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黃銅筷子(4)

原本車馬也要走上三四個時辰才能到的曲江鎮在半炷香後便到了。車子停下來後重六掀開車簾,發現馬車停在一條彎曲的河道旁。前方一座古樸的石橋橫跨水面,過了橋便是散落在夜霧中的星點茅舍人家。

此時正是子夜前後,整個鎮子沉睡在月光薄霧中。零星的狗吠回蕩在河水湍流鸱鸮夜哭聲中,很有一種幽眇靈異之感。

“東家,這黑燈瞎火的,是哪一家啊?”重六小心翼翼地趕着車過了橋,回頭問道。

掌櫃道,“唯一亮着燈的那家就是了。”

重六眯着眼睛在漸漸浮起的霧氣中尋找,終于在一條巷子深處看到了一點凄迷的紅色燈光。

趕着車進了巷子,邊看到一間銅匠鋪。鋪面似乎許久沒開張了,那挂在門口的旗幟都有些破舊。

“就是這兒。”掌櫃道,“他現在只在晚上幹活。白天睡覺,免得惹來是非。”

重六看着那破破爛爛的門臉,總感覺這是家黑店……

他把馬車停在附近一處能拴住馬的小樹旁,一轉身,掌櫃卻把他之前給重六用過的裝着那套賬本筆硯的木盒子遞給他,“一會兒我和銅匠說話的時候,你盡量把我們的對話記一下。”

重六忙接過盒子,而掌櫃已經走過去敲響了那兩扇關不嚴的木門。

門後傳來一陣陣有節奏的叮當聲,好像是在打銅。

又敲了幾下後,打銅聲才停止,過了片刻便有人将門打開了。

來人年約三十來歲,一身精壯的肌肉,汗液在鍛爐的火光中反射出焦糖色的光點。他的眼神沉靜中卻帶着幾分疲憊,看到掌櫃也沒有作揖打招呼,簡單說了句,“是你啊。”

但當他注意到跟上前來的重六時,驟然現出了警惕的神情。

“他是誰?”銅匠李小伍皺眉問道。

掌櫃道,“他是跟着我的,名叫管重六。六兒,這位就是李師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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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六乖乖地打躬作揖。

李小伍不大喜歡見生人,大概是之前惹了太多是非,對人總有些戒備。他講祝掌櫃和重六讓進屋子裏,細細将門拴好。

屋內後門和窗戶都開着,但還是悶熱得令人透不過氣。制銅的爐子、模子、鐵砧等等物件占滿了不大的空間,連個坐的地方都找不到。

重六只好找了張小板凳坐下,把盒子裏的紙幣拿出來,順手拿過附近一只裝水的茶杯,倒了點水在硯臺裏快速研好墨汁,準備記錄。

掌櫃小心地不碰到任何東西,揣着手站在屋子中間,也不客氣,直接說道,“我又給你帶來兩樁生意。一樁能血賺,另一樁只怕賺不了多少。”

李小伍繼續回去打磨他快要完成的那面葵花銅鏡,“什麽活?”

掌櫃用極為簡潔精煉的語言将國師和丁不窮的情況說了一遍。

在掌櫃敘述的過程中,銅匠的手從未停過,注意力也全在那面銅鏡上,仿佛世界上除了那面鏡子再也沒有別的東西。

而在他打磨的過程中,重六也在一直暗暗觀察他。

不知道是不是光線産生的錯覺,在他每用毛氈擦拭一下的動作間,密密麻麻的紅色絲狀物都會從他的皮膚中飄出來,有些像是重影,又有點仿佛是不小心露出來的馬腳……那些紅絲越拉越長,黏連在鏡子上,漂浮在空氣裏,有生命一樣到處盤結纏繞。

明明這裏所有的銅都是新鮮鑄就,但是重六卻能聞到一股濃重的銅臭味,就像是銅制品被丢進臭水溝裏不知多少年,再挖出來後會有的氣味。

那銅匠聽完掌櫃的敘述,道,“做這些東西不難,反正你走之前把符咒畫好,我照着做就是了。至于錢,你看着替我收把,還跟以前一樣。”

“好,那就還是你二我一,再加上一樣他們身上有的東西,這些物件淘汰後也還是交給我處理。大約多久能成?”

“十天。”

“也好。”掌櫃爽快地答應,眼神卻看着那面鏡子,“這鏡子,可是有點兇啊。”

“我沒辦法……”銅匠終于停了手,長長呼出口氣,“我每天一閉上眼睛就會看見這面鏡子,必須把它做出來才能入睡。你能找到買家嗎?”

必須要做出來才能罷休……這一點好像跟羅家娘子有點像。

難道這就是沾染穢氣的代價?有某些力量會催逼着他們不斷制造出帶穢的物品?

重六暗暗思忖……

這種趨勢,倒好像是穢寄生在人體中,靠着人的種種攜帶傳染來繁衍後代一樣。

難道穢其實是有一定的生存意識的?可它不是跟道一樣,是一種現象嗎?

