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嫁衣(6)

徐寒柯說完了,半天沒聽見重六的回話。他一轉頭,卻見跑堂用一種擔憂的神情望着他。

“憲司老爺……”重六心事重重,“您跟我說這麽多……不會事後滅我的口吧……”

徐寒柯大笑起來,聲音裏竟有幾分不符合他荏弱外表的朗然,“小哥,我是當官的,不是當土匪的,哪能說滅口就滅口啊。我是看你這個人很有意思,而且又救了我的命,所以才跟你閑聊的。這些事你要是去京城和忠王府附近打聽,總能問到的。那麽多人看見過忠王身上的異象,就算上面明令禁止不讓說,但官兵還能堵住所有百姓的嘴嗎?”

重六卻不相信徐寒柯主動跟他交代這麽多沒有其他深意。

徐寒柯也不管他信不信,兀自嘆息道,“剛才又經歷了那番怪事,要不是有小哥你攔着,我現在已經葬身崖底了。看來這鬼神之說,不想信也得信了。”

“那您來天梁城查忠王案是為了什麽啊?我們這兒有嫌疑人嗎?”

“也不算。近幾年除了忠王的案子,京畿路、昭寧路和午昌路頻頻發生疑難雜案,都是如忠王案一般古怪。我也是費了一番功夫才将這些案子聯系到了一起。其實這些案子中的死者傷者或失蹤者之間沒有什麽聯系,他們身邊的嫌疑人也都一一排查過了,查不出什麽。如果不是我偶然問了下一個死者死前三年內的出行狀況,也不會發現這麽一絲絲的線索。”徐寒柯啪地合上扇子,壓低聲音告訴重六,“這些案子裏,要麽是出事的人,要麽是嫌疑人,都來過天梁城。或許不是死前近期,但在事發定然都來過一次,只是時間有長有短,且并不一定都是近期。”

重六皺皺眉頭,“但是很多人都來過天梁城啊。我們這兒離紫鹿山這麽近,不少人人要麽是來游玩的要麽是來拜山朝聖,也不奇怪啊。”

“所以我說,也說不上是什麽很重大的線索。只不過,我有種直覺,來這兒或許能發現點什麽。查案這種事,是九成的辛苦加上那一分的直覺。要是沒有直覺,再怎麽查都是瞎查。現在除了這裏我也沒有其他頭緒,上面催得又緊,我這也是借故出來散散心緩解一下壓力。”

下山後徐寒柯主動掏錢雇了一輛馬車載着他們兩人回城。到客棧的時候已經是日落時分了。

重六和徐寒柯一道走到客棧大門前時,卻猛然頓住了腳。

只見掌櫃揣着手站在客站門口,一席松散的綠松石色鶴氅被晚風吹着徐徐飄擺。

掌櫃好像是在等他。

重六咽了口唾沫。掌櫃看他的眼神跟平日裏似乎有些……不一樣?

平時掌櫃看他就像看大街上的每一個人,和看路邊的一棵樹,盆裏的一朵花一樣的眼神,就是那種看了卻仿佛沒看見的眼神。但是現在,祝掌櫃真真切切地盯着他。

跑堂這種職業最大的特點就是被人視而不見。他們悄無聲息地聽着客人們的談話,悄悄打探着一面之緣的陌生人留下的人生片段,将十裏八鄉的一切秘密掌握在胸中,但他們自己卻并不會被任何人記得或看見。這種隐于世間的感覺另重六覺得安全,卻也分外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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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現在,祝掌櫃看見他了。這個他一直想要探聽虛實卻總是一無所知的人看見他了。

重六感覺一口氣被提到了喉嚨眼,渾身發毛。

徐寒柯跟祝掌櫃點了下頭便率先進去客棧裏面了。掌櫃回了一個禮,眼睛卻仍舊盯在重六身上。等到徐寒柯走遠了,掌櫃便對着重六伸出手。

重六趕緊把手絹抱着的東西從懷裏拿出來,放到掌櫃手心。

祝掌櫃看都沒看那東西,将它收入懷裏,然後對重六說,“你和我來。”

