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黃銅筷子(6)

重六廢了好大勁才把那位小娘子勸起來,看她一把鼻涕一把淚哭得楚楚可憐。重六趕緊把肩膀上的手巾遞過去,她不好意思地接了,重重地擤了下鼻涕。

重六有點心疼地看着自己那塊白手巾……

掌櫃不急不慌地坐在原位,把貓放在地上,然後站起身來揣起手,“慢慢說,出了什麽事?”

喜珠勉強收住了漫溢的情緒,開始帶着哭腔斷斷續續地訴說。

原來這沈家家主的正妻嚴綠織是掌櫃兩年前的客人。當年她與沈家現在的家主沈钰軒成親六年都還沒有子嗣,而偏房已經有了一子一女,在沈家的地位已經壓在她這個正妻之上了。她面臨着成為棄婦的絕境,無路可走,輾轉打聽到祝掌櫃可以促成某些奇人為她解圍,便帶着自己的全部嫁妝來求祝掌櫃幫她。

祝掌櫃尋問清楚因由後,便與她立了契約,幫她向一名梳匠定制了一把篦子。契約中規定,嚴綠織每天晚上醜時必得起床,點上一盞燈,對着鏡子用那把篦子連續篦頭發三十二下,不能多也不能少。這把篦子決不能給另外一人使用,也不可以讓別人的手碰到。生下一個孩子後,不論男孩女孩,篦子都必須被燒掉,不可複用。違反以上任何一條都很可能會産生嚴重後果。

按照契約,只要她能堅持一年,一定是可以懷孕的。

當時嚴綠織千恩萬謝地帶着篦子離開了,一年後,掌櫃也确實聽說了沈家大奶奶懷有身孕的傳聞。十個月後,她生下了一個健康白淨的女兒。

原本掌櫃以為這樁生意已經了了,卻沒想到今天喜珠突然跑來找他。

“原本以為有了嫡女,我們夫人的日子能好過些。可是那齊氏每天帶着她兒子耀武揚威的,老夫人一看夫人生得是個女孩,也沒給過多少好臉色……所以……”

“所以你們夫人不僅沒有按照契約在得了千金後燒掉篦子,而且又開始使用了是不是?”掌櫃的聲音裏沒有怒氣,只是有點冷淡。

喜珠哭着說,“求您一定要救救我們大奶奶,她……她肚子裏的東西……長得太快了!她疼得難受,連床都下不了!”

掌櫃長長嘆了口氣,頭疼一樣捏了捏眉心,“為什麽立了契約卻不履行諾言?這樣的話,還立什麽約呢?”

“夫人……夫人原本也是不想用的……但是那次齊氏房裏的大少爺生辰之後,夫人就怎麽也放不掉這個念頭了……就像魔障了一樣。”

“生辰?”掌櫃問,“生辰那天發生了什麽特別的事麽?”

喜珠想了想,道,“原也沒什麽。夫人雖然不高興,但也沒挂在臉上。但是到了晚上,就不知為什麽整個人都心神不定似的。當晚就開始用那篦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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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櫃沉吟片刻,道,“好吧,你先回去。過幾天我會找機會來貴府拜訪。”

喜珠千恩萬謝,好不容易才給勸走了。重六也沒要那條手巾,看着人走遠了,才回到中庭。

“東家,咱們還負責善後服務嗎?”重六好奇地歪着頭問。

掌櫃道,“是啊。雖然大部分時候是對方失信違反契約,而且多半都是年深日久才出現岔子,但為了保護咱們手下的匠人,不讓事情鬧大,能解決的我都會盡量解決。況且,嚴綠織是一個重情義的女人,她不會輕易違約的。就算沒有立刻燒掉篦子,也不該第二次拿出來用。”

“但是沈家……那深宅大院的,咱們一個開客棧的,又不是郎中,怎麽進去啊?”

掌櫃施施然道,“要打聽消息,很多時候是不必親自去問當事人的。這一點,你不是最應該清楚嗎?”

說完,意味深長地對重六笑了笑,便背着手回後院了。

重六心裏又是咯噔一下……

難道他到處打聽消息這種事掌櫃也注意到了?

到底掌櫃還注意到了多少?

重六來天梁城後最先打聽到的轶事中就包括成年沈家的種種密辛。這沈家祖上是最初是靠着在西域和中原之間運送販賣絲綢香料一類的商品發家,漸漸成了昭寧路最富有的商戶之一。後來就連皇宮也常常透過他們去置辦那些遙遠異國的奇物珍寶,他們的前代家主便被授予了一個代替皇家采買貨品的提轄官銜,于是一大家子愈發興隆昌盛,成了天梁城的名門大戶之一。

而目前沈家的家主沈钰軒還不到四十歲,年紀輕輕卻已經與朝廷諸多官員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幾乎包攬了皇家乃至整個京畿地區異國貢品的運送。

沈钰軒在他二十歲的時候便在父親的安排下娶了秦湘府一位書吏官的二女兒嚴綠織。當時的嚴綠織芳齡雙十,嬌俏可愛,很有點倔強的小脾氣。沈钰軒在結婚前都沒見過新娘子,新婚之夜掀起紅蓋頭看到一張紅豔豔蘋果般的容顏,還有一雙靈氣逼人的眼睛,簡直喜出望外。

大家閨秀教養的嚴綠織不僅有一副俏麗的容貌,琴棋書畫更是樣樣精通,将沈大公子迷得一連半個月都沒有進過店裏,很有從此君王不早朝的意味。而綠織也心醉于沈钰軒那器宇軒昂的風度、私下裏兒女情長的溫柔,還有他從小跟着父親在商道上跑生意,說出來的奇聞異事每每令她吃驚。

