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黃衣記(11)
重六的意識順着那一根根複雜勾連的黏絲爬向另一個節點,緊接着是另一個。一段一段支離破碎的記憶形成了一張黑暗幽深的網,網着一段不知快樂為何物的悲哀人生。
十歲以前的莊承就像一顆長在危牆下的草,沒有人注意過他。他總是躲在爹爹和大娘看不見的地方玩耍、想心事、觀察大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因為看不見的地方是安全的。
他看到弟弟被嬷嬷和大娘捧在手心裏疼愛着,看到那從未對他露出過好臉色的爹慈愛地把弟弟抗在肩頭玩鬧,他也好奇過那被人疼愛關注的感覺是怎樣的。他對着水缸裏照着自己的倒影,卻不知道自己和弟弟的區別在何處。
他也曾奢侈地希望過有一天父親也會對他露出那種慈愛的笑容。
母親蘆花是唯在乎他的人。她就像是他的船錨,把他這一葉在海上迷失的小船固定在一道并不安全的港灣裏,給他一絲絲安全的錯覺。
莊承很小就知道他不能哭,因為哭聲會引來災禍。或是他的母親被懲罰,或是他被懲罰。就算受了傷,就算被開水燙傷了手,就算被大娘用雞毛撣子抽打後腰,他都忍住了,沒有哭過。
漸漸地,他失去了哭的能力。
但他不知道的是,很多時候不哭也會被默認成某種反抗,某種挑釁。
他十歲那年,弟弟得天花過世了。全家人哀痛欲絕,卻只有他沒有哭。
那是他第一次因為沒有哭被打得鼻青臉腫,奄奄一息。
一個十歲的孩子能承受多少成人的暴力?當父親的腳一次一次踩在他的肋骨上,當那他原本渴望揉着他頭發的大手狠狠抽打在他的臉頰上,他忽然明白了死亡的意義。
他眼前的世界發黑,所有的感知開始變得遙遠,好像他正在被一點一點地從他自己的身體裏剝離。
那是噩夢的開始。
沒有了弟弟,所有的關注,所有他曾經渴望過的關注,終于落在了他的身上,但卻是與他想象中全然相左。
念書,念書,念書……念書成了他生活中唯一能夠進行的活動,就算是在吃飯的時候也不能停。他要補上之前五年“荒廢”的時間,他要在最短的時間內超過書院裏最聰明的學生。
并不是因為他的父親關心他的前途,而是因為他父親要靠他這個不被承認的兒子出人頭地,靠他光宗耀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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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不能違抗,不能反駁,他只能像個奴隸一樣,被馬鞭威懾着,戰戰兢兢地将書本上的字一個一個刻在腦子裏。
沒有地方是安全的,沒有時刻是安全的。他父親随時會心血來潮地考他,如果他背書背錯一個字,輕則只是被責罵幾句,若是他父親心情不好,被打到三天起不了床也是常事。
若只是單純的仇恨也便罷了,但常常在令人發指的毒打虐待後,他的父親會突然對他慈愛溫柔起來。親自給他喂藥,給他買水方齋的點心,甚至教給他怎樣下棋。
這種時候,對于父愛的渴望常常令他感激涕零,忘記了片刻之前那面目猙獰的惡魔和面前的慈父是同一個人。
棍棒和蜜糖的交錯進行崩壞了莊承對于自己和對整個世界的認知,令他徹底淪為了莊晏的奴隸。
父與子,從出生就已經決定了的、一生也無法逃離的主奴關系,無法挑戰的權威和無人制約的暴行……
莊承甚至不知道自己一直在被控制着,他心甘情願地做着父親讓他做的一切,哪怕第一次州試失利後,暴怒的父親将一整壺滾燙的茶水潑到他身上,令他整個左手臂起泡潰爛,他也僅僅帶着無盡的羞辱悔恨責怪自己太沒用,不曾懷疑過莊晏對他的利用。
這樣的人生中,莊承交不到任何朋友,沒有自己的生活。他唯一能夠休息的安全港,就是他的母親蘆花沉默但溫柔的陪伴。
直到這人間最後真誠的溫情也被奪走了。
重六心中趕到一陣劇痛,但那痛不是他自己的,而是莊承的。
那痛在莊承的精神深處,從未停過。
那是一種令人清醒的痛,令人眼中的世界徹底崩塌的痛。
蘆花不是意外而死的。
莊承,這個莊家醜聞遺留下的證據,連續兩次州試落榜的“廢物”,在回影州見到莊家主家那些心高氣傲的高門大戶之人,還能保有多少尊嚴?
