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第八目(6)

入夜,揚州城春風閣,濃妝豔抹的女子在高臺上,咿咿呀呀的唱着傷春悲秋的調子。臺下的看客,不論是懂或不懂,都愛在曲調結束的時候贊一聲——妙!也不知說的是迤逦暧昧的曲調,還是那昏黃燈光下,女子明豔的臉龐。

林修坐在春風閣後廂房,隐隐的,還能聽見前殿裏的起此彼伏的起哄聲,和間或傳來的器樂聲。繁華背後皆空茫,林修望着窗外月色,突然間有些傷感。

然而這情緒來的快取的也快,等颛孫煜辦完事情出現在廂房時,林修已經收拾好情緒,坐在窗前的矮榻上靜靜地看着來人。

十六歲的颛孫煜臉上已不見孩童時的青澀,相貌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介于少年與青年之間的面容還未染上風霜,只能用精致形容。林修看了這樣的容貌,也只能贊一句,不愧是在劇情後期将全國大半青年才俊迷得神魂颠倒的人物。

但林修卻不是很喜歡這樣過于精致的容貌,這總讓他想起一個人,不,也許說是鬼來的更恰當些。

可畢竟是不一樣的,不一樣的時空,不一樣的經歷,不一樣的人。

正想的入神,冷不防面前出現一張放大的俊臉。颛孫煜拿手在林修的眼前晃晃,笑道:“哥哥這九年跟着劍聖的時間莫不是白費了?警惕性這麽差,連我出現在你眼前都不知道。本還指望着學成歸來的哥哥在我身邊護着,現在想來,也許是我護着哥哥才對。”

林修也笑了,一手支在窗沿,漫不經心的語調裏是滿滿的信任,“我何須防你?”

颛孫煜聞言,漆黑的眸子裏劃過一道暖光,一閃而逝。

“哥哥不問我近幾年發生了些什麽麽?”

“原本想問,現在卻都明白了。”

“哦?”颛孫煜坐在林修對面,從矮榻的暗格裏拿出一套白玉棋子,問道:“哥哥都明白了些什麽?”

林修接過棋盒,執黑先行,淡淡道:“回來的路上聽了些,帝王擺駕春游,會于今春三月下旬抵達揚州。十六王爺為保帝駕,将于三月初前來揚州查探,預計十日左右便會出現在揚州城。”

“不錯,但那只是坊間傳言。”颛孫煜說着,落下一子。

林修手下黑子攻勢猛烈,局勢于颛孫煜不利,他被逼的似乎只能防禦,“據煙雨樓的情報網,劉信冉早在二月十六便已現身揚州城,現下正在春風閣暖兒的房裏聽曲兒。依依同他接觸過幾次,是個冷心冷面的。”

“怪不得躲在暗處的人那麽多。”林修點點頭,随即問道:“所以你打算接近他,趁機離開揚州?你那個什麽‘老爺’的稱謂,和什麽前陣子就樓裏的‘大少爺’,是你的主意吧。”

Advertisement

“是。”颛孫煜道,“永業帝(劉琛)疑心,一直在暗中削弱劉信冉的權利。劉信冉雖表面無心帝位,但卻不喜歡被人掌控的滋味兒。說到底,他也不過是個醉心權利卻兀自假清高的主兒。現下整個朝廷,劉信冉和劉琛各持一端,攪得整個朝廷烏煙瘴氣的,預計過不了多久他二人就會撕破臉皮。

據我所知,劉信冉早年随軍出征,立下赫赫戰功。現如今,他手持西北邊防二十萬軍隊的虎符,京裏又留着先帝離世時贈與他的千名黑衣衛,幾乎攪得劉琛夜夜不得安睡。

但劉琛能坐上皇帝,也不是任人搓圓捏扁的人。他靠着皇後的娘家,鎮遠将軍府,手裏頭也有十五萬将士,再加上他直接掌管的五千禁軍,倒也與劉信冉勢均力敵。

不過,若真要論起來,劉琛卻比劉信冉更占優勢。因為他是皇帝,且登基九年來雖無大功,卻也無過。如今朝堂安定,百姓安居。是以,就算劉琛暫時奈何不了劉信冉,但比起人意民心,劉琛遲早要輸。”

“所以,你打算投到劉信冉麾下?”林修手執黑子輕擊棋盤,似乎在思索着下一步該怎麽走,又似乎在想着颛孫煜接下來的舉動。

“我早些年前就開始暗中将煙雨樓的勢力向地下轉移,為的就是他們徹底撕破臉皮這一天。現在難得的有這麽好的機會入京,我怎會放過?我現在最關心的,只有一個問題。”

颛孫煜擡起頭,正視着對面的林修。林修被他嚴肅的樣子逗樂了,不由接口道:“你無非是想問我,是否要與你同去。”

颛孫煜點點頭,“那麽哥哥的回答是?”

林修複又落下一子,深入敵方大營,“‘林修’早已經回到了煙雨樓,至于我,名為樊修臨,乃煜兒手下的護衛。自是要待在煜兒身邊,護煜兒周全。”

最後,林修手支着腮,笑道:“你輸了。”

颛孫煜依言放下手中棋子,一顆一顆的收回棋盒。

“哥哥還是和九年前一樣,一點也沒變。”

“你又如何看出我沒變的?人心隔肚皮,也許下一瞬我就是要了你的命的人。”

颛孫煜只是笑笑,沒有回答,林修也懶得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問道:“我外公呢?”

