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1)

馮霜止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選擇相信和珅——

大約也是因為她根本不想跟錢沣再扯上關系吧?

回來之後,她便燒了那香扇和扇囊,喜桃站在一旁看着,只覺得可惜,嘴裏還說道:“好好的扇子,幹什麽燒了呢……”

馮霜止看着那明黃色的小小火焰,只對喜桃道:“喜桃,你記住,我從來只畫過一把扇子,沒有第二把,旁人撿到的那也不是我的。”

其實,燒扇子并不僅僅是那麽簡單的事情。

馮霜止知道,這東西留着,左右還是個隐患,不如早早解決了。

她不是沒有聽到福康安和毓舒之間的對話,只不過和珅也是聽見了的,這人機敏,應當不會出去胡亂說什麽。

她什麽都想過,什麽都算過了,即便是那已經出逃的巧杏兒,她也已經有了對付的方法,更不要說是三姨娘了,可是現在——偏偏算錯了福康安。

本以為這小屁孩兒是開玩笑,沒有想到他還玩兒真的。

馮霜止有些哭笑不得,要是這孩子繼續這麽折騰下去,她說不定真的要嫁給比自己小的小屁孩了。

她頭疼,按住了自己的眉心,坐了不一會兒便躺下歇了。

第二日起來,照舊去英廉那邊請安,英廉問了她在傅恒府春和園的事情。英廉多少還是聽到了些消息的,只是笑着問她感覺如何。

馮霜止哪裏敢說什麽,還不知道英廉是怎麽想呢,若是英廉當真相中了福康安什麽的,她才真的是嗚呼哀哉準備去撞牆了。

當即,她斟酌了一下,說道:“頭一次參加這樣的宴會,還有些不習慣,別的倒是沒什麽……”

“沒什麽?”英廉笑了一聲,“我可是聽說你才名遠揚了。”

馮霜止愕然。

英廉撫着自己下巴上的胡子笑了起來,“丫頭,在我面前還想遮掩,這可一點也不明智。”

老狐貍一只,馮霜止心中暗笑,最終還是決定将話攤開了說白了。“孫女也沒有想到事情會這樣……也不過就是那樣口快了一聲,本來無意嘲諷錢沣公子的。”

“錢沣這人我知道,是個頗有才學的,以前我也曾看過他們這些士子吟詩作對相互應答,這人風骨不錯,你卻說他‘俗’,別得罪了人家。”英廉嘴上說的似乎是警告的話,只不過臉上的笑意是不減半分,似乎他覺得馮霜止并沒有做什麽錯事。

從他這态度上,馮霜止也隐約猜出了點什麽,只不過不知道為什麽有些不好的預感。

“得罪了他那人的話,也只能說是他小肚雞腸,不是相才。”

——假的。

人說宰相肚裏能撐船,可馮霜止從來不相信這句話,能當上宰相的都是有權謀的人,什麽肚裏能撐船,不過是表象而已。

錢沣這人過于正直,不過做宰相的料。

她很想在英廉面前說:瑪法您就收着,別跟我提什麽錢沣了,您孫女真的對他沒興趣。

可這話太露骨,說出來就完了,馮霜止只能忍住。

英廉聽了她那一句“相才”之語後,忍不住笑了起來,“那錢沣,在聽了你那混賬話之後竟然臉上沒有分毫的怒色,這才是境界和容人之量,我倒是覺得此子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這一回,馮霜止是真的愣住了。

怎麽這情況跟自己想的不一樣?

上一世,錢沣跟和珅一起提親的時候,英廉不是看不起錢沣,反而對和珅青眼有加嗎?怎麽這一世,似乎什麽都反過來了……

如果這一世,英廉還是對錢沣青眼有加的話……

馮霜止只能祈禱,錢沣不要來提親了。

左右還是很多年之後的事情,暫時不去擔心。

祖孫二人又說了一會兒話,英廉讓她有時間就多出去走走,英廉家的姑娘也沒那麽多拘束,大可與旗人女子一樣,馮霜止真心感念,滿口應着,才退了出去。

這個時候,天才蒙蒙亮,馮霜止帶着喜桃就去上課。

路上喜桃說了馮雲靜的事,“聽說三姨娘跟老爺商量着請了另外一名先生,不過是在角院兒裏随便找了間屋子授課,小姐您看……”

“他們愛怎麽折騰就怎麽折騰,你只要讓人時刻注意着三姨娘那邊的動向就可以了。”馮霜止懷疑背後幫助巧杏兒的乃是三姨娘,這院子裏,只有三姨娘有這個本事了,也基本只有三姨娘有這個動機,四姨娘還關着禁閉,即便是想做什麽,也做不出來的。“馮忠管家也在查這事兒,之前已經同他說了,若是他有什麽消息通傳你,你記得告訴我。”

“是。”喜桃應聲。

三味書屋,已經到眼前了。

每次看到這個名字,馮霜止就有一種很微妙的感覺——書中三味,人生三味。其實哪裏是三味說得清楚的?

