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章節

趙鈞默同鄉,時常被拿來比較,時間長了自是積怨深了,雖是同期,卻是互看不順,此番叫他前來緝拿他,恐怕是生了要了結他的意思了。

“帶走。”

一聲喝下,幾個士兵向趙鈞默行禮,然後他斂目,容色平靜地跟着士兵和鄭修仁一同上了一輛美式福特車,離了趙公館,轎車往一條僻靜通幽的小路駛去。

這一去恐是再無回頭路了,趙鈞默下意識地摸了摸胸口,黑眸微柔了幾分,尚好,信都帶着,明晰給他的,包括那些碎紙,都帶着,同他在一起,便好了。

那是一個隐秘的場所,在城西的山上,四周皆是樹木雜草叢生,單這一幢孤樓。

燈光刺眼,審問的時間倒是不長,因趙鈞默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他知所有的罪名皆是虛的,其實緝拿他的理由,他甚是清楚。

“你可知為何緝拿你?你有一個局視你為領袖的資深特務,你甚得校長的歡心,你亦有多位占據不同立場的黃埔出身的生死之交,你為自己夫人毫擲千金,毫不皺眉頭,策反調查情報皆是一流,效率極高,這般優秀如今淪為階下囚你可知是為何?”鄭修仁在談話中忽然笑起,陰測測的。

“你上述的這些不都是理由?”趙鈞默手中夾着一點點燃着的煙,冷峻的臉龐上笑意淡然,自若神情皆無階下囚的模樣。

話落,鄭修仁笑意凝住,攥起拳頭,冷聲道:“趙鈞默,你可知我最恨你哪裏?對,就是你這般的神情,你這般的口氣!你其實不喜抽煙,卻每回帶着煙,燃着煙,你當我不知?這是你交友的習性,即使你不抽,但男子喜抽煙的太多,這一來一回,俱是情誼。可你這般聰明的人卻讨好不了自己的女人,趙鈞默這真真是報應,是你這染滿鮮血之人自以為是的報應。”

剎那,這是來這幢陰冷的房子裏趙鈞默第一次怔愣了的一次,亦是最後一次,不及半晌,趙鈞默擰滅了煙蒂,開門見山地問:“要軟禁我多久?”

他知到了這裏,便不是要将他暗殺,亦不是要将他就地處死,這分明是要幽禁他。

比還殘忍的是死不了,他豈會不知,接下來的日子,定是無數雙眼睛對着他,叫他生不得,死不得,乏味而冗長地度過接下來被管束的日子。

“哼,你倒是都曉得了。莫怪到了今天,那位,還是對你狠不下心。”靠向椅背,鄭修仁輕拍了拍椅子的扶手,眉目陰幽,唇角微勾,“這個期限我并不知,你可知有多少人為你說情?但是心急是會壞事的,愈是多的人替你趙鈞默說情,你的期限愈是長,莫道這你還不曉得?”

“呵,多謝政綏兄提點。”趙鈞默涼涼一笑,揉了揉眉心,眼神微變得蒼遠了,其實死他是不怕的,然,比死更可怕的便是不知何時會死,他這樣的人一生最想死的地方便是戰場,即使不是戰場也合該是為國捐軀,灑一頭熱血,即使是當個最簡單的監聽電話的辦事員都好過讓他在尚早的人生中慘淡寂寥一人在一幢空無的房子裏面對着無數監視的眼睛度過一生。

然,這已是定局了。

但他知,這是那位最後的仁慈,就在接到學禮的電報前一刻,他已得另一個消息,便是同職位相當,同樣黃埔出身,黨內地位極受愛戴的同僚,一家被殘忍殺害,皆無活口,連偷偷送去海外的獨子亦在下了飛機的當口被當地黨內的組織暗殺,那位從來心狠手辣,猜忌多疑,而這個世道,的确是若有一個不穩,皆是牽連全家,倒是比起封建社會的株連九族沒有絲毫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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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時,何時方能等到一個新的社會,你我皆是平等,現世安穩,我亦可以靜靜地等你,無關乎其他。

“校長本欲大動幹戈追回你送走的那幾人,但既然城中尚留你的一名子嗣,一命抵命,倒也作罷了,趙家不能再是以前的趙家了,除了你,趙公館明日無一人能走出府邸。”盛極而衰,從古至今,皆是如此。

似乎已麻木了,四肢百骸僵硬,眼角微酸澀,趙鈞默莫名低低地幹笑出聲,掩面抹了一把臉,然後聲音極平淡,禮貌而客道問:“既然如此,政綏兄,請恕鄙人就不送客了,你自行方便吧。”

