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黃銅筷子(7)
蘆洲居士叫什麽,長什麽樣,住在哪裏……這三道原本應該很好打聽到的消息,重六偏偏總是抓不到頭緒。
早在掌櫃親自下命令讓他去打聽之前,重六就已經有意無意地跟所有上演過那位神秘文人寫的戲的戲園子探尋過,問過一衆茶博士、梨園子弟、戲園子打雜的甚至是班主,卻都沒人親自見過戲文的作者。
重六後來在買戲本的時候跟幾個書坊的坊主也搭過話,有些人說他們見過,可是口徑不一,又說高,有說矮,有說胖,有說瘦。
顯然都不大可信。
重六從第四間書坊出來,手裏攥着一本蘆洲居士近期新寫出的作品,有些垂頭喪氣地回了客棧。
掌櫃把他有的所有蘆洲居士的戲本都借了去閱讀,短短兩天時間就幾乎全都看完了,甚至還給了他錢讓他去把市面上能買到的重六沒有的戲本子都買回來。
重六幾乎要以為掌櫃迷上了蘆洲居士的作品……
不知怎麽的,原本也很喜歡蘆洲居士的重六現在卻不那麽喜歡了……
回到客棧,跟朱乙一起忙活了一陣。正把攤了一桌被啃剩下的雞骨頭掃進木桶裏,忽然聽到掌櫃喚他,“六兒~~~”重六忙扔下手裏的抹布跑到櫃臺跟前,“東家!”
“打聽得怎麽樣了啊?”掌櫃心不在焉地翻看着賬本。
重六把仍舊揣在懷裏的戲本子拿出來,“還是……沒打聽到……說的都對不上,顯然去遞稿子的都不是他本人。”
“原來也有你打聽不到的人,看來這蘆洲的水很深吶。”掌櫃揶揄道。
重六摘了頭上的麻布帽子,有點不好意思地抓在手裏,“我一個當跑堂的,當然要勤掃聽着點啊……”
“行了,如果暫時找不到他,也不必強求。你今天晚上幫我跑個腿,去銅匠那裏把東西取回來。”
啊,十天之期已經到了!
“您不跟着去?”重六道,“可是我自己去的話……可能要的時間會有點長,要明天才回得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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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櫃笑得神秘,“你今晚打烊後先來我房裏,我教給你怎麽抄近路。”
重六眨巴了兩下眼睛,“教我?”
“是啊,很簡單的。你人也機靈,用不了半柱香就能學會。”掌櫃稍稍湊近了重六,認真看着他的眼睛,“就看你……敢不敢學了。”
重六稻米般點頭,“學啊!我想學!”
掌櫃滿意地微笑着,忽然伸手,輕輕拂過重六的臉頰。
重六的臉哄地一下,如煮熟的螃蟹般熱烘烘的。
掌櫃的指尖涼涼的,卻好像在他臉頰的皮膚下面點了一把火。
然而掌櫃指尖停留着一點抹擦下來的灰塵,似乎全然不覺得自己的動作有多麽暧昧,漫不經心地說了句“臉髒的像只花貓”,便拿着戲本子走了。
重六老覺着掌櫃是在故意把他當那只貍花貓在逗呢……
一整天重六幹活都有點興奮,躍躍欲試的。那抄近路的本事要是能學會了,天下豈不是哪裏都能在一夜之間到達了?
