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正文完結
蘇既明傷勢不輕,使用龍骨更使他消耗過度,這一昏迷便是一天一夜,再次醒來時已經是次日了。
他被安置在一間木屋裏,羲武與一名烏蠻族的老婦坐在床邊照顧着他。羲武雙目通紅,劍眉緊鎖,見他醒了,明顯松了口氣,卻也沒說什麽,只将他扶起來,一碗水端到他唇邊喂他喝。
蘇既明恍恍惚惚,只覺自己經歷黃粱一夢,發生了很多事,卻已分不清真實和虛幻。他嗓子幹得厲害,就着羲武的手喝完了碗中的水。
羲武道:“哪裏不舒服?”
蘇既明搖搖頭,啞聲問道:“蘇硯呢?”
羲武沉默片刻,搖頭:“沒了。”
蘇既明一時間有些恍惚。斷片的記憶潮水般湧入腦海,原來一切都是真的,羲文的陰謀,儋州的災難,天罰,金翅大鵬雕……無論他們多麽努力,可他們能夠制止災難的蔓延,卻無法挽回已經逝去的東西。
蘇既明目光麻木地望着屋頂,過了好一會兒才又接着問道:“這是哪裏?”
羲武道:“臨時搭建的屋子。”
蘇既明環顧四周,只見這處木屋十分簡陋,屋子裏什麽都沒有,的确是新建的樣子。他支撐着坐起來,羲武忙攙扶着他,兩人緩緩走出木屋。
海南島的大火已經被撲滅,曾經靈毓秀美的世外桃源如今只剩滿目瘡痍。在之前的天災人禍中,烏蠻族的百姓死傷過半,人們正忙碌着收拾自己的家園,為死傷的親朋好友料理後事。
蘇既明心如刀絞,難受地彎下腰去。經歷了這麽多苦難,最終換來的結局為何還是如此?
就在這時,一名七八歲的童子跌跌撞撞跑到蘇既明和羲武的面前,仰着頭道:“天涯哥哥,你醒了!”
少年不谙世事,他的眼底悲傷也是純粹的,欣喜也是純粹的,幹淨得如同洗練過的天空。羲武附身将他抱起來,少年伸出小手摸了摸蘇既明臉上的一道傷口:“你疼嗎?”
蘇既明怔住。孩子柔軟的手如同一塊布,輕輕擦去蒙在他心頭的陰影。到了如今這地步,已不能再奢求,逝去的已然逝去,然而他們的付出令希望的種子仍舊留在這片土地上,很快就會生根發芽,重新結出更多果實。如此,便已值得。
蘇既明握住那只小手,輕聲道:“不疼。”
少年欣慰地對他笑了笑。
然而片刻之後,少年又摟着羲武的脖子哭了起來:“大祭司,阿爹和阿娘沒了。”
羲武溫暖的手掌輕輕按住他的腦袋:“我在。”
蘇既明默默地看了一會兒,輕聲道:“我也在。”
安撫了少年,蘇既明讓羲武扶着他往聖泉水所在的地方走去。
原本盛放聖泉水的地方已經枯竭,徒留一處焦黑的大坑,令人很難回憶起當初這地方碧波幽潭的美景。而在水坑旁停放着一具白骨。
蘇既明心中一緊,回頭看向羲武,羲武點了點頭:“是蘇硯。”
蘇既明很慢很慢地走過去,在蘇硯的屍骨旁蹲下,用手輕輕碰了碰累累白骨。這個追随了他十多年的少年,跟着他颠沛流離從京城來到關外,路上吃過苦生過病,也都熬了下來,海難中亦大難不死,明明如此有福祉的一人,怎就變成了這樣?恍惚間,他仿佛看到蘇硯那張單純的有點傻氣的臉,聽到他在自己耳邊聒噪地叫着“公子、公子”。
羲武走到蘇既明的身邊。族人的屍骨被找到後都被家人收走立墳埋葬,但是蘇硯的屍骨他沒有埋,或許蘇既明會想将他帶回中原。他問道:“你想将他埋在何處?”
蘇既明想了一會兒,撿起蘇硯的一根長骨:“能幫我把這個打磨成一柄骨劍嗎?”
羲武怔了一怔,旋即道:“好。”
蘇既明這才小心翼翼地将蘇硯餘下的屍骨攏了。他問羲武:“你和族人們往後打算怎麽辦?還留在這裏?或是要遷去別處?”
