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嫁衣(3)
“敢問小哥貴姓?”羅家娘子一邊走一邊閑聊般問道。
“我姓管,家裏排行老六,所以叫重六。”
“你不是本地人吧?”
“夫人您可真厲害,一聽就聽出我不是本地口音了。我本是臯塗山人,剛來天梁三四個月。”
“臯塗離這裏可不近啊,為什麽要跑到這麽遠的地方來打工?”
“家鄉找不到活計,所以就出來了。您別看我年輕,我已經在不少地方打過工了。這次是托一位親戚介紹,才找了這麽個好活計。”
“親戚?你家親戚認識你們掌櫃?”
“是啊,我小舅舅是在附近的紫鹿山上修行的,是他幫我安排的差事。”
羅家娘子的腳步頓了頓,愕然地望着他,“你親戚是方士?”
“他好像還沒出師,頂多也就算個候補方士吧。”重六無所謂一般說道,眼睛卻時時好奇地瞥向娘子懷裏抱着的紅包裹。
羅家娘子注意到他的眼神,笑道,“好奇?”
“有點……”重六露出那有點欠兮兮的笑容,“主要是……我們掌櫃一個大老爺們要什麽嫁衣啊……”
羅家娘子輕聲笑着,聲音比一般女子沙啞,愈發地有種妙齡少女不具備的風情,“誰說男人就不能穿嫁衣了。再說,這也不是給你們掌櫃穿的,雖然我私心覺得,你們掌櫃穿上應該很好看。”
重六腦子裏立刻出現了掌櫃穿着一身紅豔豔的紅裙,頭上戴着花冠,嘴唇上塗着胭脂的景象。先是覺得別扭,但細細想來,好像确實還挺好看的……
重六想象自己是新郎,拿着跟竹竿挑開新娘的紅蓋頭,看到笑得一臉嬌羞的掌櫃……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聲來。
羅家娘子笑嘻嘻地望着他,“你們客棧這麽多年來人都沒什麽大的變動,就是你這個位置上的跑堂總是做不久。我看你眉清目秀的心裏喜歡,希望你可以做得久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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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六被一個美婦人這樣誇獎,臉上都有點發熱了,“您可真是太捧我了。”
正說着話,已經過了中庭轉入了後院。除了一排聯房是他們這些打工的人住的,還有掌櫃的一間單獨隔出來的小院子。那院子不大,就在後院的東北角。院牆上爬滿了藤蔓,開滿了在夜色裏散發香味的朝顏花。重六敲了敲墨綠色的院門,喊道,“東家!羅家娘子來了!”
隔了一會兒,從小院中遙遙傳來一聲應答,“請夫人進來。”
院門一推就開了,重六站在門外往裏看了看。掌櫃的屋裏點着燈,一道側影映在紗窗上,仿佛是在看書。重六于是對羅家娘子說,“您請進吧,掌櫃的不喜歡別人進他的院子,我就送您到這兒?”
羅家娘子微微一欠身,婉約地行了個禮,“有勞小哥了。”
重六剛走了幾步,羅家娘子忽然又道,“這兩天若是遇到什麽事,多跟您們掌櫃商量。”
這句話來的莫名,重六心裏奇怪,面上卻帶着感激之色應着。他看着羅家娘子進了門,心裏頭還是覺得古怪。
堂堂羅錦齋的東家,竟只身前來,身邊連個丫頭都沒有。現在還跟掌櫃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的……難不成這羅家娘子和掌櫃有私情?
倒是郎才女貌……或者說是女才男貌?
但那嫁衣……
重六愈發覺得,這客棧裏所有人他都摸不大清楚。他去過不少地方打工,這樣的事還是從未有過的。
當晚一切收拾停當,重六回到自己的房間,看到朱乙打着哈欠鋪着被子,眼睛都快睜不開的樣子。最近天梁城附近的紫鹿山青冥派要辦一場幾十年一遇的傳度奏職大典,引來了不少游人,客人也比往常多了一倍。他們兩個忙了一整天,連飯都沒吃好。
今天晚上值晚班的是名叫王小春的幫工,他們兩個跑堂都可以好好睡一晚,不必擔心半夜被客人叫起來。重六出去洗了把臉漱了漱口,回來便見朱乙已經開始打呼嚕了。他于是也脫了衣服準備就寝,卻在此時聽到朱乙忽然嘟哝了一句什麽。
重六眼神一動,知道朱乙又要說夢話了。
他悄然彎腰,手在床底下摸了摸,摸出來一只不起眼的木盒,用一把黃銅小鎖鎖着。他在自己脖子間摸索一番,拉出一條細繩,繩子的末端系着一把精巧的鑰匙。他用鑰匙打開盒子,裏面有厚厚一打紙,有些已經密密麻麻寫了字,有些還空着。除此外,還有一方精致的小硯,一支狼毫筆,一塊墨。重六拿起毛筆來,習慣性地用舌尖舔了舔,讓那筆尖殘留的墨汁融化些許,然後就着飯桌上的豆油燈,開始記錄朱乙說的夢話。
自從聽到那三個人的名字後,他就開始悄悄記錄朱乙的夢話。
一連串含糊不清的嘟哝後,忽然,朱乙開始念名字了。
最開始的幾個名字他都不熟悉,後面跟着的數字也還算比較大,但是突然,清晰的三個字蹦入他耳中。
“徐寒柯……”
徐寒柯?!那個微服私訪的憲司!
