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嫁衣(2)

“哎呦客官晚上好,您幾位啊?是不是要住店啊?”重六臉上挂着春風明媚卻又帶着那麽一絲絲欠勁兒的笑容,用肩膀上的手巾幫剛剛下了馬進門來的藍衣客人撣去衣服上的風塵,殷切地介紹道,“我們這兒通鋪、稍房、頭房都有,就是廚房快要打烊了,您要是想吃飯的話我得趕緊跟後廚說一聲。”

那藍衣客官面容端正英氣逼人,身形挺拔,腰間帶劍,氣質頗為不凡。他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旅伴,說道,“兩個人,一間稍房,先定三晚。随便弄些晚餐便好。我們有兩匹馬。”

“好嘞,您稍等,我讓他們把馬給您牽到後院去。”跑堂小哥轉頭,突然中氣十足地沖着後堂吼道,“小舜!趕緊過來給客人牽馬!”

小舜一溜煙從通往中庭的後堂跑出來,解了拴在門外栓馬柱上的缰繩,把兩匹馬從旁邊的小胡同牽去後院。在門外看着馬的另一個客人于是走了進來,将鬥篷的兜帽拉下來。是一名年紀看上去和重六差不多的年輕官人,身形卻頗為瘦弱,一身藕色緞袍,頭上戴着軟腳幞頭,甚為溫文爾雅。

重六引着着兩名氣質跟一般客人不大一樣的官人來到櫃臺前,翻開登記名冊,拿起來一根毛筆,在舌尖上舔了舔,“兩位可否透漏一下名姓?”

“他姓徐我姓柳。“藍衣人簡單地說道。

重六幹笑道,”那個……我們這兒姓徐姓柳的不少……您能不能再具體一點?““徐寒柯。寒天九月的寒,南柯一夢的柯。”藕色衣服的小官人主動說道,“他叫柳盛。盛食厲兵的盛。”

被稱為柳盛的藍衣男子皺眉瞪了他的同伴一眼,顯然不滿他竟然把真名給說了出來。

看來這位叫徐寒柯的小官人沒什麽跑江湖的經驗,而且略微有那麽點書呆子氣。說這麽文绉绉的詞,也不怕把他這個小跑堂說暈。

重六提筆迅速而流利地在賬本上寫上兩個人的名字。

“我們這兒稍房是二百文一晚,但是頭房只要二百八十文而且包早飯,房間裏除了床還有一張暖塌,您不考慮考慮嗎?”

“不……”柳盛剛想拒絕,卻聽徐寒柯說,“好啊!那就頭房!”

柳盛又嫌棄地瞟了徐寒柯一眼。徐寒柯啧了一聲辯解道,“柳兄,這房錢都是能報銷的,你這麽節儉替誰省錢啊?”

柳盛把徐寒柯扯到一邊,壓低聲音說,“大少爺,我們盤纏就帶了這麽多,到時候沒錢了把你留在這兒刷盤子抵債嗎?”

“哎呀,沒錢了不還有官府呢嗎?我帶着官印出來的。”

柳盛瞪大眼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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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柳盛發怒,徐寒柯已經笑着回到櫃臺前,對重六親切地說,“就要頭房,你們這兒有什麽招牌菜沒有?我聽說這紫鹿山上出的鐵觀音很不錯,你們有沒有?”

“哎呀客官您可真是個有品位的人!您放心我一會兒就給您沏上。我們店的招牌菜有酒蒸蟹,醬香鴨,蔥香鯉魚脍和鹌子羮。另外我們店的香糖果子都是從水方齋進的,有的軟糯有的酥甜,特別好吃!”

“那行,那就都送點到我們房間裏。”

登記完了,重六便幫忙搬着一箱行李,帶着二人從後堂的門進入中庭。庭中一棵碩大的古槐巋然而立,粗壯虬結的樹幹拔地而起,在空中散成巨傘,枝葉厚重地從空中壓下,宛如一道蔭碧蔚然的蒼穹。此時正值槐花盛開的時節,空氣裏漂浮着一層輕紗幽夢一般的淡淡槐花香。

徐寒柯仰頭望着那年深日久的古樹,半是贊嘆半是擔憂地道,“虛星垂淚,落地為槐。萬物有盡,百鬼同根。在中庭種這種集陰樹,你們不怕不吉利嗎。”

重六心想,這人嘴欠的程度好像不亞于自己啊?于是他做出略微誇張的驚愕表情,四下看了一圈,壓低聲音湊近了問,“您怎麽知道我們這樹下埋着一百個死人?不瞞您說,我們這家客棧,進來了,可就出不去了!”

