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黃衣記(17)
那立柱高聳在重六面前,仿佛一道遠古時代遺留至今的圖騰,傲慢而永恒地俯瞰着瞬息即逝的凡人世界。
明明是這樣可怕而扭曲的東西,為何卻給人一種莊嚴甚至神聖之感?
直到掌櫃用一只手托着他的下颚迫使他轉開視線,重六才意識到自己在出神。掌櫃認真端詳着他的神情,低聲問,“還好嗎?”
重六心神不寧地點點頭,這才發現這裏不止他們兩人。衆多青冥派弟子往來奔跑,在地上畫着複雜的咒符。
重六忽然意識到他看到了一些之前沒看見的東西……腥臭的風載着某種黃色的絮狀物在周圍不斷升騰,比一般的霧氣要濃稠,有點像是凝結成塊的雲。
若是仔細觀察,會發現每當有弟子們經過,那些絮狀物會仿佛感受到了什麽吸引般飄過去,但是碰觸到一些弟子時會彈開寸許。而另一些年紀較輕的弟子則并沒能将所有的絮狀物彈開,有少量的會鑽入他們的皮膚裏,就像水滲入紙張一樣。
但唯有掌櫃……所有的黃色絮狀物不僅不會被他吸引,反而還會“避開”。以至于掌櫃連帶着他周圍這一圈出現了一道”真空“的氣泡。
“這是怎麽回事啊?我們怎麽辦?”重六望着那天柱,腦中一片空白。
“接下來,便是我和青冥派的事了。六兒,你可以先回客棧,把大門封死。不論聽到任何聲音,哪怕是有人敲門求救,甚至是聽到我的聲音,都不要開門。只要前後門都是關着的,黃衣之神的穢氣就進不去。”
重六猶豫了一下,“那您這邊……會很危險嗎?”
掌櫃垂下眼睛輕笑一聲,“哪能完全沒有風險呢。但你掌櫃我也不是那麽好對付的。”
說着,掌櫃望着他的眼神柔化了些許,帶上了一絲溫情,“你也要千萬小心。如果我沒有回來……槐樹便要交給你照顧了。”
重六瞪大眼睛,張口結舌說不出話。
掌櫃哈哈笑了起來,笑聲震蕩在胸腔裏發出嗡嗡的回響,”小傻子,我開玩笑的。“說完,他拍拍重六的肩膀,便要轉身。可是不知哪來的沖動,重六忽然一把抓住了掌櫃的手。
掌櫃回過頭來,愕然地望着他。
重六擡起頭,目光殷殷,”東家,你放心。不管發生什麽,我會照顧好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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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鶴瀾的雙眸微微張大了。重六的話不知為何,如一片靈柔的羽毛,在他的心口輕輕地戳了一下。
就算只是安慰他的話也足夠了,更何況,重六看他的方式,更像是在承諾。
重六不是對自己承諾了什麽一無所知的人,他見過槐樹,知道自己如何喂養槐樹。他知道這會是多麽大的責任。但即便如此,他還是承諾了。
還是第一次有人告訴他這樣的話。
祝鶴瀾蜷起手指,反握住重六的手,輕輕攥了一下,便又放開了。
重六心頭發熱,惶恐地看着掌櫃走向那座恐怖的畸形天柱。所有的黃色穢氣在他周圍紛紛退避,逃竄的旋流卷起他如墨的長發。
重六把心一橫,快步往客棧的方向跑去。
……………………………………………………
九天伏魔陣的準備已經進行的差不多了,為了困住門,他們甚至将青冥派的三道鎮山之寶拿了出來。
陣眼就在天柱前方那原本作為集市聚集場的空地上,柒曜真人坐于八卦圖中心,華麗的天仙洞衣如蓮花般鋪展在地面上,頭戴寶光璀璨的芙蓉冠,面前擺放着河圖洛書兩道古卷,雙手捧着玄天寶鑒。
而在他的右後方,松明子手執長钺而立,換下了平日裏常穿的青袍,轉而披上肅然工整的法袍羽衣。更外圍是一圈十名最出色的首座弟子。
這大陣将以天柱為中心的方圓三裏都囊括進去,青冥派弟子連夜将範圍內的所有人家都疏散了。
天剛剛亮,城門口便已經擁擠起來。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麽事的人們在方士們的疏導下帶着簡單的行囊離城避難。
祝鶴瀾站在望月酒樓高處,從此可俯瞰整個法陣,而那詭谲的天柱就在面前。
若法陣催動的過程中發生意外失敗了,他便是第二道鎖。
山雨欲來,卻出人意料的平靜。那原本總是污濁昏黃的天,今日卻放晴了。
日頭一點點爬上中天,卻仍舊一點動靜也沒有。
祝鶴瀾望着那天柱,心中卻産生一絲疑慮。
這樣的糧食,是否太顯眼了?