“……一。”
……一?
一天?!
難道那年輕憲司的命,竟就要斷送在明天了?!
重六在暗淡的光線裏,瞪大了雙眼。
……………………………………………………
第二天早上重六正給四位昨天來住店的客人上茶,一轉頭便看到徐寒柯一臉睡眼惺忪的樣子,跟在柳盛身後進到堂子裏來。
重六心裏咯噔一下,盯着徐寒柯的時間也略微有那麽點長。
徐寒柯仿佛感覺到了他的視線,于是對他親切地笑笑,“小哥早啊,今天的早飯有什麽?”
那柳盛仍舊十分高冷,惜字如金的,直接尋了個座位坐下來。
重六趕緊拿着茶壺過去,熟練地挂上職業笑容,“今兒有桐皮面,糖餅,菊花餅,糍糕還有羊羹,配菜有辣蘿蔔,辣荠菜,醬瓜,水晶皂兒。”
徐寒柯端起重六剛剛倒好的茶聞了聞,十分嫌棄一般皺起臉,“這什麽茶啊,顯然泡過頭了。小哥,麻煩你給我們換一壺鐵觀音。”
重六忙跑去後廚重新泡了一壺茶,心神不定的,差點撞翻在廖師傅身上。廖師傅不輕不重地斥了句,“慌慌張張心不在焉的,見鬼了?”
重六趕緊賠了兩句不是,端着茶回到兩位大人跟前。
正倒着茶,便聽那柳盛問道,“那個青冥派新任掌教的傳度大典是今天辰時開始嗎?”
重六只得道,“是辰時三刻開始唱師公戲,午時觀離真人最後一次以掌教的身份講經,然後便是傳度奏職的儀式。”
徐寒柯不知道從哪裏變出來一把扇子,杵在自己的下巴颏上,“我聽說這師公戲請的是秦家班,有文有武頗為精彩,咱們應該去瞧瞧熱鬧。”
重六此時有點猶豫地說,“其實……傳度大典也沒什麽好看的。今天那麽多人烏泱泱往山上擠,指不定要出什麽亂子呢。我看呀,您還不如在客棧裏頭休息一天,等明天人少點了再上去看法會。”
他這話引得附近一桌坐的兩個客人也頻頻側目,令徐柳二人愈發納罕了。
“小哥你倒是有趣。別的人都說這是幾十年也難得一遇的盛事,看你的年紀應該也是沒見過的,你怎麽反倒說沒意思呢?”
重六心想他要是說實話告訴徐寒柯明天他很大概率會死,徐寒柯不但不會相信,還可能因為覺得晦氣一生氣把他給法辦了。
雖然似乎并沒有一條不準說晦氣話的律例……但誰知道呢,厚厚的一本法典說不準哪個犄角旮旯就能找找個名目來治他,少惹官府的人為妙……
“我這是跟您說實話呢,這降魔道門派的傳度儀式都差不多,我在別的地方也見過,第一天實在沒什麽好看的。大半時間都是聽那些方士念經參拜,那些經文咱們也聽不懂,而且那麽多人擠在一起什麽都看不見。倒不如等後天柒曜真人要登天梯、巡游道場什麽的比較好看。”重六張口就開始胡扯。其實他到現在也不能百分百确認朱乙在夢中說的名字和數字之間的關系是否是如他想的那樣,畢竟朱乙說名字的次數不多,他也沒有足夠的機會驗證。但是萬一是真的呢,若是能少死一個人總是好的。
“你這小子胡扯什麽。青冥派乃是降魔道中的魁首道派,這新任的柒曜真人神通廣大,降妖除魔的本事天下一絕,甚至進皇宮幫皇帝除過穢驅過邪,人人都說他将是未來的國師。這樣的人的傳度大典,那必然不是別的小門小派比得上的。”坐在隔壁座的一名不知從何地趕來參加大典的旅客瞪着重六嗔道,仿佛對那青冥派即将繼位的掌教十分崇敬,“我家住平遙路臨風縣,千裏迢迢趕來就是為了能見真人一面沾沾祥瑞,你有福氣常住這麽吉祥的地方,竟然還口出狂言?”
