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攔路
許氏的喪事一過,整個春天,也就真的到了。
二月底已經是草長莺飛,馮霜止身上的傷也終于快要見好。她一好,喜桃也跟着高興,連帶着下面的四個負責掃灑的二等丫鬟也高興起來。
整個吹雨軒,終于又恢複了平靜——盡管只是表面上的。
護軍統領府二小姐霜止,可算是在府裏頭出了名了。
不但打了剛剛懷孕的四姨娘的貼身丫鬟,還跟四姨娘鬧了起來,最後被禁足的竟然是四姨娘和她阿瑪鄂章,也算是出人意料了。
只有在這個時候,所有人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太太的死到底給這個年幼的嫡女帶來了什麽。
春雨下來,吹雨軒中燃着香,一片溫寧的沉靜。
馮霜止新換了淺綠的春衫,倚在榻上,靠着秋香色的綢面引枕,聽着外面細微的聲音。
新抽的綠芽被雨水打濕了,反倒覺得透亮,讓她的心也跟着透亮。
後面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卻是喜桃上來,在她的耳邊輕輕說了一句話。馮霜止聽了,唇角的弧度淺淺的,只道:“讓她鬧去吧,我權當是沒聽見。還有別的事情麽?”
“巧杏有事跟您說。”說到“巧杏”的名字的時候,喜桃明顯頓了一下,語氣裏顯出幾分猶豫來。
巧杏?
馮霜止将這名字在自己的舌頭尖上滾了一轉,一臉平靜:“又是大小姐叫她去做什麽事情嗎?如果是的話,讓她不必來問我了。想必大小姐那邊事情忙,每次都問我,指不定會耽擱時間的。”
喜桃臉上頓時染上怒氣,可是她看自家小姐那不冷不熱不鹹不淡的模樣,就知道自己是說不動的,只好蹲了個福,退出去了。
外面站着的,便是巧杏——馮霜止身邊另一名一等貼身丫鬟。
在之前許氏出喪期間,她全無了影蹤,等事情完了再冒出來,哪裏還是個什麽正經的丫鬟?原本巧杏與喜桃是一起到馮霜止身邊來的,可是對比這兩丫鬟,卻是差距甚大。
喜桃走出來,看着自己眼前那穿着淺粉色小花襖的巧杏,沒好氣道:“小姐說讓你以後去大小姐那裏不必問她了,說是怕耽誤時間。你也是,明明是我們小姐的丫鬟,怎麽偏生整日往大小姐那邊跑?”
巧杏生得一張瓜子臉,水靈靈地,很是漂亮。她翹了一下自己的蘭花指,看向喜桃:“這不是大小姐找我有事嗎?我一個做丫鬟的,怎麽敢違背,大小姐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去了,也省得給咱家小姐添麻煩。”
這話裏藏着的意思,無非是大小姐馮雪瑩驕縱蠻橫,并且得寵,不像是馮霜止一樣,現在已經是個孤女,以後沒娘疼、沒爹愛,若是馮雪瑩與馮霜止之間鬧僵,吃虧的定然是馮霜止。這話說得雖然不錯,但聽在喜桃耳中卻是刺得厲害。
當下喜桃便冷笑了一聲:“你若是真記得自己還是‘咱家’小姐的丫鬟,那才是好了,你盡揀着那高枝兒攀吧!”
喜桃說話不客氣了,巧杏也就哼了一聲。都是小姐身邊的一等丫鬟,她沒什麽低過喜桃去的地方,竟然直接就從鼻子裏哼出氣來,轉身扭着腰便走了。
喜桃照着她的背影,便“呸”了一聲,很是不屑。
裏面馮霜止将這動靜聽得清楚,卻沉聲喊道:“喜桃進來。”
喜桃這才反應過來,她與巧杏的這一番口角,定然是被小姐聽去了的。如今許氏去了,馮霜止雖然得了瑪法英廉的庇佑,但畢竟英廉事務繁忙,并沒有機會照顧到內宅這邊的事情,也只是偶爾與霜止說些話。這內宅之中的事情,也不是光有英廉的庇佑可以解決的。
珠簾被掀起來的時候有清脆悅耳的響聲,馮霜止一聽就知道喜桃是進來了,她語氣很是随意,只說道:”你既然知道她已經沒有留在這裏的心思,何苦與她繼續糾纏?且讓她去就好。“
“可是……之前小姐您遇到困難的時候,巧杏躲到一邊去,幾天不見人影。大家都忙得腳不沾地,沒時間管她,可是事情一完,太太的葬禮一過,她就出來了,還說是大小姐找她去,她這根本就是——”喜桃憤憤,嘴裏連珠炮似的說出了許多的話,可是馮霜止卻擡手一揚,阻止了她。“小姐?”
她知道喜桃是看不過自己受委屈,微微坐直了身子,馮霜止道:“傻喜桃,你覺得我還是以前的我嗎?”