一時間院子裏一片寂靜。

随即重六又賤賤地笑起來,“我開玩笑的客官!您放心,我們這可是在紫鹿山腳下,方圓百裏所有妖魔鬼怪早就被山上青冥觀的方士消滅幹淨了~要是沒有這棵樹,我們客棧的名字都得跟着變。”

中庭的北面和東面各有一座兩層小樓,二十四間客房便在這兩座之內。西面是寄存貨物的庫房。從東北角和西北角各有一道月門通往二進院,那裏有馬廄和客棧裏工人們居住的房舍。

北樓的走廊中光線昏暗,牆上的燈燭無法點亮所有陰暗的角落,搖晃着錯落不安的陰影。兩側的客房中,零星房間有光線從紙糊的窗格中透出,有低低的交談聲和鼾聲湧動在夜晚特有的安寂裏。

重六停在一間房間前,用鑰匙打開門鎖。房門邊挂着一塊木牌,寫着“雨聆”二字。

頭房裏家具擺設一應俱全,卧榻也十分舒适。

重六離開後,柳盛關好門,低聲說,“你以後在外面能不能少說兩句。。。”

徐寒柯在後面拆行李,聞言無辜地擡起頭,“我也沒說什麽啊……”

“出門在外,上來就報自己的真名,你也不怕人家知道你是新任昭寧憲司把你給綁了?而且我不是都告訴你不要帶官印嗎?我們這次也沒知會當地官府,本來就是來暗訪的,你倒好,報了真名不說還連官印都帶來了。”柳盛心累地長嘆一聲,坐到另外一張沒被徐寒柯占領的床鋪上,把背上的包袱解下來,“你覺得這間客棧怎麽樣?”

徐寒柯沉吟片刻,說道,“那個店小二的字寫得不錯。”

柳盛朝天翻了個白眼,“你就知道看這些沒用的!”

“怎麽能說是沒用呢?”徐寒柯看着正忙着脫靴子的柳盛,“市井小民,識字的本就不多,會寫自己名字的都是十裏挑一。這個跑堂卻能聽懂我說的那些,而且一個字都沒寫錯,你不覺得有些奇怪嗎?”

柳盛想了想,确實有點怪,“也沒準人家念過書呢?”

“柳盛,你我都是官家子弟不覺得有什麽,但書院對于普通百姓來說是可望不可及的奢侈,除非是想傾全家之力送個兒子去考功名,否則誰會白白往裏扔血汗錢?”

“或許是他沒考上呢?或者只是跟人學過幾個字?”

“你看他提筆如行雲,指上還生着筆繭,就知道絕不是簡單認得幾個字而已。如果是經過書院正經教導出來的書生,誰會願意放下身段來做跑堂這樣伺候人的行當,就算餓死都不會的。但你看他的手,又不像是書生的手,确實像是幹活幹慣了的。真是怪哉。”徐寒柯拿起桌上的茶壺,打開看了看裏面,嘟哝道,“哎,頭房裏竟然都沒有名窯燒制的茶壺嗎?”

柳盛忽略這位大少爺的抱怨,繼續思索着,“所以這家客棧确實有點奇怪……”

“我們也只見了一個跑堂而已,回頭找機會再打聽打聽,看看來的都是些什麽樣的客人。”徐寒柯說着說着又嘟哝道,“啧,你看這房間裏連個熏香都沒有……”

重六正匆匆跑向後廚跟廖師傅報菜。然而就在穿過中庭時,忽聽一道魔音貫耳,“六兒啊~~~”重六條件反射般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這拖長叫魂般的聲音不可能是別人,必定是……“東家!”

祝掌櫃披着件雲錦繡仙鶴的外袍,懶洋洋地靠在檐廊下的朱漆柱子上,懷裏抱着他那只虛胖的貍花貓,對他招了招手。

怪了,掌櫃一般不怎麽搭理他啊?

重六小跑到掌櫃面前,點頭哈腰道,“東家,您找我?”

“剛才那兩位客人給安排了哪間房?”

“雨聆,您看見他們了?那兩個客人有點怪,感覺像是從哪個大戶人家私奔出來的似的……”

掌櫃低笑兩聲,輕嘆道,“剛才我去拿賬本的時候看了他們的名字。昭寧新上任的提點刑獄司監察使忽然大駕光臨,咱們實在太怠慢了。”

重六的眼珠子差點瞪出眼眶,“啥?您說那個藍衣服的是個大官?”

