:“好啊,我是為美色所惑,我今天就讓你看看什麽是為美色所惑。”

他欺身壓下,明月吓得愣了神,反應過來後,他已經擁住了她,在她的額頭上印下深深一吻。她手受傷沒有辦法推開他,于是低喊:

“不要,好痛,不要,哥哥不要。”

謝慎在聽到她喊哥哥的瞬間,停下了動作。

他想起那些年的廣寒宮裏,追着他硬要喊哥哥的那個小女孩。她還她執意要加給他,他卻堅辭不受的稱呼嗎?她剛剛在睡夢裏嘶喊的“哥哥,哥哥”不是別人是自己嗎?

“好痛,哥哥不要。”

明月還在嘶喊。

他知道她身上有傷,但是——

“這樣也會弄痛你嗎?”他問出了口,松開了手。

明月眼神裏有嘲諷。他明白過來,臉色瞬間陰沉下來,一把把她拉起來,死死抱住,惡意地用手摩挲着她布滿鞭傷的後背。明月咬着唇,一聲不吭,身體卻在輕輕顫抖。

“你好像記不住自己現在是什麽身份。”他在她耳邊輕輕說。

“你好像忘記了自己從前是什麽身份。”她也在他耳邊輕輕說。

謝慎推開她,雙手扶住他的肩膀,凝視她良久,終于還是一把把她拽下床,大喊一聲:“來人吶,送她回浣衣局。”

這一次回浣衣局,管事的嬷嬷換了一茬,再也沒有人管她。明月安心吃着一日三頓不會少的粗茶淡飯,睡着挨挨擠擠的大通鋪,竟覺得日子過得十分安逸。

明月發現自己失去了味覺和嗅覺,不是心緒不佳導致的味同嚼蠟,而是真的不辯鹹甜。她曾取一小撮用來洗衣的鹽放入口中,只覺得口幹。如今所有的東西吃起來都像是曾經父親逼她日進一碗的清炖燕窩,淡而無味。一天三次,她感受着饅頭的彈性抵抗着牙齒的咀嚼,白粥緩緩滑過舌頭,空虛的腹腔一點一點充實。吃東西原來是為了免于饑餓,明月無奈地認識到。

不過有失必有得,從十歲起就困擾她的失眠症如今不藥而愈——不但晚上一沾枕頭就睡着,就是白天也好想好想睡覺。她疑心睡眠是暫時的死亡,她不敢去長眠,所以滿足于用暫時的死亡逃避。

通紅腫脹的十根手指也漸漸好了。她不用再丢人地用嘴去叼饅頭和粥碗,不用再靠淑儀幫她穿衣脫衣。別人都幹活,她不好意思閑着,開始幫着淑儀洗衣服。兩個人幹一個人的活自然十分輕松。她心裏的傷口在一下一下的搓洗中漸漸麻木,雖常常感到往事就要湧上心頭,卻總能用“我只是個洗衣服的”這樣一個念頭壓下去。果然勞動雙手是安慰心靈的最好方法。

三個月後,君上大赦天下,浣衣局的罪女們也在被赦之列。大多數人都走了,明月和淑儀不知道該去哪,傻愣愣地待在原地。

“不走的就留下來繼續洗衣服。”宣旨宮女如是說。

“淑儀你不走嗎?”明月問。

“我已經沒有家人了。你呢?你也沒有可以投靠的地方嗎?”

“是呀,沒有。”

浣衣局消息閉塞,明月不知道那些曾經的皇親國戚在新朝都得到了什麽樣的待遇。不過,其實也無所謂,他們若境遇悲慘那自然無法照顧她,若依舊榮華富貴,她也就不願意去依附了。總而言之,她願意一個人呆着,與所有來自她舊日生活的人了無瓜葛。

她現在可以一連幾天完全不想起過去的人和事,倒好像她也跟淑儀一樣是在浣衣局長大的。只有謝慎的名字會時不時闖入她的腦海,使她洗衣的動作一滞,她需要十分努力才能不想起這個她最不願想起的人。

就留下來做個洗衣服的宮女吧,默默無聞,不被打擾,雖談不上幸福,但也不會有那麽多的痛苦。明月這樣想,不敢去審視這決定裏有沒有間雜着別種心思,想要離他近一點地少女心思。

謝慎好像是知道她的想法,又好像是真的見不得她安穩,下旨命她和淑儀去椒房殿服侍。

椒房殿可多得是紙筆啊,明月想,所以他是已經有足夠的自信,還是有意引自己行動?可是我什麽都不會做的,我只是一個女孩。既然我覺得重要的事你們任意踐踏,那麽你們覺得重要的事我也可以視如糞土。何況我知道謝慎你從不粗心,從不漏算,如果你準備認真與我下一盤棋,那麽我最好的選擇就是不落一子,直接認輸,免去一番無謂掙紮。

庭院深深,從浣衣局到椒房殿的路要走一個時辰,明月猶嫌路很快到了盡頭。淑儀一路腳步輕快,“你知道嗎?我八歲沒入宮中,從來也沒有走出過浣衣局。绫羅綢緞不知洗了多少,卻別說自己穿,連看別人穿的眼福都沒有。如今可得好好看看皇後的住所是怎樣的富麗堂皇。”她平日并不是這樣話多的人。而明月一路糾結要如何和姐姐相見,對她只是敷衍。

等真的到了,明月才發現自己完全是多慮。姐姐高高坐着,好像根本沒有認出她來,她也就行禮如儀。終于明白謝慎送她來這兒,就是要她記住自己現在的身份。“這就是有沒有刺你那一下,導致的雲泥之別。”明月心裏在冷嘲,也許她心裏的某個角落瞧不起謝慎不忍殺了自己,當然她更瞧不起姐姐,一個無論怎麽說都比她平庸太多的嫡長公主,一個在命運裏載沉載浮的亂世女兒。

明月和淑儀成了椒房殿幹粗活的宮女。雖然不像在浣衣局每日洗衣洗得腰酸背痛,但終日颔首低眉,動不動就要下跪。惹得大宮女生氣了,要跪;見了皇後要跪;見了君上當然更要跪。每次跪伏路邊等他經過,明月都會好奇,他的目光會不會在自己身上流連。但她一次也沒有擡起頭,她不知道自己是害怕對上他的目光,還是害怕證實他根本對她視若無睹。

中秋夜,合宮歡宴,明月與淑儀留守椒房殿,遠處傳來絲竹管弦。今天是她認識謝慎整整十六年。

夜深了,樂聲也息了,皇後卻未歸。她貼身的侍女來召明月去湖心亭。

皇後在亭中獨自賞月,秋風蕭瑟,憑欄人白衣獵獵。沒有旁人在場,明月這一次沒有下跪,她走上前去,靜靜站着,看着姐姐的背影。

“今天是你生日呢。”姐姐打破了沉默。

“是。”明月應道。她發現自己好像習慣了被問什麽就答什麽,沒有一句多餘的話。就這麽輕易地養成了奴婢才有的習慣。“染于蒼則蒼,染于黃則黃”,對此她有些害怕。

“姐姐,”她遲疑了一會兒還是往前走了兩步,開口說,“我知道姐姐也很為難。他安排我在椒房殿,既是侮辱我,也是侮辱姐姐……”

“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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