重六忐忑地跟着掌櫃穿過中庭,一路行至後院,竟然直奔掌櫃居住的那間從不讓外人進的小院了。

“東家?”重六站在小院門口不敢進去。

掌櫃啧了一聲,對他招了下手,催促道,“進來啊。”

重六有種正在被大灰狼騙進狼窩的錯覺。

他謹慎地邁過門檻,打量了一下四周。小院子被搭理得頗為風雅別致,花木高矮錯落,杜衡與蘭芷糾纏。大片大片的花藤從牆上垂下,開着某種重六從未見過的奇怪紅花。那花瓣頗為厚實,甚至裏面似乎還蔓延着細密如蛛網的血管,近乎像是動物身上的血肉雕琢成的。

地面上也密集地縱橫着某種植物的根系,奇異的玄異色彩流淌着,微微地鼓動着,宛如生物的脈動。

仔細一看,這院子裏的所有植物,都有些古怪。要麽是花長得太像人手,要麽是葉子沒有風卻在自己搖動……

掌櫃從容地從花叢小徑中穿過,推開他的房間的雕花木門。那房間和重六想象中的別致典雅全然不一樣。各式各樣不同年代風格款式的古董、擺設、小物件堆在擺得滿滿當當的古舊家具上,搖搖欲墜,幾乎像是某間疏于打理的老當鋪的庫房了。

重六才往屋裏走了幾步,就不小心踢倒了一座銅制的宮人跪像燈架。他手忙腳亂地把燈架扶起來,又撞翻了旁邊的一只景泰藍花瓶。

“行了,不用管它們,過來。”

重六小心翼翼地在地上找能下腳的位置,挪到已經落座的掌櫃面前。掌櫃指了指對面一張雕刻着精美竹紋的棗木方凳,“坐。”

重六落座後,掌櫃把懷裏的那枚手絹包拿出來,放在桌上,“你有沒有用手碰過這東西?”

“都是隔着布的……那位仙姑讓我不要用手接觸。”

“現在看來,你碰不碰其實都無所謂了。”掌櫃嘆了口氣,擡起眼睛望着他,“我不是告訴過你,不要多管閑事嗎?”祝掌櫃忽然低聲說道。

重六不确定掌櫃指的是什麽,也不知道掌櫃都知道些什麽,“我沒有啊……”

“這世間一切已經發生的,正在發生的,和還未發生的,都已經按照因果的起承定下了。生死定數尤其如此。任何造成重大改變的行為都會引來穢,而被穢氣沾染的人,向來難有什麽好下場。”

重六呆呆地望着掌櫃,一臉茫然。

掌櫃在神神叨叨的說什麽呢?

掌櫃看他的表情,嘆了口氣,道,“你不是一直想搞清楚,我們客棧裏到底是怎麽回事麽?你是不是覺得,這間客棧裏每個人都有點怪?“重六緊張地攥起了手,”我……是有點好奇。”

“你和朱乙住在一間屋子,是不是聽到他說夢話了?”

“……您知道?”

“我手下的人,我怎麽會不清楚。”掌櫃往自己的茶碗裏捏了把茶葉,拿起茶爐上用小火煨着的一壺熱水倒進茶碗中沖泡,“你聽到徐寒柯的名字了?”

重六知道瞞不過,于是點點頭。

“你想要推遲他的死期,為什麽?”

重六愣了一會兒,回答說,“死總不是什麽好事,能救人一命應該是好的吧?”

“死會發生在每一個人的身上,為什麽你會覺得它不是好事?”

重六想了一會兒,答道,“發生在每一個人身上,不代表就是好的啊。人死了就煙消雲散,什麽希望都沒了。”

“看來你不信鬼神,不相信人有來世?”

重六抓抓頭,“我覺得……來世這種東西,就算有,可能也跟我們想的不太一樣……既然沒人從那邊回來過,我們也只能瞎猜,還不如當沒有的好。”

祝掌櫃微微歪着頭打量着他,仿佛第一次看見他一樣。

“你說的不錯,所謂來世和因果,确實跟大多數人想象的不太一樣。”他合上茶碗的蓋子,将那蠶蛹捏了起來,“你知道這是什麽麽?”