“不是藍衣服的,是另一個。徐寒柯,戶部尚書的兒子。藍衣服的是他的副官,兵部侍郎家的三爺柳盛。”

重六的表情上寫滿難以置信。大概是因為那個叫徐寒柯的看上去實在和一般高官大老爺在市井小民心目中的形象不甚相符。沒有大肚子,沒有白胡子,也沒有前呼後擁的儀仗。

而且東家是怎麽認出來人家的?

“那……憲司跑到我們這兒來幹什麽啊?我們這兒也沒發生什麽命案啊?”重六納悶地問道。

“可能是為了忠王中邪而死來的案子來的吧。”掌櫃有些漫不經心地擡起頭看着那顆槐樹,“他被提拔上來,就是為了查這個案子。”

一直居住在昭寧路濟雲府的忠王去京城給太後祝壽卻莫名其妙薨逝的消息早已在民間傳開,但他死在京城,住在晉襄城,這個憲司跑到天梁城來查什麽?而且還是住在他們這間沒多大名氣的客棧裏。

重六用崇敬的語氣說道,“東家你知道的好多啊!”末了還找了個能讓燈籠的光從眼睛裏反射出來的角度,力圖營造眼睛裏冒星星的效果。

掌櫃垂眼看着他,嘴角微微一擡,仿佛十分受用。

祝掌櫃比他高一頭,看他也總是拿眼睛觑着,仿佛懶得低頭一般。重六總覺得,大概世界上應該沒有比掌櫃更懶的人了,能躺着絕不坐着,能坐着絕不站着,就算站着也總得靠着點什麽。這麽懶偏偏身材還那麽好,真個能把人氣死。

“不是我知道的多,是客棧開久了,總能聽到點奇奇怪怪的消息。”祝掌櫃見重六仰着臉一副很感興趣很好學的乖巧樣子,開恩一般繼續說道,“忠王之死邪性得很,明明是皇帝最喜歡的四兒子,死的時候卻草草發喪,甚至都沒有停靈。據說他死前幾天神志已經不清,經常整夜不睡覺,讓所有仆人在他的房間裏站着陪他,仿佛怕什麽東西出現一樣。”

重六一副絞盡腦汁思考的認真模樣,“沒有停靈?可能是皇帝太傷心所以想快點結束?或者是因為忠王瘋了所以皇帝覺得丢臉?”

祝掌櫃吭哧一笑,仿佛聽到了什麽十分幼稚的發言一般,“皇家面子大過天去,要不是有什麽隐情,絕不可能這麽草率。忠王從小康健,性情和柔八面玲珑,是太子一位的重要人選之一,這樣的人又怎麽會輕易發瘋呢?除非是……受了什麽刺激。”

重六恍然大悟一般,“所以是有人害他發瘋?而且這個人跟我們天梁城有關系?”

掌櫃把胖貓放到地上,然後站直身體,輕描淡寫地說,”太子之位,總是要沾上那麽幾層血腥味的。好了,你去忙你的吧。這兩天警醒着點,說話要注意。”

說完便施施然向着後院走去了。

重六抓了抓腦袋繼續往後廚走,尋思着怎麽才能給這位官老爺留下點好印象,說不定可以多賺些賞錢。

到後廚跟廖師傅交代了那兩位官老爺要的飯菜後,廖師傅便囑咐他這是最後一單,之後廚房就要打烊了。重六于是到大堂去開始和朱乙一起擦洗桌椅,将凳子一個個翻到桌上,潑水灑掃地面。

正忙叨着,忽然有人從門外進來。

重六一擡頭,挂上略帶歉意的笑容迎上去,“客官真不好意思,我們廚房已經打烊了,但稍房還有兩間,您是要住店嗎?”

來人是一名端莊秀美的婦人,年紀大約在三十歲上下,略施粉黛,如雲的烏發中插着一支珍珠步搖,一席典雅的半臂青花襦裙。她的眉眼間略有風霜之痕,卻風情袅娜,如那江邊之柳,朦胧隐在青煙淡霧裏。她的雙手捧着一件用大紅絲綢包起的包裹,看上去仿佛是衣服一類的東西。

她細細打量着重六,杏眼中漾着笑意,“怎麽從前沒有見過你?”

