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黃衣記(10)
莊承。
重六雖然沒有親眼見過此人的面,但是從二樓那名書生的衣着打扮結合目前的情狀不難猜出其身份。
最初的蘆洲居士終于現身了!
掌櫃轉過身仰頭望着二樓的書生,雖居下望高,他姿态中的沉靜安穩不動如山卻在氣勢上鎮住了場面,“莊承,放開這些人。”
書生的容貌原該是豐神俊朗十分出衆的,但是此時此刻,他的眼睛下面凝結着濃重的青紫,兩頰消瘦凹陷,那眼睛卻異常明亮,震顫着莫測的執着和瘋狂。他壓低身體,整個人都趴到了欄杆上,臉上的笑容帶着令人不安的狂熱,鼻翼翕動幾下。
“你身上,有樹的氣味。”
說完,他竟突然攀上扶手,整個人倒挂着從二樓摔下來,落地的時候砸爛了一張方桌,發出轟然的巨響。
重六和兩個染工都吓得驚叫起來,掌櫃和松明子也驚呆了。
他是……頭朝下摔下來的……
一時間,整個大堂裏陷入無所适從的靜默。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那團飛散的塵埃。
書生的身體扭曲而不自然地躺在殘桌斷椅的木料中間,看不清頭已經摔成了什麽樣子。
可是下一瞬,斷裂扭曲的人體忽然開始劇烈地痙攣抽搐,簡直如同被附身一樣。那些斷裂的骨骼開始舒展,硬生生對在一起,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
莊承的小腿首先立了起來,然後膝蓋帶着大腿、連帶着上身、胸腔,最後是鮮血淋漓的頭“站”了起來。他的右眼球被擠出了眼眶,被他用手一按,便又噗地一聲被塞了回去。
整個場面太過詭異駭人,就算是已經見了不少“大世面”的重六也覺得胃裏反酸後背發毛。
由于掌櫃在桌上畫下了符號,重六對面的兩個染工是目前整間戲樓中唯一沒有進入那種詭異的出神狀态的,然而這樣的場面對他們兩個顯然刺激太大,過于超出認知,于是陷入了全然失措的恐慌狀态,站起來大叫着往門外跑。
重六試圖拉住一人,嘴裏大喊着“別動!”奈何那大胡子染工的力量太大,重六沒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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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門已經被之前試圖逃跑的人群重重堵住了,兩人根本出不去。于是他們扒着那些一動不動地堵着路的觀衆的身體,試圖從人群中擠出去。
然而當他們的手接觸到那些觀衆的瞬間,忽然面露驚恐,繼而變成呆滞,他們的眼睛瞪着空中某處,仿佛看見了什麽無比恐怖的東西,五官漸漸扭曲,而後便不再動彈了。
他們也成了那些觀衆中的一員。
松明子見狀低聲罵了一句什麽,繼而對重六叮囑道,“你可千萬別離開這張桌子。”
就算松明子不說,他管重六也不敢啊……
莊承緩步走向戲臺,擡手用袖子擦了擦頭上的血跡,還若無其事地撣了撣衣服上的灰塵,”這出戲,必須要演完。黃衣之神就要到了,不懂得敬畏的人便只能成為……糧食……”
掌櫃盯着一步步走上戲臺的莊承,挑起眉頭,用聊天般帶着好奇的口吻道,“你所說的黃衣之神,什麽時候要來?據我所知所有的大門都已經關閉了,它要怎麽來?”
“不是所有的門都關上了。”莊承已經站在了戲臺上,帶着那瘋狂的笑容盯着祝鶴瀾,“窮極之書打開了,世間的穢氣會越來越濃,當道穢失衡,要開的可不止是一扇門啊。呵呵呵呵呵……”
窮極之書……
熟悉的名字……
國師提到過,他曾經和勾陳先生乘船去海中尋找窮極之書。因為古籍曾有記載,擁有了那本書,就能掌握所有關于穢氣的奧秘,得到世間道穢最本源的知識。
若那本書真的可以關上一扇門……是否也代表着它可以打開無數道門?
祝鶴瀾也知道窮極之書,但從未有人真正見到過,也沒有書中內容流傳出來,所以方士們一直都認為那不過是傳說。
就算國師的夢中,也并沒有一本書出現。只有勾陳先生被某個穢神殘忍殺害的場景……
祝鶴瀾向前走了一步,“你是怎麽知道這些的?誰告訴你的?”
