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黃銅筷子(3)
朱乙把店外頭的燈籠熄了,細細關上門上了鎖,回頭看重六還在櫃臺後算賬。這時候廖師傅、福子和九郎三個人也都出來了,端着後廚開小竈做的晚飯,把兩張飯桌拼在一起。
“六哥,今天有血髒面哎!”朱乙看了一眼飯桌上擺上的一大甕黏糊糊紅叽叽的面條,興奮地叫到。
槐安客棧裏大家都很喜歡吃血和內髒,比如血羹,血腸,豬肚豬肝豬腦,雞胗雞心等。重六平日裏其實是不大愛吃的,總覺得腥味有點大。可是今天不知為何,看到那甕子裏熱乎乎的飄着豬血腸和羊血塊的面條,就覺得嘴裏唾液成倍分泌。
他匆匆忙忙算好賬,把錢櫃鎖好,跑到桌前坐下。小舜又在那邊多拿了只碗把自己那份面條分出來一些,留給他的那位看不見的“高個子姐姐”。
廖師傅喝了口茶,張羅道,“都趕緊開動,難得開葷,涼了就不好吃了。”
重六不客氣地舀了一大碗面條,和其他人一起吃得呼嚕呼嚕熱火朝天。那面條中帶着一股難以言喻的血香味,原本嚼上去有點怪異的軟脆的血腸口感現在也變得十分帶勁。
“廖師傅,今天做了什麽好吃的?”
掌櫃慢悠悠地從中庭溜達進來,穿着一席月白交領長袍和一件黛青色繡着玉蘭花的鶴氅,頭發也梳得整齊架着簪子,顯然是要出門的打扮。
重六趕緊站起來想去搬把凳子來給掌櫃坐,掌櫃卻按住了他的肩膀,指着重六正坐着的那張長木條凳子一側的位置說,“我就坐這兒吧。”
重六不知道為何有點緊張,往旁邊挪了挪讓出位置。掌櫃就這樣和他坐在了一張凳子上。
其他人眨巴了幾下眼睛,但誰也沒吱聲。
廖師傅閑閑地問,“東家,您今晚要出門?”
“是啊,一會兒吃完飯,小舜你去幫我備下馬車。”
“啊,好!”小舜乖乖答道。
重六幫掌櫃盛了碗面遞過去。掌櫃拿起筷子,慢條斯理地将面條送進嘴裏。鑒于掌櫃吃得文雅,滿桌人也在吸溜面條的時候有所收斂,不像剛才那樣熱火朝天的。
別的人吃得快,紛紛抱着碗跑去廚房洗碗了。最後桌上就只剩下掌櫃、重六和慢悠悠喝茶的廖師傅三人。掌櫃忽然放下筷子,從懷裏掏出一樣東西,推到重六跟前。
Advertisement
一枚香囊?
用孔雀綠色錦緞為底,金絲線繡成細膩的蘭草圖案,鼓鼓囊囊地用姜黃色璎珞結封口,彌散着若即若離的幽香。
重六忘記嚼嘴裏的東西,傻乎乎地看看香囊,又看看掌櫃。
祝掌櫃啧了一聲,”拿着啊。“重六咽了嘴裏的面條,“給我的?”
“難道給廖師傅嗎?”掌櫃嗔道。
廖師傅在一邊兀自靜靜喝茶,鼻觀口口觀心,宛如老僧入定。
重六忙把手在衣服上蹭了蹭,将香囊拿起來,左看右看,越看越喜歡。他湊到鼻間聞了聞,便覺那香味很甜,但是甜味裏還帶着一絲荼蘼之氣。
祝掌櫃看他一臉喜歡的樣子,神情間頗為滿意,卻故作漫不經心一樣拿起筷子,叮囑道,“以後日日帶着,不要離身。指甲的問題便可以被暫時抑制。要是香味淡了記得告訴我。”
重六抓着香囊,滿臉感動,“謝謝東家!”
“行了,趕緊吃吧,吃完咱們就動身。”掌櫃笑得有點溫柔,一擡頭,卻見廖師傅給了他一個眼神,略略有點意味深長。
……………………………………………………
夜裏的天梁城依舊有着一層與白日不同的市井喧嚣,尤其是像汴河大街這樣的繁華長街,兩側都擺着不少夜市攤位。好在路上的車馬已經不多了,玩鬧的孩童也早都入睡,不會突然從路邊沖出來,重六駕車的時候也不用那麽緊張了。
這一段日子他有空就跟小舜學習駕車技術,得着機會就跟着出去搬個酒進個菜什麽的,所以在架馬車這一塊很有長進。
掌櫃仿佛也感覺到了,掀開簾子坐到車門邊來,“駕車駕得很穩嘛。”
重六揚起驕傲的笑容,“我可是勤學苦練了好幾天呢!”
“待會兒出了城,可別趕到溝裏去。”
“我盡量,我盡量。”重六傻笑兩聲,又問,“不過東家,這曲江鎮離我們可有一段路,一晚上能趕回來嗎?”
“一般的路是很難,但是我們可以抄近路。”掌櫃意有所指地拉長了聲音。
重六立馬明白了,是像在紫鹿山那樣抄近路!
“東家,馬車也能抄近路?”
“能啊,只不過要找一處無人的地方,才能找到近路。”
他們的馬車搖搖晃晃出了城,漸漸燈光都消隐了,只剩下遠處田埂盡頭那些農戶房間裏透出的螢火般的小燈。天上只有薄雲,月色如蟬紗灑落在田野和長路上,除了蛙鳴蟲鳴和車輪滾動聲,剩下的都是安恬寂靜。
“好了,在這兒停一下車。”
重六勒住馬,便見掌櫃下了車,做了在和紫鹿山上相同的短暫儀式,然後站起來,輕撫着馬兒的脖子,湊到馬的耳朵邊喃喃細語着什麽。
掌櫃在給馬念咒?還是跟她說悄悄話?
