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人間失格
“你被生下來就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能活着就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在伏見仁希的生命中,能夠聽到諸如此類的語音的情形,一次都沒有過。
能活着,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
名為伏見仁希的瘋子,在很早的時候就意識到了這一點。
在他人對自己“游戲人間”的生活方式抱有豔羨之情時,他們是無論如何都沒辦法理解他真正的心聲的:不是出于豁達,也不是出于淡泊,對于【仁希】這個被家人寄予厚望的名字而言,人生即虛無。
在家人對“放肆狂蕩”的人生态度嗤之以鼻時,他們更加無法理解【伏見仁希】此人的【異常】:明明是正值青春年華,為何會發出諸如叔本華之滄桑言辭。
是怪胎。
是異常。
在旁人對伏見仁希下達了此種定義以後,伏見仁希就【被成為】了異常。
似乎、還是也許呢——他曾經也思考過,自己的人生不能就這樣草草了之,人總是能夠發現一絲絲屬于自己的樂趣吧。
然而,并無卵用:自然科學、人文科學,抑或是超越二者的神學,這些人類所創造的【常識】并不能讓名為伏見仁希的異常擁有半點樂趣。
每個公式,每個語句,都是邏輯和經驗可以解構的。
所以,為什麽會有人對這些東西樂此不彼呢?
真的——完全無法理解呢。
“仁”、“希”,這個名字本是家人無盡的期望,漸漸地,在他眼裏,成為了一種諷刺:我并沒有感受到仁愛,也不曾體會過希望。
在他心中,只有惡意。
無論是奔波于生計的庸人,還是尋求理想之有為者,他們都視【活着】為幸福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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庸人們即使終日操勞,也會在妻兒相伴之時意識到自己的操勞是【有價值】的;有為者心懷理想與使命,即使距離理想鄉如此之遙遠,他們也好堅定不移地走下去,因為人生是【有價值】的。
無法體會到【意義】的仁希,對這些人都抱有惡意。
他想,自己一定是犯了名為嫉妒的七宗罪。
他意識到自己是異常,也明白這樣下去是不對的——但是,為什麽沒有人能夠【救】他呢?
直至生命的終焉,他想,應該也是不會有的吧——他在做什麽白日夢啊。
“啊,好惡心——就叫猿比古吧。”
被家人抱有強烈期望的伏見仁希,和被家人抱有強烈厭惡的伏見猿比古,其本質都是一樣的。
一個劣化的伏見仁希,這就是猿比古的未來。
這真是有夠糟糕的結局啊——上天究竟是擁有着怎樣的惡意,才會讓伏見仁希這樣糟糕的男人省下後代呢?——真是無解之謎!
真無趣。
對于此等循環,伏見仁希只能致以最惡劣的問候。
如果猿比古不會成長為【仁希】就好了:他時而抱有這樣想法,但看到與同齡人格格不入的猿比古又否決了。
如果猿比古真的成為【仁希】的話:他這樣想到,然後露出了惡質的笑容。
是啊。
絕對。
不能讓你一個人得救!
因為——與仁希如此相像的猿比古,如果遇到了可以救贖自身的那個【特別之人】,那麽仁希一生所經歷的【異常】就會成為最低賤、最差勁的【固執】!
沒有對任何人說出“救我”,也沒有對任何人抱有善意,這樣的【我】是無法得救的。正是懷着這樣的理念,仁希才沒有崩潰。
充滿惡意、行屍走肉、存在下去,這樣也是一種活法啊!
于是,他自嘲地走了下去,沒有求救,沒有回頭。
明明是自己不向任何人求救的,卻指責這個世界沒有人能夠理解自己,這真是天大的笑話!
他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但還是說着“慣性使然,已經無法回頭”這樣無關痛癢的辯解——他這樣自我催眠道。
所以,猿比古,你不可以得救。對吧,你不可以得救。
最終,在伏見猿比古遇到八田美咲以後,上述設想(自我催眠之産物)全部被證實為【僞物】。
為什麽呢?
明明和他一樣差勁。
猿比古也沒有向任何人求助過,也沒有向任何人抱有善意,為什麽呢?——他躺在病床上想到。
“你這樣不行啊。是生活作風的問題。你這樣身體遲早會垮掉的……”醫生這樣做出了定論。
但他明白,從來都不是生理的問題,而是心理。
【仁希】遲早會消失的:不僅僅是身為伏見仁希的自己會從這個世界消失,作為【未來的仁希】而存在的伏見猿比古也會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作為自己而存在的伏見猿比古。
他躺在病床上思考着,突然發現:回顧完一生,自己并沒有什麽值得留戀的東西。即使是自以為是戲耍樂趣的猿比古,也只是他曾經以為二者很相像的幻影。現在剩下的,也只是出于想知道“猿比古為何能得救”的殘念而已。
人生已達終焉,卻沒有絲毫屬于自己的留戀。這是一件多麽悲哀的事情。
“原來你在這裏啊!”結果,問題的制造者竟然自己跑過來了,“我從沙耶那裏聽說了你生病的事情,沒事吧,是很重的病嗎?”