喜桃有些不解,望向馮霜止。
馮霜止淡淡一笑,從榻上站起來。她這一站,便有幾分弱柳扶風的味道,纖腰束素,只不過脊背挺得很直,因而并不給人一種瘦弱的感覺,反而出了幾分翠竹的風骨來。
“從額娘走的那一刻開始,我就知道以後只能是自己一個人去算計了。喜桃,從四姨娘的巴掌落到我臉上的時候開始,我便不是以前的那個馮霜止了。”
不知道為什麽,聽着她這樣說,喜桃有些害怕,她伸出手去握住馮霜止的手,“小姐,小姐,你不是一個人,喜桃永遠陪着你,你還是以前的小姐啊……”
“傻喜桃,”馮霜止握住了她的手,嘆了一聲,“這府裏上上下下,現在還因為額娘出殡時候的事情怕着我,可是又能夠怕幾日呢?四姨娘有孕在身,禁足也不能太久。便是我阿瑪,也是有官職在身的人,思過也不會太久。額娘走了,還不知道阿瑪會娶個什麽樣子的填房進來呢。”
馮霜止這簡簡單單的一番話,總算是給喜桃點明了她們如今的處境,喜桃平白給吓出了一身冷汗。
馮霜止又道:“額娘留給我許多嫁妝,賬冊是在額娘身邊的劉嬷嬷拿着的,現在阿瑪還沒續弦,若是等續弦了……”
這嫁妝最後落入誰的手裏,可就難說了。更何況——“若是來了個繼母,我也要尊她為母,這日子不好過,若是選秀不成,回頭婚嫁還得聽繼母的。誰知道我嫁給誰呢?”
上一世那種悲劇的結果,馮霜止想想都覺得好笑。
她摸了摸自己的臉,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多虧了四姨娘乃是揚州瘦馬出身,懂的規矩少,才敢落下這一巴掌來。被寵壞了的女人,總是沒幾分腦子的。
“小姐您別想了,這些事情總會有辦法的,奴婢看您今日氣色不錯,不如出去走走吧。”
喜桃沉默了一陣,忽然笑起來,想辦法逗着馮霜止的開心,想诓她出去走走,外面的景致可漂亮了,如果能出去散散心,不悶在吹雨軒之中,倒也好很多。
馮霜止自然看出喜桃是什麽心思,只是已經是二月底,這春日的景色正是漂亮,園子裏的牡丹大約也開了,她索性應允了喜桃,搭了件杏粉的錦緞披風便出了吹雨軒。
喜桃臨走之前布置道:“梅香把屋裏打掃一下,蘭馨記得收拾好小姐的書桌,老太爺說再過得幾便要小姐上學去了,務必別碎了什麽東西。還有竹韻,窗臺上的那盆蘭花記得撤下來換上白的。菊顏挑揀一下小姐的衣衫,冬日裏頭的衣服都收進去嗎,把春杉晾出來,回頭我來查。”
“是,喜桃姐姐。”下面四個二等丫鬟應了一聲,喜桃這才放心離開。
馮霜止笑她:“你這是越來越有大丫鬟的樣子了。”
喜桃扶着馮霜止走,順着小徑出去,那圓圓的臉上露出幾分小得意來,“那是,喜桃也是很能幹的呢,會使喚人了。以前都是巧杏兒在使喚,現在她滿門子心思地要攀高枝兒呢!”
“喜桃,給你講個笑話兒吧。”
小徑周圍已經都是春色了,園子地面上的草已經長了很深,枝頭的桃花、櫻花已經開了許多,主仆二人走在路上,聞得見清香。風裏的暖意融融的,讓人一下就放松起來。
喜桃以為馮霜止是真的心情舒暢了,想要講個笑話,還很高興:“小姐您這大半個月來都沒怎麽笑過,現在您要給奴婢講笑話,真是稀罕事兒!”
馮霜止也不介意這丫頭的膽大,上輩子出嫁之後,真心護着她的便只有喜桃一個,還能說什麽呢?她唯一能信的,似乎只有喜桃了,除此之外,便只一個英廉。
“以前有一只畫眉鳥兒,在一棵小樹上築巢,小樹的旁邊有一棵大樹。每天那只畫眉便在想,如果飛到大樹上去多好?一天一天,畫眉鳥從春天考慮到了冬天,然後她終于有了勇氣,從自己的小樹上,飛到了大樹的高枝兒上——”馮霜止說到這裏,便頓了一下,唇邊一抹冷笑,“然後那樹枝兒就斷了。”
這根本不是什麽笑話,是個冷笑話吧?
喜桃怔然了許久,才反應過來,馮霜止這所謂的“笑話”說的是誰。攀高枝兒,除了巧杏還有誰?
大樹是大小姐,小樹便是二小姐了。
馮霜止自己笑了一聲,又說道:“冬天了,枯枝跟別的樹枝都長得一樣。”
那笑話的意思,到這裏才算是完。
說話間,他們已經繞過了後罩房,從東北角轉出去,便是後花園了。
這後花園不算是很大,不過許氏生前愛花,也就栽種了不少,有時候英廉也在花園這邊設宴請客。前些天又有消息說英廉要遷任直隸總督,陛下允許擴建個花園,也就是說,府邸東邊那一塊空地很快又能用上了,到時候整個馮府便是有後花園和東花園。
剛剛進花園,便是有一條溪流,上面搭了座小石橋,馮霜止搭着喜桃的手往上走,卻不想一枝白梅忽然之間橫過來擋住她的去路,馮霜止雖驚不亂,在石橋上站定。
握着那一支白梅的手比那梅花瓣還白皙,指甲上塗着蔻丹,又多了幾分俗豔,往上一看,還是一張不錯的姣好臉蛋,不是大小姐馮雪瑩又是誰?
“喲,我金貴的妹妹,終于舍得出來走走了啊。”嘲諷的聲音,一點也不客氣的話語,馮雪瑩擡高了下巴,看着瘦得可憐的馮霜止,眼底充滿蔑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