鄭修仁怔忡了幾秒,淡淡一笑,眸色微眯,出其不意地奪過趙鈞默放置一旁的煙盒,拿了一根出來,給自己點上,然後緩緩吐出煙圈,神情竟在煙霧中有幾分詭異的溫和:“想來,你我同窗同門,竟是從未請我抽過煙啊,真是可笑…默卿兄,你本可以走的,我知你本可以走得了的。”

這般口氣,倒像是同學之感,生硬而稀奇,卻頗叫人酸鼻而吹噓,趙鈞默愣了半秒,凝望回去,複又冷眸微閉,在鄭修仁以為他不會答時,只聽得趙鈞默涼薄低醇的嗓音如夢呓答道:“…她未同意同我一塊走。”

恍惚話落,鄭修仁心裏“咯噔”一下,兀自緩緩搖頭,起身,到了門口側身低低呢喃道:“兒女情長,從來是英雄的衣冠冢,我萬萬沒想到,此番我贏得頗沒有意思。”

最後,鄭修仁見趙鈞默起身,背影極其寡淡孤寂,站在窗前,擡眼瞭望窗外的天空,側臉的容色悠遠而蒼涼,鄭修仁輕嘆了口氣,道:“默卿兄,再會。”

這一“再會”二字何其長,在接下來枯燥如慢性折磨的日子裏,這是最後一人最後同趙鈞默說的話,此後再無一人同他說過話,只他一人在這幢孤樓裏,疲乏而似消磨着人的意志般活着。

然,如若這叫“活着”的話,那此生再沒有比這個“活着”更痛苦千百倍的事情了。

三十六離合哀歡

國立中央大學外文系的主任邀董香之任教外文系教員時,時隔當年她陪同自己丈夫陶雲先任教此大學藝術系主任已有近二十年。

恍如隔世這一詞在當年只當笑話,如今是真真覺得時過境遷,竟是那麽的蒼涼。

戰後的确是滿目瘡痍,但慶幸國內的學術氛圍未減少。

學校派了人來接,領着行李到了教員宿舍,陪同她一起回來的還有她的養子。

當她在講臺上瞧着臺下那一張張鮮活的面孔,覺着他們都是好福氣的人,其實她是不大願意教書的,因教書的感覺仿佛在看着自己的生命流逝,而你永遠對着的都是一張張年輕的臉,自己卻是一步步衰老,然,她又愛極了瞧他們紅撲撲的臉蛋,眼神中散發的那些對未來的憧憬,對世界格局變革的熊熊野心,他們皆不是自己這代的人,自己已是想慢慢過日子,然後安享晚年的人了。

下了課,竟是藝術系的好幾位學生堪堪跑來,拿着一份巴黎的《世界報》還有一本畫冊過來找她簽名。裏面皆印着她當年在法蘭西畫展比賽時的成名作《雲中種花》,畫面極其簡單,顏色卻運用得極好,兩岸線條寥寥數筆畫得模糊,與天相混成了一條淺淡的河流,用不同于湛藍色的灰藍色的天空為底,襯着飄渺的白雲,一只素手托着一朵花束在空中,同一人的另一只纖纖玉手持壺澆水,可惜幾片花瓣已枯萎掉落,那束花朵獨留枝幹于手。

雲中種花,此畫曾得多種殊榮,難怪乎藝術系的學生來找她。

她行雲流水簽下自己的名字,又聽得一個女學生忍不住在她身側問:“先生,您既善工筆,又善寫意,在國際上亦有名聲,為何畫作極少,又為何不來我們系任教?你可知我們聽聞您來任教時,我們都以為您定是來我們系的。”

“其實,我人生最大的不喜,就是畫畫。”董香之淡淡笑了笑,唇鼻間已經有些許皺紋,眼角笑時亦有了褶皺,但本就小巧的臉龐還是極精致婉約的。

話落,一片扼腕同不解。

她亦沒有在意,只是笑笑便失陪了。

藝術系有幾位任職十幾年以上的教員是認識她的,每每遇上都是欲言又止,倒是她裝作新識,自在許多。

到了這裏,其實她已經聽聞了關于陶雲先的事情,數年前他便不任教了,整日在家,聽着普契尼的音樂,研究古代漆器、絲綢、唐宋銅鏡和明朝織錦的華美圖案,有時也出去畫畫,只是除了畫畫便是呆在家中不接待一人,照顧他起居的除了一老家仆外再無其他。而他在數年前亦同曹英佩離了婚,此後,曹英佩離了婚便帶着孩子遠赴海外,随後一年曹家全家移民海外。

陶家兩位二老也已都離世了,當年她在國外聽幾位赴法的同學告知時剎那便淚流滿面,淚如雨下,她侍奉二老多年,感情甚好,他們亦待她不薄,如若不是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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