“黃衣之神親自開示。”莊承倨傲地回答道,“我是他選中的使者,他的黃衣祭司。我将為他準備好他的高塔、他的王座。”
“你不是他的祭司,你不過是被穢氣感染,神志昏聩的普通人。”祝鶴瀾惋惜地搖搖頭,“告訴我,你在影州奔喪的時候,發生了什麽?”
祝鶴瀾的評價令莊承很受侮辱一般,端正的面貌被憤怒扭曲,語氣中蔓延着酸苦的毒液,“人?我早已不再是人了。”
下一瞬,莊承的身體發生了匪夷所思的變化。
黃色的黏稠物體開始從他的七竅、他的每一顆毛孔中彌漫出來。那些粘液迅速蒸騰揮發,淡黃色的煙霧攜裹着刺鼻嗆人的氣味在戲樓中擴散,熏得重六喘不過氣,用袖子捂着口鼻連連咳嗽。
橫梁上、立柱上、牆上、桌椅上、還有那些靜立不動的觀衆身上,漸漸開始滲出類似的黃色粘膩物體,似乎是太歲的模樣。它們緩慢蠕動着,彼此之間噴射出淡黃色細絲,如蛛網般相互勾連。
唯有重六、松明子和掌櫃身上還未受影響。
掌櫃從袖中取出一張符咒,夾在食指和中指之間。透過重重嗆人的黃煙,他的雙目中透射出一層妖異的紅光。
而莊承的眼睛也在發生異變,他的眼白迅速被黑色的細絲盤結占滿,瞳孔的黑色中卻彌漫起黃色的石英狀異物。
祝鶴瀾警告道,“若你一定要把這穢氣散出去,你所熟悉的一切,你的家、親人、朋友……全都會毀滅。你以為你被選中了,你是特別的,但你的神是毀滅之神,他不會憐憫你,不過是把你當成一只恰巧可以利用的臭蟲,在他降臨的一瞬間,你就會成為他腳下的一灘血肉。”
“家人?朋友?”莊承的聲音和他的身體一樣扭曲了,變得濕黏怪異,好像是嗓子裏含着一口濃痰,“我早就沒有了。呵呵呵呵呵……”
就在莊承的注意力被祝鶴瀾拖住的時候,松明子卻已經悄無聲息地化作一團青影,悄無聲息地沒入陰影中國。當他如青色利劍一般從後射向莊承時,全身已經被黃色脂肪狀黏液覆蓋的書生,後背忽然打開了。
那些塊狀的、黏連的太歲,在庒承身後噴濺成四道長橋,在松明子周圍收攏。仿佛一只巨大的黃色的手要抓住空中的飛蟲一般。
重六一顆心已經提到嗓子眼,眼睜睜看着青衣方士被淹沒在那四道噩夢般的粘膩物質中。但下一瞬一道清冽道氣從脂肪團中爆發出來,松明子沖出包圍落在地上,但手中的桃木劍卻已經被腐蝕得千瘡百孔。
“他娘的……”松明子氣急敗壞,“老子就剩這一把桃木劍了……”
祝鶴瀾将指尖夾着的符咒立到面前,口中開始吟唱那種重六背過卻不能理解的語言。伴随着他低沉聲音的回蕩,大地之下傳出一種悶雷般的巨響,緊接着整座戲樓開始震顫,頭頂懸吊的燈籠一盞接着一盞掉下來。
重六抱着頭趴在桌上,只覺得周圍一切都在陷入瘋狂,連大地也不再堅實。那轟隆隆的響聲仿佛遠古時代無名神殿中的巨鼓,一下下撞擊着人的神志。
突然間,掌櫃四周的戲臺徹底開裂崩塌,七八條巨大的樹藤拔地而起。那些樹藤顯然是槐樹身上的,肉塊和木頭交融在一起,強壯而恐怖。一條樹藤将掌櫃托起,另一條樹藤則随着掌櫃一個跳傩舞般甩袖的動作,直接呼嘯着千鈞之力抽在庒承的身上,另那畸變的書生如小蟲一般飛了出去,啪叽一聲撞在牆上,血肉與黃色粘稠的物質混在一起鋪了整片牆面,就好像是被人用蒼蠅拍拍扁的小蟲。
可是緊接着,那些血肉中蠕動的太歲開始拉出黃絲,将肉塊迅速地拉合回攏。骨架、肌肉、皮膚……那原本已經被拍得不成人形的書生迅速被“縫合”起來。他那一點點複原的魔一般的面孔上綻出古怪傲慢的笑,從胸口再次噴濺出一道巨浪般的黃色粘稠物質。
掌櫃做了另外一個傩舞的動作,雙手在胸前交叉,兩道巨大的樹藤便在他面前形成護盾,抵擋住那些粘稠太歲的攻擊。
趁着祝鶴瀾與庒承僵持的時機,松明子用一柄水果刀劃破了自己的手掌,然後從懷裏拿出一枚四四方方的青玉法印,把自己的血塗在上面,然後将印章蓋在地面上的某個方位,雙手結印幾次,口中念念有詞。
重六認出這是青冥派驅除穢氣的血印八卦陣。如果陣法成了,在八枚法印中間的所有穢氣都可以被驅除掉。這法陣道氣極強,但是準備時間很長,中間一旦被打斷施咒者還有可能成為穢氣集中侵入的目标。
松明子大概是想要把所有的無辜民衆先從庒承的穢氣侵染中解救出來,以免穢氣侵入過深,便拔除不掉了。且先解救了他們,讓他們逃走,也可省去不少後顧之憂。
場面如此兇險,重六卻幫不上什麽忙,只能躲在那張桌子下面看着掌櫃操縱着樹藤與那黃色太歲覆蓋的怪物相鬥。場面雖蔚為壯觀,但整座戲樓搖搖欲墜的情形下,實在讓人提心吊膽。
為何庒承的畸變這般嚴重,且……強大?