婚後的二人很是過了一段只羨鴛鴦不羨仙的美滿日子,但一年年過去,綠織的肚子卻一直沒有動靜。漸漸地,沈钰軒的母親楊氏開始對兒媳婦有意見了。

綠織給她請安她愛理不理,敬的茶也不喝。一天到晚陰陽怪氣,話裏話外地不給兒媳婦臉面。而綠織不在場的時候,楊氏跟兒子抱怨起來更是毫無顧忌,說她脾氣大,又不會織布,針線活也不好,做的飯連狗都不吃,一天到晚就會舞文弄墨成何體統。當然最“罪大惡極的”,還是她“肚子不争氣”。

其實沈钰軒何嘗不急,成親這麽久都沒有子嗣,傳出去只怕要大大丢了面子。

綠織每日過得憋屈,但也無可奈何。看了多少大夫吃了多少藥,也還是懷不上孩子。

三年後,沈老爺聽楊氏抱怨聽煩了,淡淡跟兒子交代了句:“實在不行,就納個妾吧。”

納妾這種事,本是尋常。可是綠織和一般女子不同,她接受不了。

钰軒那麽疼她,真心待她,答應過她一生一世一雙人,甚至寫過誓約的。怎麽會出爾反爾呢?

她哭過,鬧過,甚至回了娘家,可最後街坊鄰居竊竊私語,卻都說她“善妒”“她一個正室,心眼怎麽這麽小,還大家閨秀呢,我看道理知道的還沒我這個村婦多。”

“就是,還不是怪她自己生不出孩子,難道讓人家豪門大戶的絕後嗎。”

“男人嘛,稍微有點小錢的哪一個不是三妻四妾,這就要死要活的。我看啊,早晚要被休了。”

各位“睿智”的街坊太太們嗑着瓜子剝着豆子閑聊着。

這些話,不僅是外人說,就連綠織的母親都如此勸她。她父親則日日自責給她看的書太多了,把人都看癡了。

而綠織卻不明白,明明是钰軒不守信,為何所有人都說是她錯了?

她人在娘家日夜盼着夫君會去接她,結果沒有等來沈钰軒,卻等來了偏房齊氏已經進門的消息。

最後僵持不下,綠織只能讓步。然而這一讓就一發不可收拾。

齊氏進門後不到一年就懷孕了,生下一個大胖小子。老婦人樂得合不攏嘴,天天各種補藥往屋裏送,派了不少丫鬟奶媽去服侍。而綠織則愈發受到排擠,就連下人也對她少了恭敬。

她恨齊氏,更恨钰軒失信負心,只是她也沒有文君的魄力寫下白頭吟,只好将苦楚往肚子裏咽。

然而就算她隐忍,齊氏卻有想被扶正、讓她的兒子成為嫡子的野心。幾次挑唆,再加上老婦人的火上添油,綠織與钰軒的關系也愈發僵持,昔日洞房花燭的柔情蜜意、新婚燕爾的你侬我侬,全都化作夢幻泡影。

正當所有人都以為綠織會被用七出之條中的“不順父母”,“無子”以及“善妒”三條逐出沈家之時,卻忽然傳出了她懷孕的消息。這謠言才漸漸斷了。

重六聽到這些傳聞的時候,只為綠織抱不平。本該放在手心裏疼的一顆輕靈靈的明珠,卻落在一衆腌臜俗物手裏,沒人有能力欣賞她,只用那些最粗淺的标準來衡量她。

現在看來,綠織她自己也漸漸忘記了自己的價值,試圖通過一些近乎絕望的手段來奪回“幸福”。

嘆了口氣,重六便繼續自己的瑣碎生活了。

到了下午,忽然吩咐重六去城南打聽打聽,大少爺生辰的時候沈府都鋪了什麽樣的排場,順便幫廖師傅帶點調料回來。重六兜裏揣着銅板在城南溜達了兩個時辰,便将當日的安排摸得七七八八了。

他回客棧的時候,心情有些微妙的躁動。

忙完了晚飯點打了烊,掌櫃便叫重六跟他到樓上的雅間裏單獨說話。

“怎麽樣?都打聽到了什麽?”掌櫃坐在桌邊,用手托着臉頰,手裏把玩着一串瑪瑙珠串。

重六抿了抿嘴唇,“沈大少爺過生日那天,請了一個戲班子去唱戲。”

掌櫃撥弄瑪瑙珠子的手指驀然停了,擡起眼睛,犀利地盯着重六,“然後呢?”

“我問了當時負責置辦壽宴的百味樓的幫工,他說,唱了好幾段戲,但是最後一段戲有點怪,只唱了前一半,後一半還沒來得及唱,便說那青衣突然身體不适,上不了臺了。後來那生辰宴也就草草散了,因為最後那段戲,讓所有在座的人都不大舒服。”

重六說完,頓了頓,繼續說道,“最後那一本戲,說是當時蘆洲居士新寫的……黃衣記。”

好一陣子,雅間裏都沒人說話。掌櫃的手指頭在瑪瑙珠子上轉着圈,仿佛在模拟他不斷徘徊的思緒。

“六兒,你果然很會探聽消息。”祝掌櫃用一種難以揣度的眼光看着他,“之前你給我的那份唱過黃衣記的戲園子的名單,也十分詳盡。”

“您交代的事,我肯定得辦好啊。”重六憨笑道。

“很好,真是越來越得力了。”掌櫃微微一笑,露出白白的牙齒,“看來,咱們得了空得拜訪一下這位蘆洲居士。”

作者有話要說:時刻準備着售後服務的掌櫃很心累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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