“蠶蛹?但是有點太大了。”

“它看上去是蠶蛹,也确實是從’繭’裏取出來的。但它們和一般的蠶蛾不一樣。它的前代某只蠶蛾被穢氣沾染,這穢氣便一代代跟着延續下來,形成了這種稀有的品種。它們結的繭不是用絲制成的,而是……另外一種東西。而這一只的繭壞掉了,目前介于一種懸而未決的狀态,沒有徹底死去,但是也不能破繭成蟲。它會不顧一切地想要找到一個新的繭,可以保護它、讓它安全成長最後破殼而出的繭。”

“您一直說的穢氣到底是什麽啊?是鬼怪嗎?”

掌櫃看了他一眼,道,“穢是怎麽形成的,都有怎樣可以測定的特征,現在我們所知還很有限。可确定的是它不是任何具體的事物,而更像是一種現象,就像打雷下雨一般會出現的現象。這世間萬物的榮枯運行都有自己的規律,也就是人們所說的道。就像是一朵花必然要從種子開始,一只豹子一定會靠捕殺獵物為生,一只茶碗就是用來裝茶的器皿,一把刀子就是用來切割東西的工具。

但有時候,出于某種仍舊未知的原因,道會發生紊亂。規律和因果被打亂了,你就不再能預測你的行為會觸發什麽結果。比如當你宰殺一只豬的時候,卻發現一刀下去後被開腸破肚的卻是自己;或者當你在平地上走路,卻忽然摔進不存在的深淵,在你身後的山坡上摔成肉醬;亦或者你照着鏡子,看到的卻不是自己而是另外一個驚訝的陌生人。我們就稱這種現象為穢。”

重六一瞬間不能确定老板是不是在诳他,但是一想到客棧衆人的種種古怪,比如廖師傅那永遠喝不完的茶壺,小舜那看不見聽不見也摸不到的同伴,朱乙那古怪的夢話,以及今天他在拉住徐寒柯那一瞬間看到的怪物……他便有種如在夢中的不敢置信。

看着重六一臉懷疑人生的表情,祝掌櫃低笑幾聲,仿佛感覺他的臉色很好玩。他拿起茶碗啜飲了一口熱茶,"這世上的方士,尤其是降魔派的方士,大都致力于清除穢。但他們總是不清楚,穢是不可能被清除的。宇宙中的穢就和宇宙中的道一樣是恒定的,不可能增添也不可能減少。他們做的,不過是把一個地方的穢轉移到另一個地方而已。然後再去另外那個地方把穢轉移到第三個地方,如此反複,代代相傳生生不息,如犬逐尾而不自知。”掌櫃的語氣中帶着一絲絲嘲諷。

重六搓着自己的手,一種緊張時的下意識動作。他在這槐安客棧待了這三個多月,關于掌櫃幾乎一無所知。現在卻聽掌櫃說着這些尋常的客棧老板不可能知道的玄理。

他想起街坊鄰居告訴他的傳言:從那些七八十歲的老人們搬來這汴河大街、甚至是零星幾個’世代居住于此的老人們記事起,這家客棧的老板就沒有換過……

還有掌櫃那神秘的牙人生意……

還有突然來他們這槐安客棧入住的昭寧路憲司……

這其中似乎都是相互關聯的。

“那徐寒柯身上就沾了穢,他一來我就注意到了。或許他是在調查忠王案的時候沾染的,或許是別的什麽原因。但我知道,他恐怕活不了很久了。穢雖然與道相反,可也是一種自然而然的東西。被穢沾染而死去也是一種自然而然的因果。”祝掌櫃輕輕說着,漆黑中帶着幾分空蒙莫測的視線再一次凝聚在重六的眼睛上,“可是,你打斷了這種因果。所以……那徐寒柯的穢氣,現在黏在你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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