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嫁衣(5)

經歷了那一場怪事,徐寒柯也不打算上山去找柳盛了,轉而決定跟着重六一起回客棧。

一路徐徐而行,重六漸漸想起身旁這人的身份,有點後悔之前自己不小心把真實态度顯露出來了。好在徐寒柯沒跟他計較,反而語調輕快地跟他閑聊着。

“你們天梁城離這紫鹿山這麽近,風水寶地,一定十分太平吧?”中午的熱氣上來了,徐寒柯拿出扇子緩緩搖着。

“也說不上,這兒跟別的地方也沒多少區別。不過我來的時間也不長。”重六說着,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徐寒柯,猶豫了一下便問道,“客官,你是不是我們昭寧路的憲司老爺啊?”

徐寒柯毫不意外,也沒有否認,大大方方溫文爾雅地微微一颔首,“正是區區,小哥是怎麽知道的?”

“我們掌櫃說的。他見多識廣,什麽都知道。”

“哦?”徐寒柯似乎來了興致,透亮的眼睛愈發熠熠,“他還和你說什麽了?”

重六試探着說,“也沒有什麽特別的,只是讓我小心說話。不過您身份既然這麽尊貴,為什麽單槍匹馬的跑到我們那小破客棧住着?官府不是會招待的更周到嗎?”

徐寒柯皺了皺臉,“住在官府安排的地方,被那麽多人盯着一言一行,太累了。你們客棧挺清淨,茶也好飯也好,比他們招待的強多了。”

“哦……”重六假裝自己不知道徐寒柯來天梁城的意圖,“您也是來看傳度法會的嗎?難道您也喜歡柒曜真人?”

徐寒柯搖搖頭,“當然不是,我是來查案子的。忠王忽然過世這件事,你應該知道吧?”

重六萬萬沒想到,徐寒柯回答的這麽爽快。

這樣的事可以這麽随随便便告訴他這個近乎陌生人的小跑堂嗎?

看重六瞪大眼睛望着他,徐寒柯愈發興致盎然,“要說這忠王死的,可真的是奇怪啊。我一介書生,日日讀聖賢書,本是不信這些怪力亂神的。但查驗了忠王的遺體之後,也不得不……有點信了。”

重六額頭冒汗,這憲司大條到這種程度嗎?為什麽主動跟他交代這麽多消息?他甚至都沒有提過忠王啊?

這人到底是怎麽活到現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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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寒柯瞥了他一眼,神秘兮兮地問,“你想不想知道,名滿天下的賢王,官家(古代某一時期對皇帝的敬稱)最喜愛的天之驕子,未來太子一位最炙手可熱的人選,怎麽會突然就死了還被草草下葬嗎?”

重六不知道徐寒柯到底葫蘆裏買的什麽藥,但他既然願說,自己沒道理客氣啊。于是他連連點頭,彷如小雞吃米。

于是解下來下山的漫長路途中,徐寒柯把無數令人瞠目結舌的內幕消息徐徐道來,聽得重六嘴巴越長越大,最後簡直能吞下雞蛋。

忠王是當今皇帝的四子——秦洋,他的生母是皇帝曾經萬分寵愛的淑妃。淑妃在聖寵正隆的時候得急病薨逝,皇帝大恸三日,水米未進,吓得整個宮廷中人怏怏不安,恐怕皇帝竟會因為過于悲痛而傷了聖體。停靈七日後,淑妃被以皇貴妃之禮下葬,皇帝曾對近臣說:淑妃乃他一生摯愛。

而作為淑妃唯一留下的子嗣,當時才八歲的秦洋便立刻成了皇帝最寵愛的孩子。這份寵愛随着年深日久稍有褪色,卻依舊遠勝于其他諸多皇子。秦洋在人前顯得性情柔順,很會體察聖意,但實際上心機深不可測。他心向太子之位,與大皇子和三皇子争鬥多年,就算是大皇子與三皇子聯手也未能将他從聖寵隆恩中拉下來,反而被忠王找到“戕害手足”的證據,令三皇子被削了王爵,幽居行宮中大門都不讓出,不出一個月後忽然得急病去世。