掌櫃上了車,便對重六說,“好了,你不用拉着缰繩了,她自己能找到路。”
重六瞪大眼睛,“啊?!”
掌櫃笑道,“怎麽,不信我?”
“不是……就這麽放開?”
“對啊,就這麽放開。你進來和我坐在車裏,不要掀開簾子往外看。”
還不能看?
重六心裏直犯嘀咕。讓馬兒自己走,才真的有可能被帶進溝裏吧?
但是掌櫃既然這麽說了,或許就真的沒事?
重六遲疑着松開缰繩,那馬兒果然開始自己往前走。
“進來吧。”掌櫃掀着簾子,催促道,“見那位銅匠前,還得叮囑你幾件事。”
重六小心翼翼地鑽進車廂裏,看着掌櫃把簾子合上。車廂裏挂着一盞小燈,紅彤彤的光影映在兩人的臉上。
眼見重六如坐針氈怕翻車的樣子,掌櫃撲哧一聲笑起來,“這麽怕死,還敢跟着我跑生意?”
“我不是怕死,我是怕咱要是不小心撞到什麽……”
“你放一百個心。帶你出來之前,都是我一個人跑生意,你以為我是怎麽去的?”
“小舜不幫您趕車?”
“我盡量不讓他們摻和進來。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樣想要知道這些事。”掌櫃高深莫測地說。
走了一會兒,只覺得馬車自己似乎轉了幾個彎,但一路都還算平順,颠動的幅度比較平均,沒有被帶進荒地或者溝裏的感覺。重六幾次想要掀開車簾往外看,都被掌櫃制止了。
“別看,看了可能會暈車。”
“……哦……”
掌櫃見他的好奇勁兒又上來了,便打算轉移重六的注意力,“一會兒要見的這位銅匠姓李,人稱李小伍。他家祖傳的制銅手藝,以前在十裏八鄉都是很有名的。只是這位李小伍運氣不好,沾了穢氣。”
“什麽樣的穢氣?”
“心想事成的穢氣。”
重六啊了一聲,“心想事成?還有這麽好的穢氣?”
掌櫃似笑非笑,“不論什麽事,太過了都不會好。”
掌櫃于是徐徐地将李小伍的背景講述給重六。
這位兢兢業業制銅的匠人原本是不帶穢的。有一次一名江湖人以很低的價錢賣給他一柄銅制寶劍,他欣然收下,卻不知道那寶劍是有問題的。他将寶劍和其他幾塊銅料一起融化,按照接下的貨單打造了一批器皿物件。可是沒過多久,訂購這些器皿物件的人家一個接一個出了事。
有些人家突然暴富,卻在短短時間內家破人亡。有些人屢試不中卻忽然金榜題名,可是不久卻染上怪病生了爛瘡無藥可治。還有些長年沒有孩子的夫婦喜得貴子,但是沒多久就家財散盡或是發生意外。
一開始沒人把這些事和銅匠聯系起來,但是這樣的事越來越多,便開始有傳言說他做的東西是會給人帶來厄運的。
哪怕明明帶着寶劍上的銅的那一批貨物都賣完了,只要是從他手中做出的物件,就還是會引發這些古怪的大起大落。因為制造銅器的匠人本身已經染上了穢氣。
後來銅匠得了松明子指點向掌櫃求助,祝掌櫃幾次三番試探那些銅制物件的能力和它們的運行規律,才漸漸找出其中的因果。
這些物件在到達主人手裏後,會刻印下主人當時腦子裏最強烈的願望。它們會保證這些願望的達成,但是會不遺餘力地把主人其他方面的所有運氣都用光。
因為在它們身上,因果關系是扭曲的。明明沒有關系的兩件事會被強行聯系在一起。而沒有人察覺到它們的特性,所以這種聯系是随機而失控的。
而掌櫃做的,便是找到一些方法,可以控制這種聯系。将一些沒那麽重要的因通與想要得到的果聯系起來。
銅匠按照掌櫃的方法制銅後,便可以讓客人以更小的代價換來他們想要的結果。但這畢竟是在“作弊”,所以如果客人沒有嚴格執行一套使用這些物件的程序,很快這作弊得來的因果鏈就會斷裂,而産生未知的結果。
重六聽得眼睛發亮,好像在聽說書人講故事一樣投入,“所以國師的願望是不再做夢,而丁不窮的願望是地裏長莊稼。那您打算讓他們付出什麽樣的代價?”
掌櫃的眼睛彎彎的,“你覺得我會讓他們付出什麽樣的代價?”
“我猜……因果要聯系在一起也不是完全随便的,比重是不是得差不多?比如,要是代價沒那麽沉重,時間就得長?”
掌櫃贊許地點點頭,“你很聰明。”
重六抓抓頭,不好意思地笑笑,“那……您打算讓銅匠給丁不窮做什麽啊?”
掌櫃摸着下巴想了想,“一雙筷子。”
民以食為天,給一位莊稼人打造一雙黃銅筷子,倒是很有意趣,而且也不會太貴。
“那代價可以是……用這雙筷子吃飯,飯就變得沒那麽好吃?”重六不确定地說着。
掌櫃聽了卻哈哈大笑,“這倒是個不錯的主意。每天必須用這雙筷子吃至少一頓極為極為難吃的飯,堅持大概得……讓我算算……十年吧。”
“十年之後呢?”
“十年之後,因果兌換清楚了,也就不用再繼續用它。可以拿給我來處理,也可以自己留着,無所謂了。”掌櫃輕輕嘆了口氣道,“但前提是,他不要在這十年中違反契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