“啊呀!原來是羅家娘子!”朱乙迎上來,仿佛與那美婦人相熟一般,“您又送衣服來啦?”

“是啊,三個月前你們掌櫃要的那件嫁衣,總算是成了。”

嫁衣?

掌櫃要嫁衣幹什麽?

難道掌櫃要娶親?可是從沒聽人提起過啊?而且朱乙用了一個“又”字,聽起來不是第一次啊?

“您看您讓人送來不就行了,何苦還自己跑一趟。”朱乙熱情地把她請進堂裏,“您要親手交給掌櫃嗎?”

卻在此時,廖師傅在後廚喊了一句說是給那兩位官老爺的飯菜準備好了。

被稱為羅家娘子的婦人又看了一眼重六,笑着對朱乙說,“你去送飯吧,讓這位小哥帶我去便好。”

重六一愣,忙上前要接過羅家娘子手裏捧着的包裹,但是她卻輕輕搖了下頭,“小兄弟,你還沒成婚吧?沒成婚的人碰了嫁衣,可是會情路坎坷不吉祥的哦~”重六眯着眼睛笑,“那敢情好,情路坎坷總比我現在連個情路都沒有進了一步。”

羅家娘子發出一串好聽的低笑,已經開始往中庭的方向走了,“你這小哥倒是可愛。走吧,給我帶路。”

重六正要跑過去引路,忽然被朱乙拉了一下。

“六哥,說真的,凡是這羅家娘子送來的衣服,能別碰就別碰。”朱乙擔憂地看着他。

“為什麽?”

“羅家娘子,就是羅錦齋的老板娘。你剛來天梁城不久,可能不知道以前羅錦齋出過的事。”

重六瞪大眼睛,“她就是羅錦齋的老板娘?”

重六雖然來天梁城才三四個月,但是對城中消息已經打聽得七七八八。羅錦齋是城裏有名的制衣字號,五年前羅錦齋原本的東家迎娶了一名手藝精湛的繡娘,之後不到一年就去世了,這繡娘便成了羅錦齋的新主人。這羅家娘子的刺繡制衣手段雖然比原本的東家要精湛數倍,尤其是她縫制的嫁衣,美輪美奂,就算是專門給皇宮中嫔妃做衣服的毓裳坊也難有這樣的技藝和眼光。

最先出事的是鹽商大戶沈家的女兒蕊珠。這蕊珠生來面貌平平,被許配給當地富庶的茶商大戶家的二兒子陳琪為正妻,陳二公子還頗為不願,鬧得滿城風雨。說來也怪,出嫁那天披上了羅家娘子親手縫制的嫁衣的蕊珠竟變得嬌豔明媚起來,聽聞竟另陳二公子頗為驚豔。且那美豔之色一日日愈發進益了,将那原本風流的陳二公子迷得昏頭轉向,之前納的那些妾室竟全都遣散了。

可是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蕊珠開始日日穿着那紅嫁衣不肯脫下,就連與陳二公子同房時也不肯脫下,性情也變得極為古怪。但因為她剛剛懷了身孕,衆人也只好由着她鬧。

只是月份一天天足起來,那嫁衣繃在身上太緊了,恐會傷到胎兒,她卻仍然不肯脫下。終于老太爺下令,讓衆丫鬟按住她,強行把嫁衣脫下來。

那之後發生了什麽,就只剩下傳言了。唯一确定的是嫁衣雖然下來了,但是大人和孩子卻都沒了。

那天在場的丫鬟有些直接瘋掉了,有些被給了封口費連夜遣散。據說當時在場的陳大公子之妻也不知是看到了什麽恐怖的場面受了刺激,之後好多年都閉門不出瘋瘋傻傻的。而蕊珠也被草草埋葬,就連娘家要求看一眼屍身都遭到了拒絕,導致原本關系和美的兩個名門大戶反目成仇。

然而這只是開始。自那之後,凡是穿過羅家娘子縫制的嫁衣的新娘身上十有八九會發生怪事,而且都是一開始容顏日益姣美動人,到後面卻開始發瘋,穿着嫁衣不肯脫下。幾次三番後,關于羅家娘子在嫁衣上下詛咒的傳言便愈演愈烈,以至于羅錦齋被幾家聯合告到了官府。

後來不知為何,案子忽然被撤掉了,至于為什麽撤掉,官府也一直沒給個實在的說法。只是自那之後,羅錦齋便不再制嫁衣了。

可是今天,羅家娘子卻親自送來了一件嫁衣?

而且是給掌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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