重六搜刮着他腦中收集過的那些關于這名書生的消息,試圖理出個頭緒。
庒承身上,确實是有幾樁秘密的。二十七年前,庒承家仍算是豪門大戶,而當時的新任家主,即庒承的父親庒晏搞大了莊老夫人手下一名貼身侍女蘆花的肚子,無奈便将那名侍女收為側室,生下了長子庒承。
蘆花并不是心甘情願委身庒晏的,只是她自己家裏人得知此事後全然不憐惜她,只想着靠她攀上高枝,将這件事鬧得人盡皆知滿城風雨,強迫莊家接納了她,也強迫她同意了作為妾室留在庒府的安排。她不僅要成日伺候污了她清白的大少爺,還要為他受盡十月懷胎之苦。
雖然當時庒晏尚未娶正房,但蘆花畢竟身份卑微,又來路不正,享受不到丁點妾室的待遇,挺着肚子還要做最繁重的粗活,洗衣疊被做飯,樣樣都要自己來。在庒晏娶了正妻之後,她還要承受來自正妻的羞辱責罵,冰天雪地穿着一件單衣跪在院子裏,一跪就是一個時辰。
但庒承的生命力太強,即便她有意虐待自己,他還是在她腹中長大、出世了。
庒承出生後,蘆花的境遇并未有改善。庒承雖為庒晏的長子,但在一祖父莊世弘是大儒的書香世家裏,他就如一個肮髒的秘密,一只惹人生厭的老鼠一般。他的存在是莊家名聲中的污點,直接導致祖父與父親失和,再加上當時庒晏弟弟莊席的幾番挑唆,另莊世宏庒晏父子之間矛盾不斷激化,直至最後分家,莊家漸漸沒落。本家遷回了影州老宅,只剩下庒晏帶着妻兒留在天梁城。
分家後庒承的弟弟,原本被庒晏給予厚望的正室所出之子染了天花去世了。于是庒晏突然開始重視起這個長子來,每日逼着他讀書,不允許有任何休息玩樂的時間,指望着他能夠考取功名,給他争回臉面,讓他有機會重新回歸莊家族譜。
而庒承也十分用工,寫出的文章多次受到書院先生的贊許。但他偏偏時運不濟,連續兩次參加州試都沒有中。莊晏因此對他萬分失望,打罵責罰愈演愈烈。
這些年莊晏自己也并未作出任何功績。他自己開設的幾家書畫店全都經營不下去了,且染上了酗酒的毛病。最後欠了一屁股債,不得已将一家子遷出原宅,擠進了連翹大街上的那間破院子中。為了養活一家四口,莊承便出去給人代寫信件,或是書寫對聯春聯賺些糊口的錢。
一日他在外給人寫了一日信後回家,卻發現自己的母親蘆花暴斃而亡。據說是吃湯圓的時候噎死的。
那之後不久,莊晏便帶着他的正妻回了影州,似乎是與其父莊世宏和解了。只留下莊承自己仍舊留在那間破舊的小屋居住。
重六過去收集到的比較容易獲取的信息只有這些,當時他認為這些信息應當無大用,所以只是記錄下來沒有深查。但是從剛才莊承透漏出的只言片語,能聽出他言語中仇怨頗深。而他所用假名“蘆洲居士”,或可看出這執念與他的母親有關。
難道蘆花的死亡有蹊跷?
