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黃衣記(8)

重六仍舊是一大清早起來做完了開店的活兒。忙完了大堂,便拎起掃帚在院子裏掃了掃槐樹落葉。

他時而擡起頭來看看那棵巋然不動的樹,左看右看,總覺得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他在那秘密房間裏看到的、以及在夢境中看到的,都與這顆槐樹的表象相距甚遠。

重六不禁開始懷疑,他每日看到的一切日常事務,每天經過數次都沒有注意過的屋舍房瓦、草木花果、甚至是擦身而過的行人或常打照面的熟人,真的都是他們表象所展示出的模樣嗎?

是否有一個隐藏的、無比深廣莫測的穢的世界,正在悄無聲息地展開黑暗的手臂。

正微微出神,忽然被一道開門聲拉回現實。他轉頭,便看到東樓第一層的一間房門開了,卻是喜珠端着一只臉盆出來了。

“呦?喜珠姑娘,怎麽這麽早起啊?”重六對她招招手。

喜珠看到他,愣了一下,“咦你的病好了?”

想來應該是掌櫃對其他人的說辭,重六于是笑嘻嘻應到,“好了好了,不是啥大病。”

喜珠也笑起來,漸漸走近,“最近不太平的事太多,你可得注意身體。”

重六注意到她端着的銅盆內裝的不是水,而是幾張紙。紙上隐約有墨跡透出,卻被團了起來。

喜珠的另一只手上還拿着跟火折子。

“你這是要燒東西嗎?”重六指了指她盆裏的紙團。

喜珠忙用袖子把盆蓋住,低聲說,“是啊,我們夫人讓燒了。”

“紙錢?你們夫人家裏出事了?”重六關切地問。

“沒有沒有……這些……是夫人這兩天晚上練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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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六這才想起,嚴綠織确實寫了一手極好的書法,之前也聽掌櫃提過,說是她不止精通一種字體,什麽草書、小楷、駱體、錢體……各種字體都寫得很不錯,自己創造的風格更是風靡一時。當年還沒出閣的時候,就有人高價求她的墨寶,但都被她的父親一一回絕,怕傳出去不好聽。

掌櫃曾說,這可以是她謀生的一條路。

“為什麽要燒了啊?”重六納悶地問,“不喜歡扔了不就行了?”

“這些……和夫人以前的字不一樣……”喜珠欲言又止,看四周無人便湊近了低聲說,“夫人不讓我看這些字,說它們’有鬼’。”

“有鬼?什麽意思啊?”

“我其實也不太懂……她說字是活的,也不讓我看。”喜珠說着,一臉憂愁,“她有時候一寫就是一整晚,覺也不睡,我在想,會不會是之前受到的打擊太大了……需不需要找大夫來看看啊?”

重六聽着,漸漸意識到是穢氣開始影響到嚴綠織寫出的字了,“這是什麽時候開始的?”

“就是這兩天。但是你病了,祝先生一直在照顧你,她也不想給你們添麻煩。”

東家……一直在照顧他?

重六知道自己重點不對,可是他還是不自覺地只聽到了那句話……

但現在喜珠還在兩眼汪汪等着他出主意呢,重六想了想,悄悄對喜珠說,“那些字,給我一張。”

“啊?可是夫人千叮咛萬囑咐要燒掉的!”

“我想拿給東家看看,萬一有什麽問題也早點處理。穢這種東西,還是得小心着點兒。”

喜珠最開始還不大願意,但畢竟擔心嚴綠織的狀況,還是給了重六一張團起來的紙。

重六剛剛把紙團收到懷裏,便見松明子打着哈欠從東樓的客房出來的。喜珠看到他,臉一紅,便匆匆跑開了。

松明子剛要跟喜珠打招呼,便看到她紅着臉跑遠,于是嬉笑道,“這小姑娘該不會是喜歡我吧?這麽害羞?”

重六白眼快要翻到天上了,“也可能人家嫌你煩不想跟你說話。”

“喂,你不會還在記昨晚的仇吧。我真沒有說你長得不好看的意思,其實你眉清目秀的很好看啊!我當時就是在調侃你們東家而已……”

“我謝謝您。您另一方面也勉強算是英俊潇灑。”

“勉強?!”

重六冷笑,心想你還沒看見我寫在筆記上的評價呢。

這時候掌櫃也睡眼惺忪地出來了。今日他一席典雅的群青色圓領袍,頭上罕見地戴了逍遙巾,添了幾分溫潤如玉的書生氣,很是好看。

“喂,擦擦口水,要流出來了。”松明子在旁邊埋汰道。惱羞成怒的重六暗暗在某方士的小腿上踢了一腳。

莊承的家在連翹大街上,距離汴河大街要走上大概五六條街口。此時街道已經漸漸繁忙起來,人們大都開始出門上工,店鋪接連開了,買早飯的攤位一個挨着一個,冒着熱騰騰的水蒸氣。

可是進入連翹大街,不知為何人就忽然變少了。兩側的民宅屋門緊閉,一股蕭條之意令朝陽也失了色彩。

重六走了兩步,感覺腳下踩到了什麽東西。一擡腳,卻看到一只死老鼠。

“啊!老鼠!”松明子見鬼一樣跳了起來。

明明是個一天到晚對付吓人穢物的方士,偏偏這麽怕老鼠……

重六倒是完全不怕,甚至還蹲下身,皺着眉頭盯着那不知被什麽東西踩得開膛破肚的老鼠屍體看着,伸手指着那老鼠尚且完好的頭道,“東家,你看,它怎麽長了五顆眼珠子?”

