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黃衣記(16)

重六在戲樓外留下的記號中,以百曉門密語指示了見面位置。他選定了朝元橋橋洞下,傳聞那裏有抓交替的水鬼,晚上不會有閑雜人出沒,方便他們說話。

踏出“近路”與現實的界限之前,祝鶴瀾告訴他,“我在這兒看着你,有任何異常你只需叫我。”

“謝謝東家!”重六燦然一笑,戴上面具便踏了出去。

夜風從河面上吹來,卷起一層層抛蕩着月光的縠紋,搖着岸邊半人多高的蘆葦。停泊在遠處碼頭邊的零星漁船裏點着燈,冒出漁夫在船上煮夜宵的香味。

如此寧靜的夜晚,是否很快就要分崩離析?

重六靜靜等待着,直到有腳步聲漸漸接近。他轉過頭來,看到一身着紫黛羅裙戴着玉兔面具的女子漸漸從深藍的夜色中析出。

兩人對面行禮,互相取出硯臺來确認各自的百曉生身份。重六便道,“貿然留下暗信給師姐還望恕罪,只因事态緊急,首生又遲遲沒有音訊。”

一道比一般女聲低沉沙啞不少卻十分舒适的聲音從面具後傳出,“這兩日中城中有瘋疾蔓延。我也嘗試過聯系他,只是他恐怕也已經被傳染了。若你不留口信給我,我也會想辦法聯絡你和另一人。”

“關于這瘋疾的內情,不知師姐知道多少?”

“這瘋疾來的莫名。看似毫無章法,但實有內情。被瘋疾感染之人,思維混亂,一些以前心中想過卻因為道德約束和對後果的恐懼而不敢付諸行動的黑暗念頭好像失了壓制,全都爆發了出來。只是我追本溯源,卻追到了一出戲上。”

“黃衣記。”重六道,“凡是看完了下半場的人,都會被瘋疾感染。”

“看來你知道的不比我少。”

“我只知一些方面,但黃衣記在那三家戲樓剛唱完的那兩天我并不在城內,所以對于那兩天的事并不知曉。”

“我并未親自去聽那出戲。不過當日那三家戲院唱完後,出來的人群安靜得可怕。街坊鄰居都說,不像是剛剛聽完戲,倒像是去奔喪一樣,黑壓壓的一片人寂靜無聲,十分怕人。

最初的一兩天,這些人便已經表現出了古怪異常。有些人坐在屋子裏望着空中某處不做聲,有些人回去便把家裏所有東西都砸了,有些人哭個不停,有些人看到不存在的東西,還有些人幹脆沒有回家,而是失蹤了。

然後是這些人的親人開始受到影響。我知道最清楚的是豆花巷裏的駱權家,他家的小兒子睡到半夜忽然被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驚醒,卻看到他母親駱家媳婦披頭散發地爬在床上,在駱權耳朵邊輕且快地不斷說着什麽,有點像是在背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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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兒子被那場面吓得半死不敢出聲。看到他母親絮絮了半宿,便又直起身若無其事一樣躺回床上睡了。第二天,駱權便也開始失常,菜攤都沒擺,一直在廚房磨刀。

而後他們夫妻兩人便突然宰了一只雞送到鄰居家去了。之後那鄰居家的一家三口也出現了症狀。”

重六在腦中填補着他漏掉的信息,又問,“可有任何人發生身體上的……改變?”

“有。”玉兔面具的聲音緊促,似乎剛剛從噩夢中醒來。他給重六講述了一段她在避禍途中親眼所見的場景。

寄住在葫蘆坊那邊的一家l戲班子,便是唱完了黃衣記的三家戲班之一,班主姓魯。自從那日唱完後他們一直閉門不出,但是昨天,全城大亂,有人趁機作亂打砸搶劫。當時玉兔面具被困在暴亂的人群中,女子孤身一人很容易成為目标,于是她悄悄翻牆進了葫蘆坊的院子。

在那間院子裏漂浮着一股令人作嘔的惡臭,地上爬着幾個人,猛一看不知道是不是屍體。她還來不及上前查看,大門便被強行踹開了,幾個年輕人沖進了園子鬧事。她只好躲在一叢木槿花後靜觀其變。那闖入的人接近那些”屍體“,卻發覺自己的腳踩在一些粘膩惡心的黃色粘液上,擡起來還會拉出無數條長長的黏絲。

黃色粘液顯然是從趴在地上的人身體下面滲出來的。

然而在那些粘在腳上的黃色粘液中,有什麽東西好像在移動。他于是用手指頭沾了一些湊到眼前仔細看了看。卻見那些粘膩濃稠的液體中,懸浮着不少正在不斷扭動的肉芽一般的東西。

而且那些東西,正在迅速地鑽入他的皮膚之中,留下一個個細小的洞口。

他大叫一聲跌倒在地,甩掉了鞋子,脫了身上的衣服瘋了一樣擦自己的腳。可是此時,那原本趴在地上的人忽然抽動起來,發出恐怖的長吟。在粘膩令人不适的聲音中,他擡起頭來,原本的五官已經徹底融化變形,仿佛黃色的蠟融化了滴淌下來。一顆眼珠已經不見了,另一顆被裹在粘液中順着臉滑下來。

那幾名鬧事者全都吓壞了,有些人拔腿就跑,有些人則吓呆了。

看來第一批感染者已經進入了更深的感染階段……他們已經救不回來了……

重六心情愈發沉重,深沉的無力感傾軋下來。

他應該在看到黃衣記的時候就想到,莊承寫了出來,另外三人也會同時知道……

但一切都已經只是如果了。

“根據你得到的消息,被瘋疾感染最嚴重的、變形最嚴重的,是哪裏?”