羲武道:“我已問過餘下族人,大家在此地生活已久,又多老弱婦孺,不想離開故土,還想重建家園。”
蘇既明點頭,道:“我把蘇硯也埋在此處吧。”他們雖在京城長大,然而如今已離得太遠了,那裏遙遠得就像一場夢,再無半點真實感與歸屬感。
當天下午蘇既明就在衆人的幫助下為蘇硯建造了一處墓地,他親手為蘇硯寫了墓碑,上書吾弟蘇硯之墓,落款兄蘇清哲。
羲武的動作也不慢,晚上便将蘇硯那根骨頭制成了一柄鋒利的骨劍交給蘇既明。至于蘇既明想用它來做什麽,他沒有問。
寨子已成一片廢墟,重建家園并不容易,烏蠻族人們臨時搭建了一些簡陋的茅草屋,晚上便歇在屋中。
羲武和蘇既明睡在一處,蘇既明睡不着,直勾勾地望着屋頂出神。曹昆帶着數千士兵出海,經過浩劫後,只餘下幾人存活,都已讨回海的對岸去了。金翅大鵬雕鬧出如此大的陣仗,加上那幾名幸存者回去後的複命,想必嶺南的人也已知曉此地的情狀了。奪取聖物的計劃失敗,且永遠地失去了希望,不知魏瓊心中是何感想?
想到魏瓊的絕望,蘇既明心中便騰起一股快感。然而這樣,還遠遠不夠。
羲武也沒有睡,但他只是輕輕撫摸着蘇既明的長發,一聲不吭。他溫柔的撫摸,讓蘇既明被仇恨煎熬的內心舒緩了不少。
突然,蘇既明道:“我再歇兩日,待身子養好,便回嶺南去。”
羲武道:“好。”
又過了一會兒,蘇既明靠進羲武的懷裏。他抓着羲武的衣襟,将臉埋入他胸口,情緒忽然間有些激動:“我問你了你日後的打算,你卻不問我有什麽計劃嗎?”
羲武依舊不問:“我陪你。”
這三個字令蘇既明的手指猛地絞緊,片刻後又松開了,長長吐出一口氣。
羲武吻了吻他的額角:“睡吧。”
兩日後的清晨,熊萊如常到屋後的水井打了水端回屋裏。這陰暗偏僻的小屋往常只住她一人,雖簡陋,卻一貫幹淨,可是此時此刻,牆邊的草席上躺着一個年輕男子,屋子裏彌漫着腐爛的臭氣。
熊萊端水到床邊坐下,把布用水沾濕,開始為那男子擦拭身體。
蠱蟲在男子的七竅裏鑽進鑽出,那男子沒有任何反應,因他已死了許久——這正是蔔天的屍體。
蔔天死後屍首被盜,盜掘人正是熊萊。她一生無子,蔔天是她看着長大的,她便将蔔天視做自己的孫子一般。當日得知蔔天被捕,她便想趁機給蘇既明下蠱救出蔔天,可惜蘇既明有羲武的墜子護體,蠱蟲不可侵體,她便将蠱下到了蘇硯的身上。蔔天終究還是死了,她将屍首盜回,用蠱蟲養着,可惜蠱蟲能修複蔔天的容貌,卻無法使他複生。
突然,熊萊聽見屋後有響動。她警惕地停下動作,凝神停了片刻,外面似乎有人走動說話,她問道:“誰?”
然而沒有人回答她。
熊萊放心不下,便推門出去,繞到屋後,什麽人也沒瞧見,又回到屋口,卻見床上蔔天的屍首竟燒了起來!
熊萊大驚,慘叫着沖過去想要撲滅蔔天身上的火,卻聽身邊有人叫她:“熊萊。”
熊萊回頭一看,只見蘇既明站在她的背後。蘇硯已死,她自然知曉自己的事已敗露,先是大驚失色,旋即抓起一把蠱蟲朝着蘇既明擲去!
然而那些蠱蟲還沒碰到蘇既明便已落下,旋即,一柄骨刺從她脖頸後紮入,貫穿了她的脖子!
熊萊的喉管被割斷,她張大嘴巴想要喊叫,卻一個字也發不出。她緩緩倒下,終于看見站在她背後的是一個身穿藍袍的英俊而冷漠的男子。她目光仇恨地盯着蘇既明和羲武,枯老的手在床邊摸索着,還想再抓住一兩只蠱蟲動手。
蘇既明走上前,握住從她喉間鑽出的沾滿鮮血的骨刺,緩緩拔了出來。
熊萊的臉因痛苦而扭曲,眼前的蘇既明和她從前見過的那個優柔寡斷的脆弱的人全然不同,他堅定且決絕,渾身帶着不可侵犯的殺伐之氣。
骨刺快要徹底從熊萊身體裏拔出的時候,熊萊已經不行了。她殘存着最後一點意識,眼睜睜看着蘇既明在她面前彎下腰來,用冷漠的聲音說着:“冤冤相報何時了,因此今日我報了仇,就斷在此處為好,你便帶着不甘心去吧!”
