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嫁衣(18)
國師已經在昨天晚上離開了別館上了紫鹿山,以便今日參加柒曜真人成為掌教後的第一次正式講道。所以如果柳盛要找到他,也必須上山一趟。
他一大清早就讓昨天值夜的福子給他備馬,那聲音把睡下沒多久的重六吵醒了。他披上衣服出去看了一眼,想到掌櫃說今天要和柳盛一起上山,便趕緊往掌櫃的小院跑。敲了半天也沒人回應,重六以為掌櫃還沒起,正沒個主意,忽然聽到有人在他身後說,“喂,小跑堂,你們掌櫃讓我來告訴你一聲,他在大堂等你。”
重六一回頭,發現說話的人正是那天來找過掌櫃的不正經方士松明子。
他什麽時候來的?
啊對了……掌櫃讓小舜昨天去找他……
難道掌櫃一晚上都和他在一塊兒?
一股子比廖師傅的茶還要濃的不爽沖上腦門,重六皺着眉毛看着他繞過自己,徑直往掌櫃的小院走去。
“哎!那是掌櫃的院子!”眼見對方竟然直接推開了顯然沒拴上的院門,重六有點急眼。
反正他也不是客人,沒必要跟他太客氣了。
松明子扭過頭來挑着眉毛說,“所以呢?”
“你不能随便進去!”
“是你們掌櫃讓我進去拿東西的。我可是要去菜窖救人的。”松明子用一種“你不懂”的敷衍語氣說道。
那種不把人當回事的态度,真叫人火大……
但重六現在沒工夫和他計較,忙套上衣服去找掌櫃。這一次掌櫃倒是不用他趕車了,而是讓小舜駕着車,他和掌櫃坐在車裏,踏着晨露往城門跑去。
往山上去的行人不少,支持柒曜真人的居士團都快把路給堵上了,各種刺繡出的、漂染出的橫幅幢幡争奇鬥豔,嗚嗚泱泱的宛如要去打群架一般。
重六掀着車簾看着外面的陣勢,嘴裏咂麽兩聲,“真沒想到,大家都能起得這麽早啊……”
Advertisement
坐在他對面的祝掌櫃一夜未睡,顯得愈發懶懶的,眼睛都迷城了一條縫,“柒曜真人的信衆廣布,很多人都說他将會是下一任國師的。這一次國師親自來參加他的講道,等于是證實了這一說法。就算不是他居士團的人,恐怕也想跟着沾沾福氣。”
盤旋往上坡度平緩的山路走得緩慢。重六從懷裏掏出來臨走的時候廖師傅塞給他路上吃的早飯,打開一層層用來保溫的布,拿了一個鮮筍包子給掌櫃。掌櫃接過來,卻并不馬上吃,而是用一種興致盎然的眼神看着重六大口大口地咬着包子,腮幫子鼓得倉鼠一般。
昨晚上就沒來得及吃上晚飯,可是餓壞了。
重六吃到一半,察覺到什麽似的擡起頭,便見掌櫃盯着他看,笑得略詭異,于是臉頰發紅頭皮發麻口齒不清地問,“東家,您怎麽不吃啊?包子得趁熱吃。”
“我看你吃就飽了。”掌櫃歪着頭,眼睛彎彎的,“你吃東西總是這麽津津有味的。”
總……總是?
難道掌櫃以前也注意過他吃東西的樣子?
重六差點被一口包子噎住,忙抓起水袋往嘴裏灌了一口。
掌櫃也不在逗他了,笑着咬了一口包子。
“東家……有件事……我不知道該不該問。”
“不該。”
“哦……”
“我開玩笑的。”掌櫃似真似假地笑着,對他眨了眨眼睛,“問吧。”
重六咽了口唾沫,道,“您……是不是也給忠王當過牙人啊?”
掌櫃的眉頭微微一挑,“你懷疑是我殺了忠王?”
“沒有沒有!我只是覺得,是不是忠王沒有履行契約什麽的,導致出了意外?”
掌用手指從包子上掐下一小塊面團,放在指尖揉着,“我見國師的時候你也聽見了,在撮合生意前,我定會問清買家的目的,來龍去脈都要一一詢問清楚。并非是我有意刺探別人的秘密,而是若我不能縱觀全局,就很可能出事。我說過,穢是一種非常強大而危險的東西。可是有時候,客人會說謊。”
掌櫃頓了頓,看了他一眼,輕聲道,“那位忠王當時是僞裝成商賈,拿着國師的介紹信來的。他告訴我他求的是保命的良方,态度極為誠懇,字字泣血一般。但顯然……他要的其實是鏟除異己的武器。”
重六腦子微微一轉,一下就把之前奪嫡之戰發生的那一串變故死傷串聯了起來。那三皇子的死,果然與忠王有關嗎?
“這麽說……徐寒柯他們真的是來查您的?!”重六大驚,“那……那您這一救他,露出您知道須蟲瘴,事後他們會不會來找我們的麻煩?”
“這就不需要你擔心了。我自有辦法應對。”掌櫃那成竹在胸的表情後,似有一分看不透的計算。
說話間,小舜卻忽然把馬車停了,掀開車簾告訴他們說是路堵得水洩不通,一時半會兒動不了了。
掌櫃想了想,跟重六說,“你跟我來。”
重六跟着掌櫃下了車,離開了主路,鑽進了密林之中。此時太陽已經懸在樹梢上了,早晨的陽光總是比別的時間更鮮亮些,照在葉子花瓣上尚未散掉的露水上,折射得如寶鑽一般。
掌櫃一往無前劈開灌木枝葉地走着,重六在後邊跌跌撞撞跟着。感覺完全沒有在往山上走的樣子。
“東家,咱們這是往哪走啊?”
