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戲終

啓新元年五月,經過了一個半月的僵持,尋帝終于,還是妥協了。

那日正是黃昏,他制止了內侍,自己一個人悄無聲息進了屋,舊帝窦庭桂正站在一幅字畫前,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聽到腳步聲,他頭未回,只是輕聲問道:“尋帝的這場大戲,可是到了結尾處?”

尋帝心頭一緊,輕輕地道:“嗯”。

窦庭桂突然就笑了,笑得肩膀聳動、不可自抑。

尋帝幾步跨到他身後,兩臂緊緊地圈攏住他,緊緊地,緊緊地。

隔了許久,窦庭桂收了笑聲,問他:“可有酒?”

尋帝招手,讓窗下立着的自己的貼身內侍端上來。

他問:“下一世,你可還願生在帝王家?”

可還願受,像今生這般的颠沛之苦?

窦庭桂笑得雲淡風輕,“生生世世,又有何悔。”

停頓須臾,他又說道:“願尋帝千秋萬世,功業永著!”

說罷擡手,三根手指撚起酒盞便欲入口。

尋帝一把拉住他,“等等。”

窦庭桂望過來。

“待我轉過身去,再喝罷。”

Advertisement

尋帝轉身負手,面前是舊帝方才一直端詳着的那幅字畫,他終是不願···親眼看着那人喝下那盞酒。

這些時日,舊帝窦庭桂已然不是破城當日那副形銷骨立的容貌,現下的他,容貌俊好、姿容風度皎皎而翩翩,只是不負傳聞中那般盛名罷了。

傳聞中的舊太子殿下,是難得的好相貌,龍章鳳姿,驚為天人。惹得京城裏多少女子私下春心蕩漾,就連那些男兒郎,竟也有的懷了某些不尋常的肖想。

尋帝面前的這幅字畫,字跡平常、畫技也平常,也不知道這樣的一幅東西,那人從前又能看出什麽微妙來,竟當寶貝似的挂在這伽桂宮裏。

往來伽桂宮很多次,他從來都沒有仔細地看過這幅畫。

畫上畫的不過是些尋常繁華,看輪廓約莫就是這平羌城的某處街市,因為有一孔拱橋看着很是面熟。

尋帝想了片刻,恍然記起了這是在哪裏。這孔拱橋往前,那間臨街的三層樓閣,正是盛名在外的“燕雀閣”啊!

燕雀閣。想當初……

因為想起了一些舊事,他忽然生了興趣細細地打量了幾眼,才恍然發覺,這整幅畫中,就只有這一處是見了畫工的,可見作畫人是個有幽微心思之人,旁處的平庸大概也只是為了遮掩這處的出彩罷了。

想到此處,尋帝莫名有些心驚,再去看畫側旁那幾行字:尚想這世間,種種荒唐,回頭望處,天色未明,長夜未央。

尚想這世間,種種荒唐,回頭望處,天色未明,長夜未央。

尚央……

尚央!

尋帝突然一拳捶在字畫上,疾風一般轉身,想要伸手去拉!

可卻什麽都沒拉住。他的手中…是空空的,空得甚至可以裝下一整個江山,卻偏再拉不住一個人,一只手。

是呀,哪裏還有回頭路呢?縱有回頭路,也已被他自己親手斷了個幹淨。

舊帝窦庭桂,身子坐倒在地磚之上,頭部枕着一旁小榻的底座,仿如安睡。

臉上挂着一抹淡笑,沒有嘲諷、沒有苦痛,那只是一抹再尋常不過的、解脫的笑。

從此這世間萬千的不堪和荒唐,都再與他無關了。

随後,嚴根進入房中,跪下,重重叩了個頭,說道:“吾皇安睡吧!奴才這就跟上來!”

一把手掌長短的尖刀沒胸而入,面前這人,依舊是大淩的陛下;他,也依舊是大淩的奴才。

從來,不曾變過。

伽桂宮裏,那庭中桂樹已無一絲生氣,幹枯着伸出枝桠,一只紅頂的小雀短暫落了一下腳,就張開翅膀飛走了,飛過城闕樓閣,富貴堂皇,一路到了宮城之外。

平羌城新柳初綠,一片生機勃勃。街道巷陌錯落井然,行人往來不徐不疾,正是一番現世安穩之景。

一女子立于橋頭掩面而泣,手裏是丈夫用一整擔豆腐為她換來的胭脂水粉。

她身後一長者為人指路,路的盡頭是一座三層樓閣。樓閣裏琴音铮铮,幾位客人席錦墊而坐,正談論着的是一代亡國之君的故事。

“聽風公子,這裏來坐,叫了你幾聲都不應,愣什麽神?”

彈琴的公子将手指按在琴弦上停住,然後起身走到一位客人身前坐下。

那客人笑言:“聽聞最近“豆蔻”改良,愈加讓人心神安寧,你身上可有現成的?”

聽風自懷中取出一方紅漆木盒,從裏面撚出一片遞過去,親喂貴客服下。

那人口中含化咽下,笑着跟聽風咬耳朵:“聽聞豆蔻之高明處不在催字,而在于動之一字,催情之情是假,動情之情卻是真。情真方有欲,情假是為戲。情起而不露痕跡者,方是豆蔻之妙。我如今見着你是一日比一日歡喜,濃也歡喜,素也歡喜,彈琴時歡喜,歡好時更是歡喜,你不妨幫我解惑,這究竟算情之妙,還是豆蔻之妙呢?”

聽風含笑垂目,一手撫衣袖一手為他取茶,輕輕地,像是在回答他,卻又更像是在自語:“是呀,我亦困惑,究竟是情之妙,還是因這豆蔻之妙呢?”

。。。。。。

很久很久,尋帝走出了伽桂宮,腳下每一步,仿佛都有千鈞重,他的眉間像封住了一場暴風雪,長河冰凍,寸草不生。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