祝鶴瀾湊到重六身邊,彎着腰看着。确實,在老鼠的臉頰上、額頭上,沒有章法地分散着另外三顆眼珠子。而且,這三顆眼珠中,有一顆看起來很像昆蟲的複眼,還有一顆顏色發紅。

“畸變……它死前接觸到過極濃的穢氣。”祝鶴瀾擡起頭,向着四周看了看,深深吸了一口氣。

若有若無的陰濕腐爛味道,卻并不十分濃重。

莊承的家十分破舊,發黑的木門被擠在兩邊門戶之間,顯得擁擠可憐。

掌櫃敲門的時候,重六注意到牆根上貼着幾片形狀不規則的、很像腐木上生長的靈芝的菌子。那菌子的頂上有一些圓圈狀的小開口,似乎在若有若無地蠕動着。

松明子怕吓到人,所以今天沒有帶他慣常的武器,只是在背上背了把桃木劍。此時他将桃木劍抽了出來,警覺地抓在手裏。

沒有人應門。

祝鶴瀾回頭,跟重六和松明子面面相觑。松明子嘆了口氣道,“我翻牆進去給你們開門。”

方士腳一點地,人便如白鶴般躍起,輕輕松松地上了牆頭跳了下去。

掌櫃此時對重六道,“一會兒進去,如果看到奇怪的東西先不要碰,馬上告訴我。”

“哦好。”

過了一會兒,松明子便在裏面拉開門闩打開了門,臉色卻不大好看。

“這裏頭味道可不太好。”

重六跟着掌櫃進去,環顧了一圈那狹小的院子。

到處都是死老鼠……

有些沒有頭,有些肚子好像被撕裂了,還有些直接就是一團血泥巴,連形狀都沒有了。蛆蟲在屍體腐爛的內髒間蠕動吞噬着,蒼蠅到處亂飛。

腐爛的臭味蒸騰在空氣裏,重六用袖子掩住口鼻也擋不住那種作嘔的味道。

松明子站在門口,根本就不想進院子。

屋外的棚子下面是做飯的地方,只是院子裏不見柴火,那鍋碗瓢盆上也都積着灰,好像很久沒人用過了。

掌櫃直接大步走向唯一的那間屋子,一伸手把門推開便進去了。重六忙跟上。松明子見狀,在心裏做了幾番掙紮,墊着腳快速穿過噩夢般的院子。

屋子裏所有窗都關着,光線昏暗。牆壁上生了大塊大塊的黴斑,長出了不少重六在門口看見過的那種奇異的不規則形狀的菌子。

所有東西,似乎都是潮濕的。桌面上生了黴,茶碗上浮着一層黃色的水珠,碗裏的半塊胡餅已經變成了黑綠的顏色……

重六暗忖,連周遭環境都已經變成這樣了……那個莊承……不知道已經畸變到什麽地步了……

他按照掌櫃的吩咐,什麽也不敢碰。但看了一圈,也沒看見人影。

主人不在家?

此時忽然聽到松明子說,“你們快來看!”

重六和祝掌櫃忙進入內間,卻發現沒有什麽能下腳的地方了。

整間屋子,堆滿了紙卷書本。有些寫着字的紙張發黃腐爛,但字跡顯然還是新的。

不少的書本上,都浸着些淡黃色的粘液,散發着令人不适的酸腐氣味。

“他人不在,咱們怎麽辦?”松明子問。

“門是從裏面拴上的,人怎麽會不在?”掌櫃四下看了看,“查查看有沒有什麽暗門地窖。”

三人于是分頭查看起來。

重六蹲下身,看着地上幾頁散落的紙張。看墨跡,大概是最近幾天之內寫的,有許多塗改痕跡。

那字跡淩亂,幾乎難以辨認。重六細細看了兩遍,意識到這是一篇戲文。

而且是他沒看過的……

新戲?

他用腳尖将上面的幾頁紙撥開,卻發現前面的一些戲詞看着眼熟。再翻了幾頁,卻赫然見到一頁紙的最右邊寫着“黃衣記”三個字。

是那出重六沒聽完的戲!

但是……有些詞句不一樣了,莊承修改了之前的黃衣記,似乎比之前還要長了。

而且這一份一看便是草稿……

那正稿呢?

重六在腦子裏過了一下這些信息,突然站起來對掌櫃喊道,”他去了戲園子!”

祝掌櫃和松明子愕然地望着他。掌櫃問,“你如何知道?”

重六指着地上散落的紙張,“黃衣記……他重寫了黃衣記!之前那一版或許不夠強,但是現在他完成了!”

掌櫃疾步過來,直接從地上撿起了那些草稿。他看了幾眼,便連忙放下了,沉聲說,“你認為他會去哪個戲園子?”

“最大人最多的那家。”重六猶豫了一下,但漸漸篤定了自己的猜測,“太和戲樓。”

重六也不知自己為何能确定,或許是因為那把蘇郎扇,或許是因為在秘密房間裏與槐樹的接觸,但現在,他仿佛能感知到莊承的目的和執念。

就像蘇郎扇一樣,他一直在試圖創造出最強最完美的一版。第一版是殘次品,所以很快就撤下了。而現在,他完成了最完美的一版。

所以這版黃衣記是他最新,或許也是最後的作品。

他想要散播,要感染更多的人……

他要帶着他的“信徒”們,讓整個天梁城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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