“他老人家前陣子去了少林訪友,歸期未定。”

林修漫不經心的應了聲,問道:“你打算以什麽身份接近劉信冉?”

“颛孫家遺孤。”

說到這裏林修全都明白了,先前那封病危的信并不是出于林铮之手,而是颛孫煜這小子搞得鬼,為的就是招他回來。現在的煙雨樓的那些人,不過是豎給外界看的一個假象罷了。

春風閣另一頭,暖兒的廂房內,不斷有靡靡的絲竹聲傳出,間或夾雜着男子調笑的聲音,讓人很容易就能聯想出屋內的情景。

然而屋內的情況卻并非如此。

劉信冉冷臉坐在裏屋,手持拜帖,聽着跪在地上之人的彙報。帖子是他昨天收到的,要他去煙雨樓一聚。

煙雨樓他有所耳聞,據說有着江湖內最大的情報網。可惜九年前,大少爺林修離開煙雨樓後不久,大權旁落,最終由林煜把持了整個煙雨樓。

而自那之後,煙雨樓的情報生意一落千丈,原樓主林铮被林煜氣的卧床不起,終于在幾日前撒手人寰。現在煙雨樓之所以現在還沒倒,不過是靠着祖輩的餘蔭庇佑。

不過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若是他能給借林煜之手掌控煙雨樓,重建煙雨樓的情報網,于他,與朝廷,都将是有百利而無一害。

而從手下的彙報看,那林煜簡直不值一提。他唯一有用的,不過是他身後所代表的煙雨樓,以及他的真實身份——颛孫家遺孤,颛孫煜。

劉信冉覺得,他有必要見他一見,如果颛孫煜真如情報所說,性格乖戾為人陰狠,倒不失為一顆好用的棋子。如果不是……劉信冉陰狠一笑,殺了便是。左右煙雨樓也不成大器,就算真的毀了也無所謂。左右不過是些江湖草莽,不足為懼。

深夜,女子的低吟聲漸漸散去。林修瞧着坐在對面,一直在笑着的颛孫煜,嘆了口氣。

那年會依在他身側,拉着他的手撒嬌的小孩兒,到底是長大了。他忍不住超颛孫煜招了招手,等颛孫煜略帶疑惑走到他面前時,林修起身攬住他的腰越過窗戶,幾個縱躍,變消失在月色間。

夜裏的風帶着些潮濕的水汽,打在臉上涼涼的,颛孫煜緊緊抱住林修,将腦袋支在他的肩膀上,目光掃過腳下繁華如錦的揚州城,越過走街吆喝的小販更夫,掠過夜空中一閃而逝的飛鳥,最終停留在林修的臉上。

月色照應下,林修的臉反着凄冷的光,神情專注的注視着前方,似乎不會為世間的任何俗物所停留。

颛孫煜看着看着就入了迷,連何時出的揚州城都不知道。

等他的腳再次着地時,他已經出現在揚州郊外的一座山頂上。他現在站在一個山崖處一處凸起的巨石上,一低頭就能看見腳下泛着波光的湖水,和湖邊矮叢裏跳躍的螢火蟲。

林修早已經坐了下來,平視前方。

颛孫煜也跟着坐了下來,細心感受着這難得的平靜時光。沒多久,耳邊傳來林修缥缈如煙的話語,近在耳旁,又似乎遠在天邊。

“我不想說什麽不要報仇類的東西,那都是空話。我只希望,将來有一天,你大仇得報歸來後,能夠平靜走下去。報仇雖重要,卻不是全部。不要太壓抑自己,偶爾停下來看看路邊的風景,也許會更好。”

林修說完便不再說話。颛孫煜也沉默下來,良久,才輕輕地說了一句,“你果然是,一點都沒變啊,小修。”

林修聞言,将手按在颛孫煜的頭頂,狠狠地揉了揉,直到颛孫煜受不了地拿着濕漉漉的眼睛看他,林修才收回爪子。

“小修是你能叫的麽?叫哥!”

颛孫煜揉了揉腦袋,不回話,只是笑。

不多時,月隐雲層,天地一時間漆黑不見五指。

林修轉頭看向颛孫煜的方向,嘴唇在不經意間,碰到一處柔軟,一觸即逝。

他心下一驚,身子向後一仰,飛速的躲開。此時月亮已從雲層裏漏出來,林修定神,就看見颛孫煜只是靜靜地坐在原地,注視腳下的湖泊。

林修不由有些心虛,轉過頭去不再開口說話,錯過了颛孫煜眼裏一閃而過的笑意。時間就這樣靜悄悄的走着,林修有些昏昏欲睡,腦袋一點一點的。颛孫煜見了,朝林修靠近些,将他的腦袋按在自己的肩膀上,便不再動作。

耳邊傳來林修愈漸平穩的呼吸聲,颛孫煜聽見後,不由柔和下面龐,用輕的只能他一個人聽到的聲音,悄聲道。

“你果然是一點都沒變,還是一樣的蠢。”

說話時,颛孫煜的眼神柔和,像是傾注了一生的溫柔。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