掌櫃忽然停下來,看了看四周。确認此處除了他們兩人再無其他人在場,他才蹲下身,将雙掌貼在地面上。他的手指微微屈伸着,抓入那濕潤的覆蓋着落葉苔藓的泥土中,口中念着一種重六聽不太懂的話。
一時間,萬籁俱寂,只有偶然的鳥鳴,還有掌櫃低低的吟誦。
不知怎麽的,重六又想起了那個古怪的夢境。夢中的掌櫃穿着神女的衣服,圍繞着那恐怖的槐樹跳着妖異的巫祝舞蹈。
過了一會兒,掌櫃站了起來,然後對重六伸出手。
重六眨了眨眼睛,不明白什麽意思。
“啧,牽上啊。”掌櫃催促道。
拉……拉手?
“東家……這……這不大好吧……”重六感覺自己的臉燙得能烙餅。
掌櫃小小地翻了個白眼,“你要是不想鬼打牆迷路,或者突然在平地上掉下懸崖摔死,就趕緊伸手。”
重六這兩天一直都處于一種半懵狀态,只知道掌櫃知道很多他不知道的東西,所以聽話總是沒錯的。于是他悄悄在屁股上擦了擦手上濕噠噠的汗,然後拉住了掌櫃的手。
掌櫃的手很軟,連一根針可能都沒拿過的那種軟。
然後,他開始跟着掌櫃在林中穿行。
掌櫃走得很快,仿佛不用眼睛看,不用找,就知道要往哪走。但奇怪的是,他并沒有往上坡的方向走。
他的路線七拐八拐,有時簡直像是故意在兜圈子。
然而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後,奇跡發生了。
重六忽然聽到了雅樂和轟隆的誦經聲。原本應該還要走上至少一個多時辰才能走到的青冥派玄天觀東天門,竟然就在前方了!
大路上仍然是嗚嗚泱泱的人馬,而他們在甚至沒有正經道路的林木中,卻莫名地超過了所有人。
“東家!您真的會法術啊!”
“算不上什麽法術,不過是帶你走了近路罷了。”
“近路?!這也太近了吧?就算是搭個梯子直上直下也沒有這麽快啊?!”重六望着掌櫃簡直像在望着神仙,黑眼珠裏好像在冒星星一樣了。
掌櫃白了他一眼,只是這一眼仿佛還帶着點十分受用的愉快,恩賞一般解釋道,“這還要感謝你,告訴我你之前在這兒遇到了盲。我當時就懷疑,這紫鹿山因為某些原因被少量穢氣入侵了。我不過是借用了一點穢氣,來稍微改變了一下距離遠近和人移動的規則。等我們經過,這條路上被暫時扭曲的’道’還是會恢複的。”
玄天觀是青冥派中距離山門最近的道觀,平日裏開放給所有信衆,若逢年過節或是遇上特殊的日子,法會也多半是在這裏舉行。
法會已經開始了,從第一道靈官殿一直到法會正式舉辦的三清殿前都擠滿了人。重六亦步亦趨跟在掌櫃身後,生怕一轉眼就被人群吞沒了。
他們好不容易從人堆裏鑽到了三清殿前鋪設平整的廣場上,便看到一列列盤膝坐于各自席位上誦經的方士和女冠。陽光照進大殿之內,遙遙便可見國師坐在那講經的主位旁邊的一張貴席上,一席華貴的绛紫道袍,眼觀鼻鼻觀口口關心,甚為莊嚴肅穆。
而主位上端坐的那位,赫然就是鼎鼎大名的柒曜真人。
他非常年輕,看上去比松明子大不了多少,容貌也是相當俊秀。他一席青冥觀掌教才有資格披上的天仙洞衣,頭戴寶光璀璨的五老冠,被鮮花幢幡簇擁着,宛如天宮神仙降世。他的聲音郎然,轟隆如鐘,仿佛不費力就可以傳遍整個大殿和廣場。他的語速不急不緩,句句條理分明,就算是枯燥的經典也被講解得透徹生動。
怪不得他會有那麽多的信衆和那麽多的居士團了。說他是當今第一當紅方士也不為過啊。
他看看身邊揣着手靜靜聽着的掌櫃,鬥膽湊近了用只有他們兩個能聽見的聲音說,“東家,我覺得您要是當方士講道的話,人氣會比他高三倍。”
掌櫃心情很好一樣瞟了他一眼,“這馬屁拍的越來越順了?”
“這怎麽能是馬屁,我可是真心的贊美您。”
“行吧,看在你這麽誠心誠意的份上,漲工錢的時候給你多漲幾文。”
正說着,掌櫃神色忽然微微一變,緊盯着大殿內。卻見有一名穿着大羅派法衣的方士悄悄進入大殿,在國師耳邊說了幾句話。國師便輕輕起身,腳步随着那小方士轉入後殿了。
“走吧,看來柳盛已經到了。”掌櫃扯了扯重六,帶着他離開人群,七拐八拐地卻出了玄天觀,轉向一條僻靜的小路。
“東家,咱們這是去哪?”
“玉貞觀。”掌櫃微微一笑,“九鸾仙子現在應該已經準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