“學生霜止,問先生早安。”

“今日來得倒是早。”鄭士芳照舊坐在那個位置喝茶,只不過今日他的眼神很奇怪。

馮霜止一看,就覺得這眼神跟今早請安的時候看到的英廉的眼神差不多,只不過鄭士芳這眼神明顯要有深意得多。

“聽說昨日馮二小姐在傅恒府春和園小出了一把風頭,可厲害着呢。”

這說的是哪裏話?

出風頭最大的,肯定是毓舒小姐才是,只不過因為馮霜止身邊的人關注的都是馮霜止,所以才給她造成一種所有人都已經知道了她的事情的錯覺,真實的影響根本就沒有那麽大。

馮霜止笑眯眯地:“不知道先生是哪裏聽來的消息?道聽途說這種事情,似乎不應該發生在先生的身上呢。”

有過一段時間接觸的馮霜止跟鄭士芳,說話也逐漸有了竅門。

鄭士芳像是魏晉風流之士,在很多事情上不拘小節,但也在有的事情上對人要求相當嚴格。

像是馮霜止這樣跟他說話,反而更得他的意。

如她所料,鄭士芳根本沒生氣,只是笑她:“小妮子越發長進了,之前我問你可讀了詩書,你說不曾,昨日卻在春和園大展才華,雖然在真正厲害的人眼底還是算不得很厲害,只不過在你這個年紀也是難得了。你可知道,有一罪,名為‘欺師滅祖’?”

這是鄭士芳在給自己戴帽子呢,馮霜止心知他只是開玩笑,只解釋道:“額娘生前教訓時候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只不過她不願看着我泯然衆人,與其他女子一般,所以肯教我讀書寫字,但卻訓我——才不露,名不彰,方是真隐士。霜止修煉不到家罷了。”

鄭士芳一聽這番話,卻是微微一搭眼簾,“這話倒是很不錯的。只不過今日你既然已經露了才出來,我便與你考校一番。”

說着,他手一指自己左手邊的圈椅,讓馮霜止坐下來,先是考了她幾首吟誦,此後又考了格律,連着他随興想到的詩歌典故也一起問出來,馮霜止能答的便說,不能答的便坦言不知,不知不覺,上午的時間就已經過去了一半。

末了,鄭士芳搖頭感嘆了一句,“以你之才,若是在鹹安學宮,身為男兒,怕是要比那些纨绔好上不少的。”

馮霜止現在一聽到這四個字就頭疼,連忙就想轉移話題,只不過她還沒來得及開口,就已經被鄭士芳看破了。

“我老覺得,你似乎對鹹安學宮很是忌諱。”

馮霜止心中一跳,臉上卻平靜極了:“雍正爺設立鹹安學宮,規定只能男子入學,先生在我這女學生面前說是鹹安學宮之事,似乎不大好。”

這倒是為了鄭士芳好了。

鄭士芳嘴上不說話,當是聽了馮霜止的,只不過心底存了個疑影,眼看着早上的時間也要過了,便叫她先回去,他自己卻要去鹹安學宮走上一遭的。

馮霜止行禮告退,回院子裏用過了膳,就接到了通告,說是承恩毅勇公府上小姐熙珠邀馮霜止過園一敘,還遞上了拜帖。

從去參加毓舒小姐的宴會開始,馮霜止就知道——她是真的跨進京城名嫒這個圈子了。

一點也不亂甚至不驚訝地答複了來人,馮霜止說下午就去,讓她家小姐放心,中午睡了一會兒便已經起身去。

馬車備好,這一次卻沒有馮雲靜同路,顯得無比清淨。

馮雪瑩現在都沒什麽動靜,也不知道上次她去找三姨娘到底是為了什麽……

一路上馮霜止想這事兒,馬車放過了前街,便走不動了,前面一陣吵鬧之聲,馮霜止奇怪道:“這大道上怎麽也有人擋路?”

前面趕車的車夫恭敬道:“是一群人在打個瘦子。”

這話倒是有意思,一群人打一個瘦子。

這世上奇怪的事情多了,馮霜止坐在車裏,也沒打算理會,連車簾子也沒掀一下,便說道:“不管他們,過去吧,那邊明瑞大人家的小姐還等着我去呢。”

“是。”那車夫應了一聲。

英廉府的車,便緩緩地重新開始往前了。

路上的人并不多,因為打人的那幾個乃是出了名的惡霸,誰人要是靠近了,怕是要遭殃,所以左左右右的都跑得遠遠的。

馮霜止的車過去的時候,那幾個莽漢還使勁地用腳揣着地上的人,嘴裏罵罵咧咧:“老子讓你們拖欠!都說了用田産抵押,你聽不明白嗎?什麽都統,銀子面前屁都不是!老子說了那是我的就是我的,有你廢話的份兒嗎?”