熊萊目眦盡裂,然而她什麽也說不出。最後一截骨刺離體,她血紅的眼依然瞪着,然而她已經斷了氣。
蘇既明小心翼翼地将染血的骨刺擦拭幹淨,羲武看了眼随着蔔天屍身燒起來的屋中擺設,道:“走吧。”
蘇既明點頭:“還有一件事要做。”
烏蠻族的大難讓魏瓊焦頭爛額。他派出去的數千官兵幾乎全軍覆沒,只有幾人逃了回來。而那金翅大鵬雕遮天蔽日的景象嶺南的百姓全都看見了,之後那妖物被一條長龍絞殺,如此怪事使嶺南百姓陷入了恐慌和動亂之中。為了處理士兵們的後事與安撫百姓,他簡直一個頭兩個大。然而他又根本無心處理這些瑣碎的事——對烏蠻聖物所寄予的希望落空,一切都已化為烏有,他往後又該怎麽走?
魏瓊拖着疲憊的身軀往卧室走,他的手下追了上來:“魏大人,惠州那邊……”
魏瓊擡手截住了他的話:“夠了,別煩我!”
那下人呆了一呆:“可是惠州府已經亂成一鍋粥了……”
“随他們去!”魏瓊厭煩地丢下一句別跟着我,徑自進了卧房,重重把門摔上了。
進了屋,魏瓊煩躁地踱來踱去。先前他歸心似箭地想要回京,可如今他卻實在無法空着手回去。趙雲深還能堅持多久呢?從京城出來路途遙遠,這一趟單程就三個月的時間,而趙雲深每一天都是忍受着痛苦而活。他拿那烏蠻聖物當真就沒有半點法子了嗎?若是不用聖物,用其他的呢?既然羲武的血能治傷,那他把剩下的烏蠻族人全都抓回京城去,用他們的血肉養着趙雲深,這樣能否治好趙雲深的病?
突然,魏瓊餘光注意到自己的書桌上擺着一封信。
他愣了愣,一個箭步上前拿起了那封信——那信的制式是宮中密信的制式,看起來平平無常,然而封角的印是皇家秘印。凡是宮中要給他傳遞什麽不可明說的命令時便會以這樣密信的形勢向他傳書。
魏瓊打開信紙,才看了幾行,臉色就唰一下白了,握信紙的手都在抖。他猛一揚手把信丢出去,跌坐到椅子裏,喘了好半天才艱難地挪過去又把信紙撿起來。然而他每看幾行就要深呼吸幾口,過了好半天才艱難地将信看完了。
這封宮中密信并不是出自趙雲深之手,而是出自太後之手。天子趙雲深已于月前駕崩,宮中只剩下太後和宮妃這些老弱婦孺。趙雲深沒有留下子嗣,太後唯恐趙采東山再起,因此壓着皇帝的死訊不敢發,令人快馬加鞭給魏瓊送信,請他趕緊回京主持大局,幫忙料理後事。
魏瓊雙目無神地倒在木椅中,心如亂麻。終究還是來不及了,他籌劃多年,遍尋天下,想要為那個人逆天改命,犧牲了多少人,付出了多大的代價,他都不在乎。可還是來不及了!
魏瓊的甚至近乎崩潰,因此蘇既明闖進來,在他面前站了片刻他才恍恍惚惚意識到面前多了一個人。
“……清哲?”魏瓊無神的眼睛緩緩有了焦距,又呆了好一會兒才略感驚訝,“你回來了?”
蘇既明抓起桌上的密信,匆匆掃過,看到趙雲深已死的消息,他的眉頭微微動了動,沒有多大的驚詫,也并不悲傷。
“聽說那烏蠻聖物已經沉入海中了?”這竟是魏瓊回神後問他的第一句話。
蘇既明将信紙放下:“是。”
“烏蠻族的那些人現在還在儋州嗎?”
蘇既明皺了下眉頭:“你待如何?”
魏瓊突然間便從失魂落魄轉入了癫狂,眼中亮起貪婪和嗜殺的光芒:“羲文死了麽?羲武呢,他沒跟你在一起?”
蘇既明沒有在回答他的問題,目光冰冷如霜,緩緩拔出随身攜帶的骨刺。經歷了重重事之後,他對魏瓊已可謂是了若指掌,魏瓊幾句問話一個眼神,他便知道魏瓊打的是什麽主意。時至今日,魏瓊依然不死心,他和羲文一樣,執念深入骨髓,惡也深入骨髓,以至于泯滅了人性。
他不肯死心,所以他必須死。
魏瓊看見蘇既明手中的骨刺,怔了一怔,很快便鎮定自若道:“你想殺我?”