“……在城東臨近汴河這一邊。以三河戲苑為中心。”玉兔面具沉默片刻,忽然低聲說,“今夜過後,我們百曉門應當立刻從天梁城撤出。我已經收拾好行囊,與你見完面後便會離開了。我勸你也趁早離開,不要停留。”

重六點點頭,十分理解地說道,“撤離是明智的,我猜明早應該會有不少人離開天梁城。不過煩請你将此城情形告知青龍先生……他原本要在七天後召見我,但我不知還能否應召。若我能經過此難,一定會想辦法前去的。”

“……你不打算離開?”

“不,這方面的事,是我致力于記錄的。我需要留下來。”

戴着玉兔面具的朱雀門百曉生望着他,對他工工整整行了個禮。

卻在此時,大地卻忽然開始震顫。重六和玉兔面具都站立不穩,跌倒在地。

地震了?

可是那震動只是短暫的一刻,而後便沉寂下來。

空氣中的什麽東西微妙的改變了,就像一個人原本在水面上,下一瞬卻忽然被水淹沒的奇異感覺。重六聞到空氣中那一絲絲潛移默化的滲透,一種從內至外的腐爛。

重六警覺地從橋洞裏出來,看向街市的方向。

遙遙地,他看到了一樣東西,一樣原本不存在于那密集的樓群的東西,突兀地刺破蒼穹,立在那些相比起來過于淩亂矮小的屋舍樓群之中。

不是太歲巨塔,而是一道立柱。

一道在已經被人遺忘的古老神明的殿堂中,唱誦着超越人類的古老而無情的神明之祭品。

那歪斜的角度,在月光中反射着詭異的黃色……還有那些不明所以的突起和凹陷……重六預感那不是适合普通人看到的景象。

他低聲急促地對玉兔面具說,“你現在就得離開。”

可是話音落,異象再生。在他們四周圍原本叢生着野草蓋着青石板的地上,開始有大片大片的黃色黏菌從土地間迅速析出,蠕動着凝結在一起,形成了無數蠕動的團塊。

這些團塊到處都是,就連河面上都漂起一層油膩的惡習粘膜。頃刻之間,重六和玉兔面具已經被包圍了,就如同被琥珀粘液困住的小蟲。

他二人被逼迫着不斷後退,最後背靠背站在一起,四面都沒有可以下腳的地方。玉兔面具顯然已經緊張得不行,身體的顫抖透過兩人的後背傳遞過來。重六想着要叫掌櫃來幫忙,可還不等他開口,忽然間另一道穢氣,一道重六熟悉的、與黃色力量截然不同的穢氣從某處呼嘯而至。

那是一種看不見的力量,所經之處,所有的蘆葦、野草、野花,都迅速枯萎變黑,爛入地下。而那些黃色太歲,也開始腐爛分解,黃色冒着酸泡蒸騰着煙霧,以極快的速度發綠萎縮。

“快跑!”重六對玉兔面具說道。她也不再猶豫,只說了句,“你自己保重”,便轉身迅速避開那些正在迅速萎縮的太歲,消失在夜色裏。

掌櫃的身影從霧霭中大步接近,面色凝重。他過來扯住重六的手便道,“門的’主菜’提前出現了,我們得馬上回去。”

重六還沒怎麽反應,便發現自己已經在近路中。

短短一段時間之後,他從近路中出來,落入眼中的景象卻令他全身僵冷,汗毛直豎。

大地和屋舍已經被黃色太歲覆蓋,這些太歲聚集成了密集的條縷,如蛛網一般從每一條街道、每一間屋舍蔓延下來,最終聚集在一樣東西上。

那道立柱,遠遠的、在月下泛着詭異黃光的立柱……

由畸變的人體組成的立柱。

那些人最初是看不出形貌的,只是一些條狀的、柔軟的肉質東西與黃澄澄的粘液混在一起,相互編織盤錯,直到一些似乎是人臉的團塊出現在間隙裏。

那些仿佛融化的黃蠟一般的扭曲臉孔,嘴像是被撕扯開了一樣,張得那麽大,卻不知是在哀嚎,還是大笑。

他們的肢體已經沒了形狀,內髒翻在外面,骨骼也軟化了成了半透明的東西。一些手仍然支在外面,不時地痙攣抖動。

所有空洞的眼睛,都帶着詭異的祥和,望着天空。仿佛在殷切地等待着什麽偉大的東西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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