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黃衣記(7)
“這才幾個月啊,他就已經嚴重到需要靠那種茶控制畸變的地步了。你還要讓他繼續跟着摻和這些事嗎?”
嗯?是誰在說話?
重六的意識混混沌沌,漸漸從一片虛無中覺醒過來。
“就算我讓他袖手旁觀,你看他現在的狀況,可能嗎?他已經被卷了進來,就算想抽身也難了。”
“他一個小跑堂,怎麽會有這麽重的穢氣?難道全是從徐寒柯身上傳染過來的?不可能啊,徐寒柯身上的穢氣雖重,也絕沒到這種程度。”
“嗯,他身上……大概有很強的隐穢。”
“隐穢?難道是他的父母有人帶穢,傳給了他?你沒去查查他家裏的情況?”
“查不到的。”
“怎麽會查不到?去縣裏找找他的戶籍信息不就行了?”
重六漸漸聽出來了,這是松明子在和掌櫃說話。
他揉了揉眼睛,翻了個身。透過淡紅的紗帳,隐約看到外間坐着兩個人影。
掌櫃久久沒有說話,松明子好像明白了什麽,“他的戶籍是僞造的?”
“會停留在這間客棧的,有幾個人的戶籍信息是真的?”掌櫃讪笑一聲。
“……喂,你是不是有什麽事沒告訴我?他真的只是個跑堂?”
“他做的是跑堂的活計,當然只是個跑堂。哎,回頭他醒了,你別問東問西的,招人讨厭。”
“哎呦哎呦,這就開始護着了?怎麽你倆進了槐樹夢一次,感情突然就突飛猛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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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羨慕了?羨慕回去找你師兄去。”
重六意識到,掌櫃悄悄和松明子議論他呢……
他掀開簾子,露出一顆腦袋往外看。便見松明子坐在外間的圓桌前,一邊剝花生米吃一邊和掌櫃唠嗑。而祝掌櫃則拿着只搗藥的罐子,用個藥錘不停研磨。
松明子沒意識到重六醒了,還在那邊八卦不停,”你說你怎麽就這麽器重這小六子。這麽多年看你跟個冰疙瘩似的誰也看不上眼,我還以為你最後會挑個多麽驚才絕豔傾倒人間的大美人……”
“六兒不是也挺白白淨淨的?再說我只是覺得他是個得力的幫手,你不要在他面前亂說。”
重六重重咳了一聲。
這個松明子……竟敢背後說他壞話?!
腦筋轉動間已經在心裏打好了千萬種在手記上罵這不正經方士的草稿。
松明子吓得差點跳起來,回頭一看,拍着胸脯道,”你醒了怎麽也不吱聲啊?!”
“我聽你在那對我品頭論足說的頭頭是道的,我哪敢打斷啊?”重六語帶嘲諷,動作略粗重地掀開簾子,趿拉上鞋子。咦?身上的衣服已經被換過了……
誰給換的?不會是東家吧……
那……東家把他身上……都看了一遍?
重六抻了抻衣擺,怪不好意思的,心裏卻又雀躍起來。
“我那是開玩笑的!”松明子幹笑着,喝茶掩飾。
掌櫃放下手裏的藥錘,轉過身來看着他,“感覺怎麽樣?”
重六伸了伸手,低頭看看自己,”好像已經完全好了,頭也不疼了。”
掌櫃松了口氣一樣點點頭,“那就好。”
重六四下看看,有點局促,“東家,那我要不要把您的被子換一下?”
祝鶴瀾帶着笑意瞟了他一眼,繼續研磨藥罐子裏的東西,“不用,過來坐吧。松明子查到了不少關于那四個人的事,我猜你也想聽聽吧?”
重六一聽,複又緊張起來。那九天……已經不到九天的詛咒仍舊沒有解開,半城人的性命還懸而未決。
他走到圓桌邊,在掌櫃身旁坐下,順道往那藥罐子裏看了一眼。
一坨黏糊糊鼻涕泡一般的惡心東西。重六看了一眼就不想再看了,慶幸自己肚子裏沒什麽東西。
掌櫃把原本擺在松明子面前的糕點盤拉到重六面前,無視某不正經方士的抗議。
“先吃點東西。現在夜深了,廚房早打烊了,估計也找不到什麽剩菜剩飯。”
重六示威般從盤子裏拿出一塊綠豆糕,張大了嘴咬了實實在在的一口,沖松眀子得意地眨了下右眼。
松明子朝天翻了個白眼。
“松眀,你跟重六說說那四個人是怎麽回事。”
松明子便端起茶杯,一邊喝着茶,一邊将他這一天來搜尋到的消息細細講來。
那四個自稱蘆洲居士的人分別是:戴芸姍,縣衙戴押司的女兒,還未出閣,但頗具才情。
裴了了,石榴街翠袖館的頭牌歌女,彈得一手好琵琶,會寫詩。
譚駿,一名醫館大夫,今年五十多歲,家中兒女雙全。
莊承,出生于書香世家,爺爺曾是天梁城有名的大儒。但是到他父親當家時家道中落,而他自己又屢試不中,現在在街上給人寫字代筆為生。
重六一聽,立馬道,“是那個屢試不中的書生,我看到過,他是最先開始的那一個!”
