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嫁衣(19)

穿過那一片熟悉的竹林,遠遠又見到了青瓦白牆的秀雅道觀。這一次觀內并非無人,有兩位年輕女冠在門外掃着落葉,将路中間因潮濕而出來的那些蚯蚓蛞蝓一一撿起移到兩側的草叢落葉之上,以免被香客踩死。

掌櫃帶着重六走上前去,工工整整地給兩位女冠施了一禮,“二位仙姑,在下祝鶴瀾有禮了,敢問九鸾仙姑可在觀中?”

那兩位女冠其中一位說道,“姑姑自是在的,但她一向不見香客的,請問施主有何事?”

“煩請仙姑通傳一聲,我是她的舊識,是知道我的名字的。”祝鶴瀾說着,又深深一禮,微微一笑那白玉般的臉就好像會發光一樣。

另外一個不怎麽說話的女冠甚至低了頭紅了臉,低低跟她姐姐說了句什麽,便跑進門通傳去了。

重六暗嘆,掌櫃亂放桃花的功夫簡直登峰造極。

少傾,剛剛被關上的墨綠色觀門緩緩打開。那門後盈盈立着一位女冠,水田長袍迎風飄擺,青色巾帼那長長的絲縧替代了她被绾住的長發,在身後輕靈舞動。

重六一直都以為,古往今來那些書本裏描寫美人的詩句都有些誇張的成分。但看到她,他才知道原來那都是寫實的白描……

她比一般女子要更加高挑,卻并不瘦弱,如一株铮铮傲骨的淨蓮。她的皮膚紅潤而通透,光線仿佛能夠透射進去,在裏面散發光輝一樣。她那線條優美的桃花眼、高挺微翹的鼻子、不點而紅的豐潤嘴唇……她的美并不是最标準的,也毫不嬌弱可憐,卻一下就可以直擊人心,烙印在人的印象裏,令那些畫卷中杏眼櫻唇千篇一律的标準美人相形見绌。

重六忍不住“哇………………”了一聲,嘴巴張大說不出話。腦子裏只有一個形容:傾國傾城。

女冠看到他的反應,抿嘴而笑,視線落在了掌櫃身上。

掌櫃滿意地微笑着,仿佛十分欣慰似的,徐徐作揖道,“九鸾仙姑,你氣色好多了。”

九鸾仙子?!

重六回想起兩天前那個晚上黑紗覆面,從紗下還探出了古怪觸手的太曦的師父……

兩天而已,竟然就有這麽大的變化?!

這就是九鸾仙子原來的樣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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擁有這樣美貌的天之驕女,卻被迫以潰爛變形的面容活了大半的人生……她是如何一個人熬過這種落差的?

九鸾手中拿着上次見過的浮塵,走下幾級石階。不僅僅是重六,就連周圍經過的幾個女冠都看傻了。

想來九鸾仙子這些年來閉門不出,就算出來也蒙着面,這些弟子從未見過她的原貌。

她來到掌櫃面前,雙手作揖,深深一禮,”多謝掌櫃成全!“掌櫃忙做出扶她起身的動作,但手小心地懸在半空,并未真的觸碰到她。重六暗暗佩服掌櫃禮數的周到,“我不過是個生意人,仙姑折煞我了。”他頓了頓,壓低聲音說道,“今日國師聽柒曜真人講道,你不去麽?”

“道場太過喧嚣,我不喜。我想等到法會結束。反正已經等了這麽些年,多等一時片刻也不打緊。”她說着,眼神卻低斂下來,仿佛有幾分不确定的退意似的。

掌櫃施施然道,”你廢了這麽多周折,犧牲那麽多,現在卻因為一點患得患失就放棄了麽?“九鸾沒有說話。

掌櫃輕嘆道,“其實,我肯與你做這單很可能會給我惹來禍患的生意,并不是真的是因為感動于你的癡心。你本是翺翔天空的鸾鳳,我不忍看你蟄居一生不得舒展。現在你終于拿回了你丢失的東西,可以再次掌控你的人生了。見他一面,也不過是給過去的自己做一個交代和了結,把困擾了多年的話說清楚問清楚而已。”

九鸾聽掌櫃一席話,似有所悟。她點點頭,眼睛裏的光芒漸漸堅定,“感謝祝掌櫃的提點。既如此,我現在便去吧。”

重六聽着,掌櫃這是想撺掇九鸾仙子去打斷國師和柳盛的會面?

他跟在掌櫃、九鸾仙子和太曦等跟随九鸾的弟子身後走着,開始琢磨起整件事。原本柳盛上山,掌櫃根本沒必要跟着。按照他自己說他是一個生意人,也不該這麽在乎九鸾仙子有沒有見國師。還有那松明子,明明他師兄今天第一次講道,他卻跑到客棧裏去幹什麽?

難道……掌櫃想利用九鸾仙子來……拖延時間?

松明子在客棧裏到底做什麽呢?

掌櫃說松明子和他有生意上的合作關系……而徐寒柯這次來擺明是想找他的麻煩的……

掌櫃不會想趁機弄死徐寒柯吧?

可若真是如此,他只要不管徐寒柯讓他被那些蟲子吃空就好了,這到底是是在搞什麽名堂?

重六摸着下巴,越想越覺得掌櫃好像有點……陰險……

那這一切中,自己又扮演什麽角色?為什麽掌櫃老是要帶着他?

真的只是因為看他“好奇”怕他捅婁子?

還是怕他留在客棧壞事?

指尖癢癢的。重六擡起手右手,看到食指指甲下面那塊凸起好像……更長了?