有消息稱,三皇子的飯菜裏可能被人下了毒,而幕後主使若要追本溯源,便很可能溯到忠王頭上。于是皇帝不允許任何人清查此事,很快便将三皇子下葬了。

大皇子因為受到三皇子的牽連失了聖寵,眼看着太子一位就要落到忠王頭上了。然而在秦洋橫死的十幾天前,忠王府開始出現怪事。

最先出現的是那股令人作嘔的臭味和蟑螂。某個早晨秦洋在他的側妃床上被一股突如其來的惡臭拉出夢境。那是一種難以形容的臭味,讓人聯想到森林裏腐爛了十多年的濕木頭下面那陰冷潮濕的溝壑裏窸窸窣窣蠕動的東西。

他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用手捂着鼻子坐起來,試圖找出臭味的來源。側妃依舊熟睡着,忠王湊近了嗅了嗅,斷定那氣味并非來自她的身上。他只好坐起身,腳伸到鞋裏,卻猛然感覺到有什麽東西在蠕動。他忙把腳擡起,卻見幾只碩大的、長着翅膀的蟑螂飛快地從他的鞋裏爬出來,鑽到床底下不見了。

王府中出現蟑螂也原沒有什麽奇怪的,秦洋沒當回事,把管事的仆人叫進來訓斥了一通,命令他們好好把王府清理打掃一遍蚊蟲蛇蟻都弄幹淨,而後便去用早膳了。

秦洋帶着微笑看着王妃在給自己的兒子喂奶羹。侍女端上一碗燕窩粥時,兒子剛好被王妃逗得咯咯發笑。忠王一邊看着,一邊将一調羹的燕窩送入口中。

他忽然僵住了。口中有種毛茸茸的、令人惡心的觸感……他立刻将口中的粥吐了出來,卻發現随着粥湧出的,還有……一縷頭發。

周圍的衆人發出一聲驚呼,就連王妃都呆住了。

那縷頭發垂在粥碗裏,另外一半仍舊在他口中。他伸出手,抓住那縷頭發往外拉,有東西從他的齒縫間被拉出,卻比他預想中更長。他甚至開始感覺到,就連他的喉嚨裏也有。頭發源源不絕地被他拉出來,壓迫他的食道,令他開始幹嘔。

周圍有人在尖叫,他不确定是不是王妃。所有的仆人都看傻了。

終于,頭發被全部扯了出來。那粘着食道液體和的頭發糾結成一團癱在桌上。

秦洋難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景象,某種令人起雞皮疙瘩的恐懼從指尖蔓延向心口。然後,就在此時,那團頭發仿佛有生命一般,蠕動了起來。

那哪裏是頭發,那是蟲子!像頭發一樣的蟲子!它們瘋狂地扭動着細細的黑色身軀,開始向着四周爬散。

秦洋猛地站起身,掀翻了整張飯桌。小孩的哭叫和大人的驚呼混雜在一起嘈雜不堪。秦洋命人把所有的廚子和碰過那碗燕窩的下人都抓了起來嚴刑拷問,但到最後也沒問出什麽。

秦洋不敢再輕易進食,每次吃東西前都要讓人反複查驗。他把自己關在書房裏作畫靜心,誰也不讓進入。

可是大約兩個時辰後,畫室中傳出一聲慘叫。

守在門外的下人立刻沖了進去,首先聞到一股令人作嘔的惡臭,就仿佛是剩菜在悶熱潮濕的空氣裏發黴生蛆後散發的味道。作畫的顏料紙筆都翻在地上,而忠王則蜷縮在擱架旁邊的角落裏,慘白的臉上蔓延着濃烈的驚恐,眼睛死死盯着牆壁上的某一處。下人們順着他的視線望去,看到牆上有一道裂縫,幾只仿佛是蜈蚣的東西迅速爬進了縫隙間。

忠王雖然不擅騎射,但也絕不是什麽膽小之人,幾只蜈蚣怎麽會把他吓成那副樣子?