松明子倚着他的長钺,喉嚨幹渴,額頭冒汗。他嘆了口氣,仰頭望着那天柱,啧了啧嘴,“該不會是菜的品相不好,人家不愛吃吧……“聽到他話的幾名弟子撲哧笑了一聲,結果被柒曜真人瞪了。
剛說完沒多久,忽然一道風吹來。
之前也有風,但是這一道給人的感覺全然不同。那風中夾裹着的腥臭味,讓人聯想到一切污濁的、粘膩的、陰濕的東西。腐爛的肉類上圓球狀的黴菌、肺痨病人咳出的濃痰、屍體膨脹後流出的屍水、盤結在一起的蛞蝓身上分泌的黏汁……一切腐朽的、惡臭的、與死亡有關的東西……
衆方士面色皆是一凜,柒曜真人舉起手中寶鑒,口中開始高聲吟誦咒語。
與此同時,十名首座弟子開始齊聲應和,各自舉起桃木劍,做出種種帶有隐含意義的劍法姿态,幾乎如舞蹈一般。
而松明子則握緊長钺,默念口訣,調動起自身全部修為,暫時開啓天眼。
天眼開,他便能清晰地看到一切穢物。只是與此同時,穢物也會清楚地看見他。他會成為一道活靶子,将穢物可能的注意力從師兄身上引開。
祝鶴瀾在樓上,聽着他們洪亮的吟誦,手指在欄杆上輕輕地點着。
忽然,他的動作停下了。
陽光不知何時暗淡下來。明明沒有雲,明明仍舊是青天白日,那光卻好像被什麽東西吸走了。
一切景物都在變得晦暗,昏黃的光将所有其他的顏色都吞噬了。那巨柱上原本只是偶爾才痙攣一下的扭曲人形,突然開始瘋狂地蠕動起來。
他們長大拉着絲的粘膩空洞的嘴,發出了地獄惡鬼般恐怖的嚎叫。
在那昏黃的背景下,光發生了某些奇怪的折射。最初只能看到一些片段,就仿佛是被鏡子碎片反射出的支離破碎的殘影。
可是漸漸地,碎片開始拼湊起來了。
伴随着柒曜真人的吟唱,一些黃色,更加凝固的、實體的黃色,開始從空氣中析出。
一開始衆人無法明白看到的是什麽,只覺得那好像是一大片滾滾而來的濃霧。那霧籠罩着數不盡的屋宇,漸漸将一切景物吞沒了。
然而,當人們将頭擡高,不斷擡高,直到後腦勺幾乎碰到了後頸,才看到那并不是霧。
而是一座塔。
一座探入雲霄的、布滿古怪凸起的巨塔。
它現在的大小,比重六最初看見的漲大了三倍不止。塔身不斷蠕動着,數不清的眼睛不斷浮現又消失,仿佛是包括人在內的無數種動物被強行融合到了一起最後只有眼睛清晰可辨。
它在黃色巨柱前,緩緩地打開。
在它的內裏,猶如噩夢一般蠕動着千千萬萬顆密集的牙齒和觸須,而最深處卻是深不見底的空洞。那些觸須纏繞住那相對來說顯得矮小的黃色天柱,緊接着整座巨塔在天柱外合攏。一種岩石、骨頭和濕濡的東西被壓碎的聲音震動着大地。
當它張開嘴的瞬間,在場的所有方士,包括松明子在內,都感受到了一種極強的壓抑和恐懼,就仿佛是山巒将崩,而你只能仰着頭等待着毀滅的降臨。數不清混亂的念頭開始強行浮現在頭腦中,甚至有人開始産生幻覺。
一些方士開始不停流淚,另外一些面上的肌肉抽搐着,現出難以遏制的憤怒。唯有柒曜真人依舊平靜,吟誦不斷。清聖道氣從他手中的天玄寶鑒迸發出來,令他的黑發和衣衫在風中亂舞。