這言語頗為粗俗,讓人聽了就皺眉,馮霜止沒說話,只等着快些過去。

市井之中污言穢語,多了去了,聽一回便生一回氣,還真是要氣不過來了。

“駕——”

馬車甩了甩鞭子,趕着馬就往前走,那幾名惡霸聽到車轱辘壓在地上的聲音,還有車夫那一聲趕馬的喊聲,轉過臉來劈頭便罵道:“娘的你們不知道換條道兒走嗎?沒見到你爺爺正在教訓人嗎?”

只是他一轉臉,便瞧見這車駕的不一般,立刻就跪下來磕頭道:“原來是副都統家馬車,小人一時口快,沖撞了——”

“雙福。”馮霜止的聲音冷冰冰地,也不大,只是一開口就已經截斷了那莽漢的聲音,“方才開口的是誰,下去抽他幾個大嘴巴子!”

什麽髒話馮霜止聽不得?唯有一條,她視為至親之人不容他人侮辱。

這人劈頭便來是“娘”“爺爺”,馮霜止倒是要讓他知道,誰是他娘!

雙福平日裏見慣了這場面,只聽說府中小姐溫和,沒有想到馮霜止之前還好好的,沒什麽反應,現在卻說出這樣的話來,這倒是奇怪了。不過主子的命令,只能遵從,更何況裏頭坐着的還是一位身份尊貴的。

雙福馬鞭子一抽,就已經下了車轅,看着那幾個莽漢在他一個人面前瑟瑟發抖,真是有一種說不出的好笑感覺。

這京城裏是擡頭低頭都能看見官老爺的地兒,一般小官不敢怎麽橫,這幾個惡霸也不知道是吃錯了什麽藥,竟然在這光天化日之下毆打他人,還看也不看就辱罵官家小姐,怕是吃不了兜着走的。

雙福看那幾個壯漢都慫了,直接走到方才那說話的漢子前面,“算你還有幾分眼力,認得是哪一家的車,只不過我家小姐發話了,要怪就怪你自己不長眼!”

“啪”地一聲響,雙福只覺得自己巴掌疼,看那漢子惡狠狠瞪着自己,竟然有些發憷。

馮霜止在馬車裏只聽見一聲響,後面便沒聲兒了,眼底冷意一閃而過,最後卻随手一按自己眉心,略略撫散了眉心之中凝結着的冷煞,平靜道:“雙福,怎麽不繼續?”

雙福手抖得厲害,“小,小姐……這……”

馮霜止正想訓他,沒有想到方才那被人毆打,躺倒在地上的瘦子,竟然慢慢地爬了起來,跪在地上給馮霜止磕了個頭:“奴才劉全兒,謝過馮二小姐救命之恩。”

這吐詞清楚,而且聲音洪亮,竟然熟悉得厲害。

馮霜止聽到“劉全兒”幾個字,就心頭一跳,原來外面挨打的那個瘦子竟然是劉全?

她有些疑惑:“你不是和公子家仆嗎?怎麽在這大街上與人争執?”

那幾名莽漢開口便要說話,卻不想那劉全兒回頭用一種難言的眼神看了他們一眼,頗有幾分歹毒的味道,不知怎的,他們就不敢說話了。

于是劉全順理成章道:“這幾人作惡,趁着老主子去世,說要如果主子不給銀子,就要收回宅子。可這宅子是早就已經賣給我主子一家的,他們強詞奪理,乃是惡霸,要趕我們出去,還說給不起銀子,當掉田産也要給。奴才心裏不平,便跟這群雜碎理論起來,不想他們小人動手不動口,奴才打不過,這才落得如此下場,若不是遇到馮二小姐,今日怕是要交代到這裏了。”

劉全兒是個人物,即便他只是和珅的管家,可是這管家怕是很出名的。

在日後和珅的手下,他也算是一手遮天的。

馮霜止現在看着,只覺得這劉全說話順溜,而且條理清楚,進退得體,甚至頗有幾分心機。有其主必有其仆,和珅這仆人,就是說話也帶着那種感覺。

君子動口不動手,劉全兒順嘴一改,竟然就成了“小人動手不動口”,,倒也有幾分意思。

馮霜止不好對這說什麽,她不過只是路上遇到,也不想跟和珅扯上什麽關系,只是遇到了也不能不說。和珅若是發跡了,哪天想起現在自己見死不救這一遭,若是計較起來,馮霜止才是吃不了兜着走呢。

她道:“房契在何人手中?”