自那天之後,忠王整個人就變得有些古怪。他命令侍衛和仆人們将整個王府都翻了一遍,所有的縫隙,不管是多麽小多麽不起眼的縫隙,都要被封堵起來,到處都要點上驅蟲的熏香,那股過于濃烈的氣味嗆得衆人喘不過氣來。即便如此,忠王還是如驚弓之鳥一般,時時警覺地環顧四周,仿佛要從邊邊角角找出點什麽活着的蟲子來。

到第三天的半夜,王妃的屋子裏傳出了忠王的嚎叫,緊接着是王妃的哭聲。整個王府的燈都亮了起來,王妃的院子被封住,只有被緊急傳喚的太醫、最親信的侍衛和仆人能夠進入。

但只要有人看見,就總會有消息洩露出來。一名被叫進王妃屋裏收拾“殘局”的侍衛看到了無比詭異又令人恐慌的一幕。

太醫正在準備着什麽,而忠王脫掉了上衣背對着他坐在裏間。雖然只有一瞬,但是那侍衛清楚地看到了,忠王背後的皮膚上有幾處古怪的隆起,有些是鼓包狀,有些則是長條狀。

而那些隆起,正在快速地移動。

就仿佛是有什麽東西在他的皮膚下面,迅疾地爬動着,卻找不到出口一樣。

而那太醫直起身,手上拿着一把剛剛用火淬過的小刀。

忠王無法再入睡,因為他總覺得在他睡着的瞬間有蟑螂或蜘蛛在試圖爬進他的耳朵裏或鼻子裏。他的耳朵總是很癢,喉嚨也很癢,就仿佛有什麽毛茸茸的東西在蠕動着。漸漸地,那種又癢又疼的感覺開始彌漫在他全身上下,甚至是眼球裏、甚至是顱骨深處。

他開始頻頻做噩夢,甚至出現幻覺,看到已經死去的人站在他的屋子裏,臉上帶着僵硬古怪的微笑遙遙盯着他,不斷有黑油油的蟑螂從他們的眼睛裏爬出來。

忠王找來了方士驅邪,懷疑有人給他下蠱。忠王府內操辦了好幾場盛大的法事,驅邪派不少有名望的方士都被請了去,卻無法清除掉那些不知是從何處源源不斷冒出來的蟲子。據說一名伏虎門的比丘尼只看了忠王一眼,便搖搖頭說,此時請驅邪派的方士還不如去請那些專注于修來生的羽化派修者,還說這是忠王必定要還的。忠王自然不能接受這麽喪氣的話,命令侍衛将那名伏虎門女尼下獄。可是侍衛還沒來得及動手,她便化作一只白鷺飛走了。

傳召忠王進京的旨意傳來時,秦洋是抱着一絲希望的。或許離開了王府,噩夢就會結束。

進京後的第二天早上,侍候他晨起去觐見太後和皇帝的宮女領着另外幾名宮娥進入他的寝宮時聞到一股令人作嘔的惡臭,然而她們不敢表現出任何不适,魚貫來到他的內室。為首的宮女幾番呼喚忠王都沒有任何反應。正當她向床鋪走近了一些的時候,平躺在床榻上的忠王突然猛地睜開了眼睛,過于突然的動作令她驚呼一聲,手中的熱巾子險些掉在地上。

忠王的眼珠瞪得仿佛要掉出眼眶,整張臉都有微妙的變形。他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正上方,張開幹裂的嘴唇用一種嘶啞到令人起雞皮疙瘩的聲音說,“三哥,我好癢啊。”

話音一落,突然間,忠王的身體開始……膨脹。仿佛他忽然吸飽了氣,整個身體都稍稍擴張開來,他的脖子也變得很粗,五官也開始緊繃變形。

然後,突然間,就仿佛是灌滿水的豬尿泡炸開了一樣,有什麽東西開始從他的眼睛、鼻孔、耳朵眼、嘴噴湧出來。

蟲子,成千上萬的蟲子。蟑螂、蜈蚣、蜘蛛、蠕蟲……黑壓壓的一片,如墨水一樣從他身上所有的孔洞奔湧而出。他的皮膚也開始不規律地臌脹起伏,開始有細如發絲的蠕蟲從他的毛孔中爬出來。他的肚子如孕婦般高高隆起。皮肉撕裂的濕濡聲音中,密密麻麻的蟲子從被褥下四散奔逃,沿着床鋪蔓延到地上,蔓延到四面八方。

宮女們尖叫着,水盆掉落在地上和瓷器被打破的聲音夾雜其中。侍衛們沖進來的時候,正好看到忠王癟下去的樣子。他的皮肉開始皺縮坍塌,就仿佛原本填滿他的東西,都已經爬了出去,剩下的只有床上那一灘皺巴巴的皮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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