他旋即又用篤定的口吻道:“放下吧。清哲,你是不敢殺人的。你想要什麽,只管告訴我便是。”
蘇既明只覺一口惡氣鲠在喉頭。他固然沒有親手殺過人,便是因職務之故判過人死,也是依法而為,畢竟,有些人死了,才能讓更多人安心活着。
蘇既明将手中骨刺向前遞進了幾分,抵在魏瓊的心口,魏瓊的脖子稍稍向後仰了仰,依然鎮定道:“蘇既明,你不會動手的。”
蘇既明漠然地看着他。
突然,有人按住了蘇既明的手,試圖将那柄骨刺從他手中取走。蘇既明回頭一看,是羲武跟了進來。
魏瓊看見羲武,先是見到獵物般眼中的殺意一閃而逝,接着才有了些許慌亂。但他已經無路可退。
然而蘇既明卻堅定地推開了羲武:“不必。”他明白羲武的心,羲武不想讓他沾上血腥與仇恨,因此在熊萊屋中,羲武便已替他動過一次手。
羲武看了他片刻,站到他身旁,手握着他的手,與他一起抓着骨刺:“我亦有萬千族人性命押在此處。”
魏瓊強自裝着冷靜,繼續勸說道:“清哲,你不會,也不必,我許你……”他突然猛地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低下頭,只見蘇既明手中那柄潔白鋒利的骨刺已經刺穿了他的肋骨,傳來一陣劇烈的疼痛——骨刺紮進了他的心髒中!
蘇既明彎下腰,一只手按住魏瓊的胸膛,另一只手抓着骨刺緩緩向外拔。鮮血從魏瓊的心口飙射,劇痛令他手腳麻木。他臉色慘白若紙,苦苦掙紮:“你……不……”話沒說完鮮血便從口中湧出。
蘇既明道:“我不殺人,我只是殺魔。”
人之所以為人,心中有善也有惡,有公理也有私欲。愛人時會忐忑貪心,殺人時會恐懼手軟。若沒有私欲,便是樹木花草;若罔顧天理公道,便不配為人!
魏瓊的神情已然恍惚,片刻後竟笑了起來:“是……我心魔深種,我與他……”
羲武卻并不想聽他剖白心跡,打斷道:“安心受死。”說罷用力拔出了手中骨刺!
魏瓊猛地抽搐,不甘心地擡起手想要抓住什麽,然而他只是在半空中瞎抓了幾下,頭顱便歪了下去。他咽氣了。
蘇既明看着已沒了活氣的魏瓊,将手上染的血擦到衣服上,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我們走吧。”
兩人出了房間,蘇既明擡起頭,微微眯起眼睛。這是一個豔陽天,霧霾已被洗練,此地是晴空萬裏。
羲武摟住他的腰,帶他輕輕一躍,兩人便跳上屋頂,很快出了魏瓊府邸。
蘇既明忍不住道:“你方才可真痛快。‘安心受死’說得真好,我都想拜你一拜。”
羲武道:“你猶豫了?”
蘇既明嘆氣:“那倒不是。只不過我以前從沒聽過他與趙雲深的事,到底是朝中重臣與皇帝的事,我難免有些好奇和八卦,想聽一聽來着。”
羲武目光複雜地看了他一眼。
“不過沒聽到也罷了,不是什麽要緊事。”蘇既明小心翼翼地擦幹淨手中的骨刺,将它收起。心裏是沉重的,卻又松快了不少。蘇硯的墳頭上,他有東西可以祭了。
羲武停下腳步,望着他終于問出了那個問題:“往後,你打算去何處?”大抵是怕蘇既明有牽挂,他默默補上一句,“我從前所言,永遠做數。”
蘇既明怔了怔,擡眼撞進羲武那深不可測的溫柔目光之中。片刻後,他微微笑了起來:“我如今便只有一處牽挂了。既然你問我要去何方……那,就去天涯歸處吧。”
作者有話要說:
完結撒花~!在寫羲文、魏瓊和熊萊的時候,我會想,其實偏執的人是很适合當主角的,如果站在他們的立場寫故事,其他人都是為主角所犧牲的無關緊要的東西,是很能寫的高潮疊起的故事。然而沒有人會甘心做炮灰,誰都想做主角,為自己的人生和欲望而掙紮反抗,這是蘇既明和羲武作為主角的執念。
我會寫甜蜜番外噠,不過應該會留到個人志中吧~撒花撒花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