好不容易等到打烊,重六飛快地收完了攤,把晚班的帳算了,錢櫃鎖好,連晚飯都沒跟大夥一塊兒吃就一溜煙跑去了後院。
掌櫃的院門開着,似乎是給他留的。重六不由自主放輕腳步走進去,回身把門關上。院子裏那些奇怪的花似乎都在細微地轉動着,那些仿佛是肉做的粘膩花瓣對着他,觀察着他。在他經過的時候,仿佛也會從花圃中探出來,黏着着他的褲腿。
掌櫃的房門也沒關,他一敲就開了。
掌櫃就坐在那被各色雜物堆得滿滿當當的廳裏,穿着一件單薄松垮的白色絲綢單衣,全然沒有平日在人前的齊整,烏發完全沒有束起,垂順慵懶地披散在他寬闊的肩頭。
重六咽了口唾沫,忽然開始全身緊張,手心出汗。
“你來啦。”掌櫃專注地看着手裏的戲本子,連眼皮都沒有擡,指了指自己正倚着的矮桌對面的塌座,“坐。”
重六依言坐下,卻見桌上放着一張紙,紙上是一團……扭曲如亂發的鬼畫符。
重六拿起那張紙,左看右看也看不出門道。
“六兒,你知道你身上的穢氣越來越濃重了嗎。”掌櫃放下書,擡起眼睛看着他,“遠比徐寒柯能傳染給你的濃的多。”
重六懵然地看着他,“怎……怎麽會?”
“我想你應該是知道的。如果你不知道,或許是你忘記了。不過這也不一定是壞事。只要你一直戴着我給你的香包,暫時不會有什麽問題。”掌櫃見重六開始不安地坐直了身體,便柔和了聲音道,“況且若是你的穢氣不夠濃,也無法在道為主的環境裏招引穢氣,也就不可能抄近路。”
掌櫃開始徐徐給他講解抄近路最基本的道理。
所有的道路,原本是不存在的,只不過是在這個現有世界的規則裏,從一個點到另一個點中間障礙比較少比較适合人類通過的一條線。
按照道,要從這一點到另一點,就必須遵從中間那條彎彎曲曲的線的走向。但是如果,他們可以招引穢,讓穢在他們周圍創造一個暫時的場,他們就可以扭曲道,從兩點之間最短的距離穿過,而不受中間障礙的影響。
當然抄近路有它的極限,如果是道太強的地方,穢氣招引不到,便無法走近路。若穢氣太淡,能扭曲的道有限,近路便也沒那麽近了。
而重六作為穢氣的攜帶者,比一般身上沒有多少穢氣的人要更有優勢更容易成功。
“這張符是你的’近路’地圖。從道的角度看它可能十分混亂零碎,但是從穢的角度看,它便是最短的一條直線。”掌櫃說着,伸出手,在重六眼前一掠而過,“所以我們要做的,便是讓你學會通過穢來看這個世界。”
重六聽得完全入了迷,好像被掌櫃帶進了一個玄妙的、充滿無限可能的世界似的。
“但是,通過穢看到的世界,可能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的。”掌櫃警告道,“這就是為什麽我不會将這種辦法輕易傳授給別人。但如果你專注于道路的話,或許不會看到什麽……太過瘋狂的東西。”
重六想了想,問道,”那天我看到城隍……是不是……”
“不錯,那是你誤打誤撞透過穢看到了原本不該看到的東西。我現在便是要教你如何再次進入那種狀态。”掌櫃頓了頓,忽然說了一大串重六全然聽不懂的古怪語言。
有些生硬、有些古仄,帶着某種深遠的、情緒上的力量。
“我說一個詞,你跟我學一個詞。這段話一定要牢牢記住。”
重六跟着掌櫃一遍一遍重複那幾句“咒語”,一開始覺得有點滑稽,可是後來說的越來越順,竟漸漸開始覺得在發聲的時候,聲音在顱骨中産生了某種奇異的共振。
他開始看到,掌櫃身上開始蒸騰起一些……紅色的絮狀的東西……
“好了。不要再念了。”掌櫃忽然用一種略略嚴厲的聲音道。重六吓了一跳,腦子裏的聲音一斷,掌櫃身上的紅色絮狀物也不見了。
“這幾句話,不要在有人的時候念。抄近路的時候,也不能被不相幹的人看見。還有,在路上千萬不能停。”掌櫃認真告誡道。
“那……我念完之後,該怎麽辦?”