在壓頂的黃色巨塔面前,柒曜真人顯得如塵沙般渺小,卻迸發出極為奪目的光華。猶如在風沙迷障中破雲而出的北極星。
衆方士混亂的精神為之一凜,猶如抓住浮木找到方向,各自寧心靜神強壓入侵精神的穢氣。
巨塔開始向前傾頹,一些黃色粘膩的塊狀物開始掉落下來。那些巨大的黃色粘液落地後便開始擾動生長,不斷爆發出蛛網态的黏絲迅速将柒曜真人包圍。
當一塊足有兩人多高的太歲撲向柒曜真人時,卻忽然被一道淩空劈下的青影削成兩半。沛然道氣從傷口中爆發,将整個太歲炸得四分五裂。
松明子揮動長钺,再次反手将另外一只接近的太歲切碎。他圍繞着柒曜真人飒踏地揮舞着相對于他的身形來說顯得過于巨大的武器,将中間的人護得滴水不漏。
漸漸地所有掉在地上的太歲開始被松明子吸引過去,反而不再注意柒曜真人。而此時柒曜真人改變寶鑒的角度,将他面前的河圖洛書兩道密符反射出去,以道氣催動着将古老而神聖的咒符反射到門的身上。
那巨塔中驟然傳出一陣令所有人頭顱劇痛的尖銳巨響,猶如指甲抓撓石板的聲音被放大了千萬倍。十名弟子中有超過一半的人無法承受這種聲音,手中的桃木劍掉落在地上。
法陣出現了破口,源源不斷的黃色穢氣開始洩露,同時柒曜真人的眼睛中開始滲出血跡。但他仍舊強撐着,繼續催動大陣。
而松明子那邊也開始疲于應付。太歲來勢兇猛,到現在已經是如同海浪般湧過來,他攔了這邊,另外一邊就已經到了近前。
祝鶴瀾看着這一切,始終沒有動作。但此時,他向後退了一步,考慮了片刻,将身上的錦緞外衣脫下來,小心地放到酒樓內的一張桌子上。而後他穿着單薄的長衫,重新回到欄杆前。
他閉上眼睛,放松了自己一直在頭腦中緊緊拉着的那根弦。
正當九天伏魔陣搖搖欲墜僅靠着柒曜真人和松明子兩人強撐的時候,忽然間在附近的一座酒樓前,一道紅色煙霧迸發開來。那煙霧一重重一汩汩,猶如在空中綻放的妖異紅蓮,中間卻仿佛還遮掩着一簇簇不斷舞動着的細長的東西。
那紅霧迅速擴散,橫向着展開,很快便将整個黃色巨塔以及九天伏魔陣籠罩在內。原本外洩的穢氣,立刻被堵了回去。
那黃色巨塔開始變形,一圈圈的漣漪在塔身上越發激蕩。強烈的卻不同的兩股穢氣沖撞在一起,造成的震蕩迅速影響了方圓三裏的一切有生命的和沒有生命的物體。
一些牆壁上、屋檐上、磚石間,原本沒有生命的地方,開始出現古怪的肉質團塊、簡單的蠕動着的原始生命、甚至是能看出形态的器官。
黃色穢氣攪動着,掙紮着,試圖擺脫紅霧的束縛。但那紅霧更加古老,它的源頭來自更加原始的力量,而黃色巨塔畢竟才誕生不久,無法擺脫。
柒曜真人已經到了催動大陣的最後關頭。當他完成了所有咒文的吟唱,牽住了陣中的所有靈線,終于高高将天玄寶鑒舉起,狠狠向地面摔去。
鏡子碎裂的一瞬間,那黃色巨塔上也出現了相應的裂痕。
恐怖的哀嚎響徹了整個汴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