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不合時宜者

擺在他面前的,是一份十分棘手的論文草稿,這是他的學生對于這四年來所學所悟的全部精華所在。

而論文的所有者,正是那位讓所有教師都為之稱贊不已的優等生。

他現在有兩個選擇:一是動手潤色好這篇出色的論文,之後交由文部省參選日本大學生優秀論文大賞;二是一字不改,交還給這個學生。無論是哪種選擇,都會在某種程度上造成棘手的麻煩。

果然,當初選擇論文導師的時候,他就不應該鬼使神差地攬下這個活——現在報應來了吧——無法置身事外的比企谷正在思考着這幾年教學生涯以來的最惡的抉擇。

最終,他還是按下了終端:“宗像嗎,關于你的論文,我有話要跟你說。”然後迅速按掉通話,“呼——”地吐出了一口氣。

無論如何,他都沒有辦法克服這種不适感,這種面臨兩難選擇時經歷的感受——這是他自從結束了少年時代“自曝狂魔”身份之後就不再有過的感覺。

通讀這篇文章,只能驚呼“難得”二字:對于一個普通的大學生而言,能夠做到這一步,已經是他人望塵莫及的了。想必無論是同齡人還是師長眼中,能寫出這等文章的人,心中必定懷有常人無法企及的器量。

但是,它并沒有到“完美”的境界:如果一味地鼓勵,甚至擡高其原本的價值,會不會對這個學生的人生和未來造成不利的影響呢?——這是作為前輩和師長的人所必須考慮的一點。

如果是別人,普通的優秀,普通的優秀文章,普通的能夠獲得論文大賞級別的文字,無論其腳步沿着何種一帆風順的軌跡,比企谷都會置身事外。

但如果是那個叫做宗像禮司的人,這種軌跡就是充滿違和感的。

為什麽呢?

只是因為宗像此人出乎異常的優秀嗎?

不——問題尚不在此處。

優秀,只是宗像這個人在某種程度上塑造的表征;而一帆風順,也不過是優秀這一表征之下的副産品罷了。

所以,真正的問題還是在宗像本人的身上。

若是你與宗像禮司打過交道,就必然會産生這樣一種印象:那是一位才智過人、處事周到、不失分寸又不會顯得過于刻板的人,故時而有誇贊他“圓融周密”的人存在,時而也有稱其“幽默得體”之言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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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密、得體,理性側;圓融、幽默,感性側。

将二者集于一身,又不顯違和,目前還沒有幾個人能夠做到他這樣出色。

當比企谷同宗像産生交集之時,便産生了如臨大敵的危機意識。

此人表象上的“理性的狡詐”,比雪之下陽乃更甚。

可謂天然的上位者、政客中的政客。

但仔細閱讀他的所思所想,又會從另一個層面窺得此人之內在:明明是一個天然地運用“理性的狡詐”的功利主義者,他的思想卻從來不落于現實,而是懸浮在缥缈的雲層——雲層上是以理想主義的磚瓦堆砌而成的王國。

若是将“宗像禮司是理想主義者”公諸于世,只會換得哈哈一笑,甚至還會引起其追随者的責問——“你不要開這種玩笑啊!”

然而,這就是真實——這一現實使比企谷感到不寒而栗。

“哦,你來了。請坐吧。”

“十分感謝。”

“這篇論文很優秀。角度是學界經久不衰的公意,你以社會倫理、道德形而上學(哲學倫理)和宗教倫理來論證公意,進而解決政治概念和歷史範疇中自由主義的問題。的确是花了很大的功夫啊。”

“多謝你的稱贊。”

“……但是,”話說完一半,我低頭又掃了一遍這篇文章,然後斬釘截鐵地問,“宗像,這就是你的理想嗎?”

這一設問似乎出乎了他的預料。

他不解地看向我,想要進一步闡述自己的觀點和立意,但那并不是我要他來解決的問題。

“實現這樣的社會公意,建立一個古典主義的世界秩序,這就是你的理想嗎?”

是的,這就是比企谷八幡的困惑:一個功利主義的天然踐行者,其理想竟然是由柏拉圖與康德、洛克與盧梭等人構築出的雜交産物。這種迥異感不亞于在移動終端盛行的今天看到一個使用書信的人。

“這的确是本文的立意,但老師并不能簡單地将其替換為我本人的理想吧。”

又來了,他用打太極式的言辭模糊了我的問題,正如他平日裏對待其他人那樣“得體”。

但是,那并不是【禮貌】,而是【傲慢】——不接受他人的意見,連一個問題都不願正面回應,只是采取圓滑的方式回避設問的舉動——其背後是不接受任何反對意見的傲慢!

沒錯!論文這種事情根本就不是問題,有問題的從來就只是人本身。

這種固執,不是愚昧無知所組成的剛愎自用,而是因為懷有過于強烈而堅定的目标和信念、以及勢必要達成的雄心抱負。

“既然沒辦法從你嘴裏得知答案,那我就只能将我的想法單方面告知你吧。”

雖然早就知道了會有類似的結果,但還是要硬着頭皮将想法傳達出去。即使可能無法傳遞對方的內心,但比企谷是教師——從職業道德這一點來看,他的确是體會到了當年平冢靜面對比企谷的棘手感了。

教師是一份傳承,從靜到八幡,以後可能會有其他人接過這一棒,但是理念會永遠地傳承下去。

“通過社會契約,每個人将自己的權利毫無保留地轉讓給名為‘主權’的共同體,這樣就可以構成古典自由主義下的‘公意’。因為共同體是抽象的實體,是他們共同意志的永恒化身。因此他們在服從主權時,實為服從自己的意志。只要共同體作為高聳于雲端的【彼岸】,【此岸】的人民就會在永遠純潔的秩序中各司其職、各安其位,實現自己的價值。”

“但是,你不要忘記了,任何主權都必須由具體的人來行使。不論概念意義上的公正是如何完善、完美,一旦實際操作時,本身就無法行使權力的抽象主權只能讓渡于代理人,即以人民公意的名義行事的人們。這時,自然法層面上的公意的屬性便不複存在了。”

“我說這些的目的,是害怕你繼續走下去,走上極端的狹路。”

“因為,你所理想的公意與秩序——是神法,而不是人法。”

說完這些,我将那沓厚厚的紙遞還給他。

人只能成為人,這是一句廢話。

但即使是這樣的廢話,依然會有無數人誤解。

“你知道日本為什麽回不到以前的日本嗎?”

他收起論文,沒有做聲。

“因為日本的民衆不是以前的日本人了。”

這是多麽簡單的道理——宗像,你不是盧梭,我也不想成為貢斯當。

無限循環的社會是沒有任何人會期待的,你可以研究歷史上的思想,但你不能成為“古人”啊。

現在,他終于可以對宗像禮司這個人下一個定義了:不合時宜者。

不是尼采筆下的超越時代之人,而是落後于時代者。

宗像篤信着古典時代的理想國,一意孤行,終究會被時代所打敗。

然而,即使是沉浸西洋學術多年、連論文的選題都源自西方先哲的宗像,骨子裏竟然是“洋風和魂”,這真是——

想到這裏,比企谷眼睛有點不适。他眨了眨眼睛,腦海中浮現出多年以前的景象。

這真是——悲哀啊。

“宗像,你所信仰的真物,根本就是不存在的。”

故事的最後,比企谷八幡這樣說道。

作者有話要說: 最後“眼睛不适”的大老師快要哭出來了啊!想到了多少年前的自己啊!!

我也哭了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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