她一死莊晏便和其父和解……時機未免有些太巧了。
他躲在桌下思索着可能的前因後果,渾然不知在頭頂的桌子表面上掌櫃畫下咒符的位置上開始一毫一寸地被黃色黏稠物質覆蓋。那書生的眼睛已經注意到了一直蟄伏于角落中不願引來注意的他,也瞬間就認識到他便是那個最容易擊中的弱點。
縱然那是一道很強的保護咒,但在黃衣之神加持給他的力量下,總還是可以突破的。他故意讓祝鶴瀾擊中他數次,一點點拖延時間消磨着保護咒。
當那咒符上終于有一根線條被徹底破壞,他便立刻将矛頭對準了躲在桌下的重六。
重六驟然感覺到一股陰冷濕濡之氣席卷全身,每一根汗毛都豎了起來。他擡起頭,便見到一團巨大的黃色太歲,不斷翻滾着,黃色的蛛絲狀粘液随着它的滾動不斷向前噴射蔓延,向着他以極快的速度逼近。
他驚惶後退,眼前卻驟然橫過一道樹藤,替他擋住了那團黏糊糊的東西。
祝鶴瀾的眼睛裏燃燒着冰冷的怒色,手遙遙指向莊承,“這是你我之間之事,你不要動他。”
莊承卻用吊詭古怪的聲音發出一連串不穩的笑聲,“一個萬物母神的祭司,卻也心有牽挂麽?”
祝鶴瀾驟然向前躍起,一道樹藤卡住莊承的喉嚨收緊,将之死死按在二樓的欄杆上。祝鶴瀾逼向他,隔着幾條躁動的樹藤,他的音調低沉而危險,“這是我的城,是你僭越了。黃衣之神的奴隸。”
“你和我是一樣的。”莊承那布滿黃色粘液的臉愈發扭曲,明明是喉嚨被壓迫的痛苦,卻仍舊帶着一絲嘲弄的笑意,“若我是奴隸,你也是。”
而此時松眀子的印已經蓋到最後一個,法陣将成了。此時原本一動不動的人群開始有了窸窸窣窣的動靜,重六注意到,他們中有不少人,在簌簌顫抖。
他們的眼睛争得很大,看向高處,嘴張開,仿佛看到了什麽難以名狀的恐怖東西。
什麽東西不對勁。
當松明子的法印成型的一刻,強烈的清聖之氣在大堂裏爆發開來,與從莊承和掌櫃身上彌漫而出的渾濁污穢之氣形成猛烈撞擊,産生的氣流将包括重六在內的不少人震開,狼狽地跌倒在地祝鶴瀾和莊承兩人也被道氣沖擊,各自被逼退數米。那震蕩強烈的氣旋向上迸發,一下子掀開了戲樓的房頂。
可是房頂之外,重六看到的卻不是應該出現的青天白雲。
一團巨大的,黏連的黃色黏菌(即太歲),如脂肪一般顫動着,有節律地蠕動着覆蓋一切,遮蔽一切。那些顫巍巍的褶皺和縫隙間,倏忽被推擠開來,露出幾顆半透明的腫泡,裏面有黑色的滑動的點狀物。
眼睛……那些腫泡是眼睛……
令人暈眩的場面,伴随着愈發濃烈的腥臭味道。被道氣震出了空茫狀态的觀衆們全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短暫的困惑後,全都吓得癱軟在地。小孩子驚恐的撕心裂肺的哭叫、大人惶惑恐懼的哀嚎迸發在耳邊,宛如地獄中傳出的噩夢之音。
松明子嘗試着拉開戲樓大門,但是打開後,他馬上又關上了。
門外,是一樣的,蠕動的黃色黏菌。在開門的一瞬間它們便對着他噴射出黏絲,若不是他閃避及時,便已經被抓住了。
祝鶴瀾心中大驚。這莊承……似乎真的與黃衣之神發生了直接的感應。這麽大量的穢氣,大約早已悄無聲息地滲入了天梁城,在這裏悄悄占領了平時肉眼不可見的,穢的世界,形成了重六見過的黃色巨塔。
而現在,整座戲樓都被莊承拉入塔中了。
問題是,這麽多的穢氣,是從哪來的?
難道真的是因為窮極之書被打開了,所以穢在不斷從另一個世界洩露進來?