掌櫃卻只是淡淡提起嘴角,“帶上這張去銅匠家的地圖。你念完之後,如果這地圖上的筆畫成了一條直線,你自然就能看見那條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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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半夜,後巷裏空無一人。重六一個人拿着一張紙站在黑燈瞎火的客棧後門,一邊一遍一遍念着掌櫃教給他的那幾句咒語。
也不知是不是緊張,最初怎麽念都沒什麽反應。漸漸重六開始覺得不耐煩,有一絲絲擔心自己說不定并沒有掌櫃認為的那麽有天分……
念着念着,他的思緒開始亂飄。他開始回想掌櫃的手指指尖那涼涼的觸感。
這段日子,不知不覺就和掌櫃越走越近了……這讓他開始看到掌櫃很多不同的樣子。
可他依舊看不透掌櫃。他不知道掌櫃是哪裏人,家裏還有誰,開客棧前在做什麽,是如何知道了這麽多關于穢的事的。
甚至于……掌櫃到底多少歲了?
而掌櫃,又知道他多少呢?
重六心不在焉地低頭一看,愣住了。
不知什麽時候,原本白色的紙張現在變成了一種……不好形容的顏色。
一種重六沒見過也很難理解的顏色。
而紙張上原本纏結在一起的線,現在變成了筆直的一條線。
重六張大嘴巴,用力揉了揉眼睛。
雖然掌櫃說這樣的事會發生,但真的發生的時候,他還是吓了一跳。
他擡起頭,卻發現道路筆直地延伸向前。只是那道路上,有很多……密集的空洞。
不是那種平時地上會出現的泥坑,而是……一片虛無,什麽都沒有。
而兩旁的建築,全都古怪地扭曲着,有些好像從中間斷掉了,卻用那種斷續的直角姿勢橫在空中。還有些像是被削去半截,而被削掉的半截,從另外一座小樓中伸了出來。全部都錯位了,就好像原本連續的鏡子被摔成了千萬瓣後映照出來的景象,看久了會有強烈的眩暈感。
重六有點想吐。
他想起掌櫃臨行前叮囑他的,眼睛只看着地面,不要看別處。就算聽到了奇怪的聲音,聞到了奇怪的氣味,也不要擡起頭。
于是重六照做了。他眼睛盯着地面,小心地避開那些黑漆漆的空洞,開始在過于平整的道路上前行。他十分緊張,生怕遇到跟城隍類似的,那些在穢中生存的怪物……
但大約是這次運氣好,他沒有看到什麽特別的東西。但他确實有聽到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了一聲悶雷般的長嘯。
半柱香後,路忽然斷了。
重六面前的世界産生了一道怪異而奇妙的斷層,就好像是在透過水看着陸地上的景色一樣。
在一道隐形的界限之後的世界又恢複成了原本的模樣,不再有怪異錯位扭曲的景色。蔓延的土路,隔着一座石橋,可見銅匠的村子已經隐在夜色裏了。
踏過那隐形的斷層的瞬間,重六有種在水下憋氣很久,終于沖出了水面的輕松感和暢快感。他回過頭,卻看不見了之前那些支離破碎的、充滿古怪角度的來路。
他成功了。
他可以像掌櫃一樣抄近路了!
重六臉上挂着藏不住的笑,敲開了銅匠的鋪門。
銅匠看見他,也不說話,先向他身後看了看,仿佛是在找人。
“東家有事脫不開身,所以我來幫他取貨。”重六打躬作揖道,“辛苦師傅了!”
銅匠愕然地望着他,“你一個人從天梁城來的?”
“是啊師傅,我還得趕回去呢。”重六笑得燦爛,仿佛覺得整個過程很好玩一樣。
銅匠也沒多說,便将一個用布包起來的銅盆和一雙用小木盒裝起來的黃銅筷子遞給他,“路上,你小心點。”
“小心什麽?”
“如果你走得是和你們掌櫃一樣的路……你千萬不要停在路中間。最近這路上好像有狗。”銅匠用一種近乎威吓的口吻告訴他。
作者有話要說:近路的概念是從“蟲洞”概念引申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