明明只是連聊天都算不上的陌生人,一進入房門就自顧自地坐了下來,然後自顧自地打開攜帶的塑料袋,開始拿出水果削皮。
“啊?”我難以理解,為什麽這種人會成為我的困擾呢?
“恩,我問了猿比古,他看樣子是不會來探病的,所以我就來了。”
這之間有邏輯嗎?!
“雖然你這個人很讨厭,但畢竟是長輩沒錯吧。麻煩你把我帶來的水果吃掉吧。”
這是對長輩的态度嗎!
“水果也好,你也好,我都不需要。你要是有點腦子就滾吧。啊……你不會沒有腦子吧。”(請用最殘念的語氣讀完這句臺詞)
“啊啊!還真是令人不爽啊!……說實話,我因為那天下午完全沒有反應過來你是這麽差勁的人、所以就那樣走了。不過我還真是憋了一肚子的話。你态度這樣,我也無所謂了……”他一臉氣憤地把水果扔到了我的枕邊。
“猿比古很讨厭你,這一點我也是一樣的。但是,有一點是不同的——我很感謝你,所以我來到了這裏。”
“謝謝你,能夠讓猿比古出生,所以我才能夠遇到他這個人。”
“我覺得你活着是一件好事。”
“我能夠遇到猿比古實在是太好了。”
“所以,謝謝你。”
後來,他又在旁邊自顧自地說了一大堆話,我卻沒有聽清。
我的意識已經模糊了——對于猿比古,伏見仁希感到無比羨慕。
如果當初也有人這樣對我說話就好了,如果當初我聽到了“謝謝你的出生”、“能夠遇到你實在是太好了”,是不是就會不一樣了。
我的思緒回到現實,對方的一句話又擅自傳入了我的耳中。
“我希望猿比古能夠笑着,所以你也快點康複吧。”
開什麽玩笑,我康複的話,他絕對會難過到死吧……
“雖然他很讨厭你,但我知道……如果你真的死了,一切都會斷在這裏,猿比古再也不會邁開腳步了。啊,我也說不出是什麽感覺就對了,直覺嘛。”
“你想說的是,‘解鈴還須系鈴人’。如果我死了,他一輩子都無法走出我的陰影了對吧。”哼,你的話前言不搭後語,鬼聽得懂啊!
“嗯,就是這些了!我想要說的就是這個意思。你好好吃藥,一定會康複的。”
這一刻,我終于發現了:為什麽和我一樣的猿比古能夠得救這一問題的根源,并不在于他身上,而在那個使他得救的人——八田美咲身上。
“不會康複的。”
“哈?”
“我……不可能會康複。”
在自己身處的【世界】這個巨大的裝置中,要按下哪些機關?如何按下?哪些地方又會如何運作?如何回饋到自己身上?
如果說學習這樣的機制就是【成為大人】的歷程,那麽,我從小的時候開始,按下的一定都是錯的。而且我想,直到某時某刻為止,我都沒有發現自己按錯了!
雖然心急地想盡辦法要變成【大人】,但一直到現在,還是不能好好的跟“世界”相處。
我,從來就不是【叔本華】,也不可能成為【叔本華】。
心中肆意膨脹着所謂的“不被任何人理解”的痛苦,在他人的失望中逐漸異化,一邊不向任何人求助,一邊責怪沒有人能打開“自己心中的門”——這樣幼稚的人,才是我。
說着什麽“人生即虛無”、“活着是苦”,但根本不是佛教和叔本華等的信徒。
用鳥瞰的目光俯視別人,卻根本無法看清自己。
我,已經喪失了好好做人的資格了。
“為什麽!為什麽不會康複啊?這不是什麽絕症吧。”
“不是又怎麽樣?你這個小鬼,有些事情你是不會懂的吧!”
“有什麽困擾的話就該我出手了啊!有什麽想說的就盡管對我說啊!‘你是不會懂的吧’這種話已經傷不到我了!”
“哼,那我就算是康複了……又能怎麽樣啊……”
“康複以後的事情,康複以後再說。能夠活着,就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情了!!”
“這和你有關系嗎。”
“當然啦。既然出現在我的眼中,我就不可能放着不管吧!每個人的生命都和自己的生命一樣美好啊。”
不行,絕對不可以在這個小鬼面前哭出來。
一陣短暫的沉默之後,八田提起書包:“水果要吃哦。這是我媽特意準備的,說什麽探望病人一定要帶水果。如果你敢浪費,我不管你是長輩還是什麽的,一定會揍你。”
那以後,我一個人對着塑料袋中的水果發起了呆。
“你被生下來就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能活着就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這樣的話語,在我以往的人生中,一次都沒有出現過。
但是——
稍微有點開心。
活着,并不是沒有價值嗎?
如果有幸活下來的話,能告訴我答案嗎?
作者有話要說: 伏見仁希是一個差勁的父親,也是一個差勁的人。但是差勁的背後,有某種難以言表的東西。我的文字想要告訴大家就是這一點。
而故事的最後,仁希也沒有獲得答案——因為他沒有等到有幸活下來的那天。出來混,總是要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