更加糟糕的是,剛才還在恐慌大叫的人群中,有些人忽然詭異地安靜下來。一名老人瞪着雙眼,喃喃說道,“它在說話……”
“第二場……開始了……”
“噓……別說話……開始了……”
重六也能聽到,虛空中某處傳來了連續不斷的鑼鼓聲。斷續的畫面殘像浮現在他的腦海裏,就算閉上眼睛也無法切斷。
他看到一張戲臺,臺上站着一名穿着黃衣戴着面具的人。他也看到了其他所有的角色,只是他們全都面容扭曲,臉上的戲妝斑駁,身上的行頭破爛成縷。
祝鶴瀾見狀,知道這次的情狀之嚴重,光是靠着槐樹幼苗已經無法壓制這麽多的穢氣了。
松明子雙手結印,口中開始大聲念誦經文。他的聲音洪亮如鐘,與平日裏說話的聲音截然不同,甚至攪擾了重六等人腦中和耳朵裏回蕩的聲音和畫面。
重六于是從那詭異的精神上的束縛中掙脫出來,卻發現頭頂的黃色粘膩團塊正在向下凸起,一些水滴狀的黏絲開始滴淌下來。
卻在此時,祝鶴瀾身上發生了異變。
掌櫃身上向來是聞不到看不到任何穢氣的,就算是青冥派掌教也感知不到。但是此時此刻,就仿佛是被壓抑到極致的什麽東西突然爆炸開來,無邊無際的紅色絮狀物,宛如噴發的山火,宛如灼目的驕陽,從掌櫃的身上爆發開來。
穢氣,比重六以往感知到的任何東西都要濃重的穢氣。
那穢氣化作一團濃稠的絮狀物,将掌櫃重重包裹。而在那迷離的光影中,掌櫃的身形發生了變化。
重六看不清掌櫃變成了什麽樣子,但是他對面的莊承,卻變了臉色。
那是莊承臉上第一次出現害怕的神色。
下一瞬,重六忽然感覺腳上一陣涼滑。
低頭一看,黃色的黏菌不知從何處蔓延過來,已經攝住了他的雙腳。那些蠕動的黏稠物體開始擠壓他的皮膚,迅速沿着小腿向上爬,在他的周圍越聚越多。
“重六!”松明子看見了,立刻一道掌風飛來試圖清除他身上的穢。可是重六的身體驟然一輕,眼前天旋地轉,竟然已經被那些黃色的粘液提了起來。
那些穢物迅速湧來,一層層将他包裹,瞬間便已經蔓延到了他的胸腔、脖子,最後悶住了他的口鼻,将他徹底覆頂。
可是那惡心的粘膩物質包裹的重六卻詭異地冷靜。
不知是不是因為見到了太多超出他認知的東西,進而有些麻木了,他竟感覺不到害怕。
在那些黃色東西的包裹中,他的知覺卻莫名地延伸了出去。他甚至能感覺到,一些斷續的思緒碎片,從那些黃色太歲蠕動的團塊中滲入他的腦海。
怨恨……
濃重的、無法化解的怨恨……
他腦中隐約知道,莊承想要用自己牽制掌櫃。但重六卻感覺這種被穢氣包裹的感覺并不陌生。就仿佛是一種……已經被遺忘很久很久的、出生前的狀态……
那些黏菌在往他的皮膚裏鑽,勾連出了一些被壓抑住的,睡眠了很久很久的東西。
于是他抓住了那些思緒的線,開始讓自己的知覺從自身中延展出去,順着那些錯綜複雜的黏絲攀爬、攀爬,一直攀爬到一塊節點,他看到了一段記憶。
他看到了莊承,大約只有十歲左右的莊承,獨自一人蜷縮在柴房的角落裏。他的臉頰青紫,一只眼睛腫了起來,身上到處都是被用棍子一類的物件毒打過的痕跡。但他的表情是麻木的,眼神空洞無光,絲毫不像是那個年紀的孩子會有的表情。
過了一會兒,門開了,一名中年女子快步走進來。她相貌平平,臉上刻滿歲月的痕跡,但眼睛在看到莊承的時候,是心疼萬分的。
她将兩個饅頭塞到莊承手裏,“快吃吧,快吃吧。”
莊承愣愣地看着手裏的幹糧,咽了咽口水,顯然是饑餓的。但他搖搖頭道,“娘,我不能吃。如果被爹發現了,你又要挨打了。”
“他已經睡了,沒人知道。乖,快吃吧。吃完再背背書,免得明天他又要考你。”
重六看着莊承大口吞咽,看着蘆花眼睛裏含着壓抑的淚,隐約猜到那些他收集到的信息表象下,有着更加黑暗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