“我可以先收着,測一測它的能力。不過畢竟是沒有經過咒符引導産生的帶穢之物,若無特殊情況,還是封起來的好。”

掌櫃說着,伸手将那面鏡子拿起來,細致地左看右看。精細漂亮的寶相花紋,線條流暢的葵花瓣,鏡面散發着淡淡的柔和光芒。任何女子看到這面鏡子,怕都會賣邁不動腳。

重六站在掌櫃跟前,在掌櫃拿起鏡子的一瞬間,便看到那些紅色的絲狀物快速地以一種噴濺的狀态爬上掌櫃的手腕,但是卻在接觸到的一瞬間就被吸入了掌櫃的皮膚裏。

不是消失,不是蒸發,就仿佛掌櫃皮膚上的汗毛孔化作了無數張口,将那些紅色絲狀物全都吮吸掉了。

重六揉了揉眼睛,卻再看不見紅色的絲狀物從那鏡子裏冒出來。重六仍然能感覺到那鏡子散發着一股詭谲的邪氣,但是在掌櫃的手中,某種鏡子裏的東西蟄伏了下來。

重六不确定這一切是自己腦子裏的,還是他真的開始看見了和感覺到了一些……從前看不出的東西。

該不該把他看見的這些記上?

猶豫片刻,他決定暫且只把這些怪異的紅絲記載在自己那份手稿中。而在掌櫃這裏,他只是用簡單準确的語言描寫了一下銅鏡的外形。

“這鏡子上的穢比你遇見我前做過的那些還要濃。最近你有沒有看到或遇見什麽不同尋常的事或人?”掌櫃的眉頭微微皺着,詢問道。

李小伍有一陣子沒說話,嘴緊緊抿着,一看就是有事。

掌櫃輕輕将鏡子放下,面對着銅匠,“最近各地穢氣都有增長,原本不該有穢氣的地方也有了。這麽快速的擴張并不正常,我正在查這件事。”

聽掌櫃如此說,銅匠才猶豫着開口,“我腦子裏開始冒出這面鏡子,是在一個月前。當時正是清明節,我帶着我娘子和女兒去掃墓之後就去附近的百鷺湖踏青。

那天人很多,都在湖邊鋪了席子喝酒吃點心。我們到的有點晚,已經是傍晚了。到處都找不到位置。繞着湖轉了大半圈,發現在一顆柳樹下面有空位,好像是有人剛剛離開,地上還散着一些沒帶走的棄物垃圾。但是找不到別的地方,我就只好大致收拾收拾,湊合着在這兒鋪上席子。

撿那些垃圾的時候,我忽然聽到旁邊隔着一片樹叢好像有人在唱戲。那天天氣好,可能是戲班子出來玩,哪位旦角來了興致唱兩句。我也聽不太懂他在唱什麽,但是那調子……聽着很怪。

我們沒在那待多久,因為小女說她害怕,多半也是因為聽到那唱戲的聲音。我娘子也說不舒服,想回家了。我讓她們收拾一下東西,自己就往旁邊走,想看看是哪個唱戲唱的這麽難聽。

可是等我走過去,卻發現那樹叢後已經沒人了。

從那天開始,那段曲子就老是出現在我腦子裏,一遍一遍地重複不停,想停也停不了,不論我做什麽腦子裏都是那段調子。有時候要是周圍太安靜了,還會引起耳鳴。大概也是同時間,這面鏡子開始出現在我腦子裏,一開始只是大概的輪廓,後來就連每一條紋路都很清晰。我甚至都能想象出要用什麽樣的步驟什麽樣的模子……

我知道這東西要是被做出來,恐怕會惹來麻煩。但是……你知道那種腦子裏什麽都想不了,就只有一種念頭強行擠走所有其他的念頭的感覺……我沒辦法專心,沒辦法做任何事……

後來,我實在是忍受不了了。”

“戲文?”掌櫃呢喃着,“你還記得大概是什麽調子嗎?”

銅匠點點頭,想了想,哼了兩句。

重六忽然啊了一聲,“這段戲我聽過啊。”

掌櫃和銅匠轉頭愕然地看向他。

重六解釋道,“掌櫃,您不是有時候也看我存在櫃臺裏的那些戲本子嗎?就是那位作者寫過的一出戲,叫什麽黃衣記。當時在幾間小戲園子裏唱過一兩場,但是後來不知怎麽的就沒再唱過了。”

掌櫃的表情有了微妙的改變,似乎帶着一絲悚然,“黃衣記?”

“對啊,說真的……有點無聊。”重六回憶着,“我當時只聽了上半場,就覺得犯困,下半截整個就睡過去了。等我醒過來,發現整個戲園子都空了,烏漆墨黑的一片。給我吓一跳。我還說怎麽都沒夥計叫我一聲。”

“所以你沒聽見後半場?”

重六搖頭,“沒有,後來我想去補上的時候已經沒有地方再唱了。”

掌櫃明顯地松了口氣。

重六卻頗為納罕,他還沒見過掌櫃出現過這種……近乎于驚吓的神情。

“沒聽見就好……但是……你說當時有幾間戲園子都唱過?你還記得都有哪幾個戲園子嗎?”

重六當然知道。天梁城裏正在發生的事,他打探的七七八八。但要是現在就如數家珍,未免太紮眼。”這我一下子也說不全,等我回去整理整理吧?”重六笑嘻嘻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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