不僅如此,就連無名指和小指的指甲下面也開始出現了類似的肉芽狀凸起。

重六心裏不知為何,咯噔了一下。

這到底是……

“六兒。”掌櫃忽然在前面叫他。他只好加緊腳步跟上去。

這一路上,有九鸾仙子在前面走,原本擠得連針都插不進去的人潮竟自動分出一條寬闊大路來。這超世的、從內而外的美麗果然是很有威懾力的,再怎麽不通規矩沒有教養的人也不敢任意造次。

他們跟在九鸾仙子身後長驅直入,在向一名方士打探到國師的去向後,一行人便沒有進三清殿,直奔後面不對香客開放的靜思堂。

當九鸾仙子推開門的時候,屋內正對面而坐交談的兩人轉過頭來,卻正是國師和柳盛。

國師當場便愣住了,仿佛全身都被施了定身術。

柳盛看到掌櫃和重六後,也呆住了。大概是沒想到他們竟然會出現在此處,而且還是跟着這位神秘美麗且一看就身份地位特殊的女冠。

“九鸾……”國師呢喃道。

他大概怎麽也想不到,有一天九鸾還會以當年那風華絕代之姿站在他的面前。

只是那嫁衣……

“夢骷哥哥。”九鸾輕聲念着這個名字,仿佛有些生疏,又仿佛有些懷念。

兩個人面面相對,時光仿佛定格,一時誰也找不到話說。

柳盛在兩方人中間看來看去,眼神焦急。他剛想說話,卻見九鸾仙子忽嫣然一笑,如凜冬将盡春花盛放。她望着夢骷,盈盈一禮,再站起身來時,目光中的癡然已經沉澱成了平靜。她将手伸入袖中,取出一支典雅的梧桐木飛鸾簪。”夢骷哥哥,此物乃當年你取昆山梧桐木親手所制,這些年……我時刻未曾離身。如今,便還給你吧。”

夢骷國師看着她手中之物,愧疚、躲閃和沉痛之色在他的雙眼中徘徊。他的聲音也不再平穩,“九鸾……你是如何……””如何得回了我這張臉嗎?”九鸾冷笑道,“夢骷哥哥,你不問問我這些年是怎麽過的嗎?”

當沒有得到夢骷的回應,九鸾便徐緩地訴說起來:“以前,當我還擁有這張臉的時候,我也以為容貌不過只是皮囊,早晚要腐壞的。我擁有天下女人夢寐以求的美貌,卻從未将它當一回事,因為我以為我在意的那些人,比如你,看見的是我的性情,我的能力,那些我身上可以持續的更久的東西。我以為你和天下大部分的男人不一樣。

讓夭宿蛾祖寄生的時候,我知道會發生什麽,但我還是同意了。因為和天下安危比起來,我犧牲一點小小的美貌算不了什麽。我那時候太年輕太天真,以為我做了這件事,救了天下蒼生,會得到所有人的感激,會像所有的巾帼英雄那樣被史書永遠銘記。

福澤蒼生,名垂千古,一直是我不曾示人的野心。

但我錯了。

當所謂的天下第一美人不再美了、不再年輕了,人們不會管我付出了什麽換回了什麽,他們只能看見我的外貌,只在乎我的外貌。那些曾經為了看我做法千裏迢迢來供養我的居士們漸漸都不再出現,仿佛我講的道法都不再能像以前那樣讓他們’頓悟’,我的道場也不能再讓他們覺得’清淨出塵’了。

就連青冥派內,所有人都在傳我變成了怎樣醜陋可怕的樣子,甚至開始有傳言說我的性情也因為容貌日漸醜陋而變得越來越差。他們誣陷我虐待弟子,說我嫉妒年輕漂亮的弟子而故意苛責她們讓她們做粗活累活,将空穴來風的謠言傳得有聲有色。還有人說我的’病’是會傳染的,凡是女弟子要是離我太近了,早晚也會變得跟我一樣醜陋。

他們說得多麽’有道理’啊。那些聽信謠言的人們說,不管我做過多麽偉大的事也不過是我自己的選擇,自己選擇就要承擔後果;他們說不論我有什麽樣的豐功偉績,皇帝該嘉獎的也嘉獎了,現在苛待女弟子顯然說明我人品不端,自私又卑劣,變成了一個醜陋的’老女人’,應該被從青冥派逐出去。

最令我想不到的,是很多女施主背後議論我,說一個女人就應該相夫教子,偏偏要去裝什麽英雄,現在又老又醜,後悔也來不及雲雲。

不論我的幾名弟子怎麽替我說話,他們都說她們是受我威脅,或是她們也是一丘之貉。沒有人再敢拜我為師,就連我的弟子們也受到牽連,被其他弟子孤立。就連我的師父,曾經以我為榮的師父,也委婉地告訴我不要再抛頭露面。

我終于明白,原來我以前擁有的一切,都是因為我年輕、有一張好看的臉。我曾經以為不過是錦上添花的東西,在別人眼中原來是我的所有價值。

那些傳着閑話污蔑我清譽的人或許并非惡人,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說的話對我造成了多麽大的傷害。他們只是随口一說,就這樣毀了我的一切。而我甚至不知道要找誰去算這筆賬。

現在我的身邊,也只剩下太曦一人了。人們雖不再議論我,但也已經将我遺忘,我閉門不出,每天腐朽在黑暗裏,忍受着夭宿蛾祖的折磨,好像是把自己埋進了墳墓裏等着慢慢爛死。我以為我一生也就是如此了。

但所有這些,都不及夢骷哥哥你給我的傷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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