而在一場衆人酩酊大醉的酒局中,幾個年齡相近的表親兄弟将他逼至角落,借着酒瘋打罵羞辱他一頓,并且告訴了他一件事。
他那家財散盡已經過不下去苦日子的父親為了能與祖父和解,強行往蘆花的喉嚨裏塞入漲得碩大的湯圓,将她活活噎死,僞造成意外死亡的樣子。
一條性命,一名服侍了他半生為他生下兒子的枕邊人,就為了這樣可笑的理由被殘忍殺死。
他的父親從未将他和他的母親當成活生生的人。
他的痛苦、他的怨恨、他的懷疑,招引來了濃重的穢氣。重六不确定他是從哪裏沾染的,似乎有一個十分隐晦的源頭,被莊承的意識刻意模糊掉了。
或許是……之前莊承提到過的窮極之書?這麽強的穢氣……定然不是偶然碰見的。
越來越濃的穢氣開始令莊承的身體內部發生肉眼不可見的畸變,他對于時間、對于記憶的概念開始扭曲改變。
他開始能夠回到過去,看到過去。他看到了父親殺死母親的全過程。
大娘幫他壓着娘的腳,而他強行将一整碗湯圓灌進娘的喉嚨裏。娘咳嗆着,掙紮着,終于湯圓卡在她的食道裏,壓迫了氣管,令她無法呼吸,痛苦地窒息而亡。
他不僅僅看到了這些,他還看到了父親與大娘商議謀殺母親的過程,看到了過往那些年當父親和大娘虐待毒打他和母親時心中所有理所當然的想法,看到了在他的親人們眼中,自己到底是什麽。
他恨他們,恨這世間的一切。因為除了蘆花外,再沒有人給過他溫情。在他眼中的世界,痛苦、是折磨、是永恒的彷徨。人們帶着惡意陷害彼此、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可以做出任何事。
他想要終止這一切,終止所有痛苦的根源。
人就是痛苦的根源。
這就是為什麽他能夠與黃衣之神産生如此強的共鳴。為什麽他接受了黃衣之神對他靈魂的入侵。
這也是為什麽莊家一夜之間全族都消失了。從房子到草木一顆都不剩。原本莊家老宅所在的地方,出現了一道巨大的陷坑。
附近的村民傳說有在半夜聽到凄厲的鬼哭聲從莊家的方向傳來。但他們想象不到,莊家人,尤其是莊承的父親、大娘和祖父,在莊承那畸變雙眼的凝視中,有着怎樣悲慘的下場。
在那之後,莊承回到了天梁城。只是那時的他已經不再是莊承了。
他摒棄了人的身份,因為沒有人需要他。人帶給他的只有痛苦。
他擁抱了接納他的、認為他并非“廢物”的、願意讓他作為自己的“祭司”的黃衣之神。
至少是莊承認為中的黃衣之神。
影州畢竟遙遠,莊家又不是什麽多麽重要的家族,以至于這些消息還未流傳到天梁城來,以至于重六和掌櫃一直難以打探到。
終于,重六看到了在那些黃色穢質的裹挾中快要消亡的最後一點人性。
這一切妖異的,仿佛深入了對方精神中的感知,對于重六來說都不是悉心思慮過的,而更像是……某種本能。
某種他在染上穢氣前沒有、或是沒有注意過的本能。
他本能地知道他需要打亂那些黏稠的黃色太歲對莊承的控制,而他也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去。
只不過他伸出的不是手,而是其他的什麽更加長、數量更加多的東西……
那些不應該存在的腕肢沿着那些黃色物質組成的密網探尋着,靈巧地鑽入了莊承被扭曲的精神之中。
他的無數條“手”将每一段記憶中唯一的溫情吸出來,宛如采撷果實一般精準而迅速,最後統統塞到莊承的精神中去。
所有關于蘆花的記憶。
猶如黑暗中星辰的閃光,猶如絕望的寒冬一點燃燒的篝火。
穢氣喜怨恨、貪婪、恐懼……但是與溫情不甚相容。
雖然不能挽救這條已經失陷的靈魂,但至少,能對他的精神造成很大的擾動。
重六猜對了。
強烈的震蕩順着那些黃色黏絲傳遞過來,巨力将重六震出了那種介于本能和清醒之間的出神狀态。他倒吸一口冷氣,仿佛很久都沒有呼吸一樣,卻感覺口鼻上都糊着腥臭的粘液。他忙擦掉阻礙他呼吸的粘液,趴在地上幹嘔咳嗆了半天,意識才終于恢複徹底的清明。
他從黃色太歲的包裹中掉出來了?
重六擡起頭,卻見莊承被幾根巨大的樹藤重重纏裹着,動彈不得、仍在痛苦地哀嚎掙紮。而掌櫃……
“六兒!你怎麽樣!”
一雙手抓住他的肩膀,掌櫃焦急的面容出現在視野裏,雙手抓着他的臉頰仔細查看,“有沒有受傷?”
重六只是懵然地望着他,“我沒事……剛才發生了什麽?”
“你被莊承抓住了。他想利用你威脅我停手。但是不知為什麽他對穢氣的控制忽然發生紊亂,我便趁機将他困住了。”掌櫃簡練地回答,省略了無數細節,同時用袖子輕柔地幫重六擦掉額頭上的粘液,眼睛卻仔細注意着重六的眼睛。
重六傻乎乎地看着掌櫃,愣了一會兒,才想起來什麽似的往天上看。
藍天……
黃色巨塔不見了……
他們真的出來了?
而松明子正在附近,對那些已經驚吓過度的民衆施展某種咒術穩定他們的精神……
亦或是清理掉他們的記憶?這樣的經歷,會讓精神脆弱的人瘋掉的吧……
戲樓已經差不多毀了,但好在似乎沒有人員傷亡。
結束了?
為什麽一點真實感都沒有?
掌櫃是怎麽将他們從那巨塔中拉出來的?
“六兒……你被他抓住的時候,有沒有……做什麽?”掌櫃忽然輕輕問道。
語調十分小心,沒有任何審問的意味。
重六納悶掌櫃何以有此一問,“做什麽?我就是被他那些黃不拉幾的東西裹着啊,然後我就掉出來了……中間我記得不太清楚。東家……倒是你,你沒事吧?”
掌櫃衣衫淩亂,頭發上的浩然巾也散了,烏發披散在身後。重六忽然想起在他被莊承的穢氣抓住前,看到掌櫃周身蔓延的紅色絮狀煙霧,而在那煙霧中……掌櫃的身體似乎變化了形态……
可他還沒來得及看清,就什麽也看不見了……
難道……掌櫃身上其實也有畸變,只是隐藏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