重六好端端挨了一頓教訓,心中也有些不爽,于是露出了那有點欠的笑容,“哎呦,真對不住,不知道客官您是柒曜真人的迷弟。柒曜真人那可不是天上地下寰宇第一牛逼的神仙爺爺嘛!小的只是個跑堂,哪敢對神仙爺爺不敬啊。”
由于先帝和現在的皇帝都十分崇敬修真方士,引得民間也有了崇拜那些有名氣的修者的風氣。凡是那些長得順眼的方士,但凡稍微有那麽一丁點的靈通,都能得到無數男女老少追捧,砸鍋賣鐵也要奉上白花花的銀子去供養。不少專職組織供養活動的居士團應運而生,每一次他們崇敬的方士出去降妖除魔,居士團常常會提前一步到達安排打點住處行程,在驅魔過程中也會訓練有素地加油喝彩,起到造勢和鼓舞士氣的作用。
這些居士團裏有零星比較激進的成員偶爾會有驚人之舉,比如哪個有名有姓的人士要是敢公然說哪個方士的壞話,這些居士們往往是最先炸毛的,組團寫斥責信把對方宅邸淹了的事時有發生。若是兩個方士看不順眼,都不用親自動手,他們各自的居士團就會先開戰,最開始是有文化的那些居士們在邸報上、街坊鄰居間流傳的小冊子上和筆記上文鬥,不解氣的話甚至會發展成全員武鬥。就他們這天梁城裏因為這打群架的事每年都會發生個兩三次。
當然,才來天梁城不久的重六只親眼見過一次。那場面之慘烈,吓得他以後一聽到跟居士團沾邊的詞句就趕緊閉嘴。
他這語氣雖然賤賤的,仿佛帶着幾分諷刺,可是話語裏也沒什麽能讓人拿住把柄的地方,那人也只能瞪他一眼,沒再多說什麽。
徐寒柯似笑非笑觑着他,片刻後才說,“小哥的話我記下了,多謝。”
重六也只能做到這兒了,要是人家今天非要出去,他總不能把這兩人鎖在屋子裏吧?
再說……也說不定不是在外面發生意外,而是什麽突發的疾病或者下臺階的時候不小心滾下來摔壞了頭……人要死的話,方法太多了。
一轉頭,心裏打了個凸。
掌櫃不知道什麽時候到堂子裏來了,站在櫃臺後用一種莫測的眼神盯着他看。
重六趕緊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跑過去跟掌櫃問好。祝掌櫃上下打量他一番,仿佛第一次見他一樣。
重六被他看得後脖子發毛,讪笑道,“您幹嗎這麽看我啊?您這看的我都不好意思了。”
祝掌櫃伸手在算盤上打了幾下,慢慢問了句,“你跟客人聊什麽呢?”
“沒什麽……就是聊了聊傳度大典的事。”
掌櫃又瞥了他一眼,“有些事,不該你管的,就不要去管。”
難道掌櫃剛才聽到他和那桌柒曜真人的迷弟嗆嗆?
“哎……我記着了。”重六乖乖地回話,“我也只是和客人随口說幾句。”
掌櫃的瞟了他一眼,也不知道相不相信他的話,“行了,現在飯點也快過了,中午茶點時間所有人都往山上跑也不會忙,朱乙一個人盯着就行。你去幫我跑個腿。”
“行啊,您吩咐。”
祝掌櫃從懷裏拿出一封信,放到櫃臺上,“你帶着這封信,去紫鹿山玉貞觀,交給一位名喚太曦的女冠。”
重六瞪大眼睛,“玉貞觀?那地方我一個男人能進嗎?”
玉貞觀是青冥派所有的女弟子居住修行的所在,平日裏就連男香客也只能在規定的兩個時辰之內進入裏面的王母殿敬拜,而且全程都有幾個不茍言笑的老菩薩在旁邊盯着,以防有不懷好意之徒嘗試混入其他女冠們修行的殿堂裏去。
現在敬拜的時間差不多已經要過了,就算他一路跑過去也趕不及啊。
“今天山上有傳度盛典,女冠們也會出席,所有人都集中在天王殿,玉貞觀基本是空的。你繞到南門,在那邊等着,午時她自會來找你拿信。等她看完信後,會給你一樣東西,你記住,不要直接接觸那樣東西,一定要隔着布料或者其它的任何包裹。把那東西帶回來給我便好。”
重六聽着整件事都十分奇怪,仿佛掌櫃在和某位仙姑偷情似的……
昨晚是羅家娘子,現在又是道門姑姑……這掌櫃平日裏看起來不解風情的樣子難道是裝的?
難道掌櫃其實非常的……不正經?
也不知道是不是重六的懷疑透過眼神傳達給了祝掌櫃,東家翻了個白眼,用手指頭戳了下重六的額頭,“又在想些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還不趕緊去!”
“是!”
剛跑出一步,忽聽掌櫃又想起來了什麽似的喚道,“哎等等,這個你拿着。”說着将一袋銅板塞到重六手裏,“去租匹馬,路上自己買點吃的。這一來一回耗時不少,別餓着。”
重六感動地仰望掌櫃,“東家您太客氣了!”
掌櫃的嘴角挂上了一絲不甚明顯的微笑,對他劃拉了下手,“行了別裝了,趕緊的吧,早去早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