松明子點頭道,“不錯,這個莊承三年前去了趟影州,說是給他祖母奔喪。回來後,就開始不大正常。”
重六其實是知道這個人的。在他收集到的小道消息裏,這個人也有過一筆記錄,但并不多。
他不打算讓松明子知道他的記錄,于是沒有打斷,讓松明子娓娓道來。
莊承從北面的影州回來後,便閉門不出,寫字代筆的攤位也不擺了,甚至也不出去采買米油一類的必需品。他的鄰居有熱心腸的,擔心他自己一個人病了也沒人管,于是去敲他家的門,想看看他什麽狀況。
一連幾次都沒有人開門。到後來某一次,門倒是開了,但是吓了鄰人一跳。
那莊承臉頰凹陷,眼睛下面全是青黑,身上裹得厚厚的,陰沉地問找他什麽事。鄰人說,他記得從莊承身上散發出來的一股陰潮的馊味,就好像有人被泡在髒水溝裏好幾天的味道。
又過了幾天,有早起的鄰人出門以後,發現門前的巷子裏,地面上到處都散落着寫滿字的白紙,被風一吹漫天飄飛,簡直如死了人亂灑的紙錢一樣。
他還撿起了幾張來看。雖然那鄰人識字不多,但還是能認出來哪些是中原文字,哪些是他全然沒見過的西域文字。中原文字和西域不知哪個王朝的文字混在一起,中間還夾雜着不少奇怪的“畫”。
松明子帶回了那鄰人收起來的一張紙,那上面确實畫着一道由幾條歪歪扭扭的線和仿佛胡亂點上去的點組成的符號。
重六問,“這上面寫着什麽?”
祝鶴瀾道,“都是斷裂的只言片語,我也看不懂。不過這個記號……是一名穢神留在一面古老碑文上的。”
“穢神?”重六道,“就是城隍那樣的?”
“它比城隍原始的多,也可怕的多。“掌櫃的表情有些沉重,”這印記,我已經很久沒見過了。“松明子繼續敘述。
那莊承寫完第一本戲文是在他從影州回來兩個月後。他将那本戲文交給了一個在箱子裏玩的小孩,讓他把戲本子送去制書坊。那篇戲文在幾家小戲園子演過,意外大獲成功。但是有不少看過那本戲的人都說他們一連做了很多天的噩夢。夢中他們都能看到一個穿着破破爛爛的黃色衣服的巨大人影立在荒漠上。
莊承繼續用很快的速度寫新戲本。他徹底放棄了他的寫字攤,所有時間都用來不停地寫。每一次完成了,他總是讓一個小孩去送他的稿子。
其他三人大概是在看過他後面的幾本戲之後,開始與他産生了不同尋常的……聯系。但問題是,這四人從未見過面。
到現在松明子也無法了解他們四人是如何交流的。
最先和莊承聯系上的,大概是裴了了。然後是戴芸姍。譚駿很可能是去為他診治某種疾病的過程中,被他”同化“的。
重六聽着松明子的敘述,感覺那莊承寫的戲本子,好像某種會傳人的病一樣。有些身體強的人看上去沒事,病便潛伏了下來。而一些身體沒那麽強的、或是靈感比較強的,便開始發病。
重六自己也看了他不少的戲本子,也只有在最後一次看梧桐廟的時候,感覺到了異常。
這種對于傳染者的選擇,是莊承有意識的嗎?亦或是一切其實都不是他自己在操控?
重六還記得,在槐樹傳給他的意象中,他能看到一切。那是一種非常古怪的視角,就好像你在看着一個人的正面時,同時也能看到他的背面和……裏面。
他同時能看到莊承臉上密密麻麻的水泡潰瘍,以及他內髒間蠕動的黃色太歲。
重六問,”那個穢神……會不會就是我看到的那種黃色太歲塔?“祝鶴瀾搖搖頭道,”不,按照你的形容,真正的穢神會比那大得多……我懷疑,這只是它身上掉下來的一部分延伸體,試圖在這座城繁衍聚集。可我不明白,為什麽它選在這時候擴張領土?為什麽選這裏?”
松明子遲疑着道,“會不會……是因為槐樹最近開始長大了?”
槐樹……長大……
重六認為它已經大到不能再大了……
這些帶穢的東西有必要都長得這麽宏偉嗎?
掌櫃嘆道,“無論如何,總算是稍微有些眉目。我們三個明天便去見一見這位……天賦異禀的蘆洲居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