劉全答道:“在主子手裏。”

“那你直接去告官,且看看他們怎麽做,這群惡霸——”她本想說就這樣算了,語氣略有停頓,卻不想這個時候劉全接了話。

他再次給馮霜止磕了一個頭,隔着簾子,馮霜止略拉開了車簾的一角,能夠瞧見,她沒說話。

只聽劉全道:“這群惡人辱罵奴才主子,今日仇已經結下,方才小姐曾要懲戒這幾人,奴才願意效勞。”

這劉全倒是……

有膽氣。

馮霜止的目光,從這車簾縫子裏出去,她沉默了片刻,而後讓喜桃将車簾那一角放下來,說道:“那你便動手吧。”

雙福站在一旁有些手足無措,他不知道為什麽自己的差事就已經讓別人幹了,等到回過神來的時候,劉全已經下了狠手,幾個耳刮子抽得那些惡霸唇邊溢血,臉腫得老高,可見劉全下手之毒。

馮霜止在車裏只聽到“啪啪啪”的響亮耳光聲,喜桃在車裏已經有些吓住了,捂住自己的耳朵,馮霜止卻還端端正正地坐在車裏,一句話也不說。

等到外面動靜停了,馮霜止才道:“讓那幾個人滾。”

雙福這個時候趕忙上前踹那幾個人,大約是之前這幾個惡霸已經完全被劉全打得沒脾氣了,這個時候雙福才敢對他們大呼小叫:“我家小姐讓你們滾,還在這兒愣着幹什麽?看什麽看,滾!當心再打你一頓!”

那幾個惡霸終于走了,這道中也終于安靜了下來,之前看到惡霸打人,都沒人過來,清淨得很。

劉全站在一邊,躬身下來對着馬車行禮:“多謝小姐大恩。”

馮霜止本來是想說些什麽的,可是想想自己跟劉全完全沒關系,也就咽下了已經冒出來的話。劉全下手太毒,已經是不準備給自己留餘地了,只是不知道這事情到底會怎麽發展。她只說道:“于我不過舉手之勞,只是你自己多加注意,雙福,我們走吧。”

于是雙福看了劉全一眼,回來繼續趕馬,劉全站在道邊,穿着灰色的袍子,躬身駝背,一副卑微模樣。

喜桃現在才反應過來,拍着她的胸口道:“吓死奴婢了……小姐你……你怎麽插手這事兒?剛才小姐你那樣子,也吓到奴婢了。”

馮霜止一笑道:“怎麽,覺得你家小姐我也可怕了?莫不是要化作鬼怪,一口吃了你不成。”

喜桃搖搖頭道:“也不是,反正就是……”

“反正就是你說不出來的那種感覺,我明白的。”馮霜止接了她的話茬,而後以一種意料之中的神情看着喜桃頓時微妙起來的臉色。

喜桃其實是頓時無語了,也是真的不知道該怎麽描述自己的感受,所以她很成功地被馮霜止這一句話打敗了。

馬車向着明瑞府去,馮霜止方下馬車,就有人出來接,從小門進去了。

因為路上的耽擱,馮霜止來得比原來的預計的時間遲,倒叫熙珠好一頓數落。

明瑞外出争戰,前不久才加封了一等公,現在這府中卻還是舊日的模樣,跟英廉府差不多的,規模很小,遠遠不如昨日傅恒府的軒峻。

熙珠只是數着日子無聊,好不容易結識了馮霜止這麽個對胃口的朋友,肯定要時常聯絡的,拉了馮霜止就要問怎麽做香扇的事情。

馮霜止想了想,盡管不願意,卻知道推脫不過,更何況做香扇并不等同于香扇,應當沒有什麽大礙。她應了,去了熙珠的院子,兩人便待了一下午。

卻說劉全這邊,從街上離開之後,就忍住身上的疼痛,去了鹹安學宮,讓人遞了個口信兒去。

和珅正在跟着吳省蘭說話,這吳省蘭是個很勢利的人,之前曾有人寫了首歪詩諷刺他,後面落款是和珅,他就不分青紅皂白地拿着和珅出氣了,只不過現在氣消了,又看到和珅一如以前那樣謙卑,又有才華,更有求學之心,逐漸地倒是喜歡上他,也就時不時地提點他兩句。

今日正好遇到庶吉士朱珪授課,鄭士芳也一起來了,他早就欣賞這和珅了,和珅的答卷便是他看到的,一直有一種自己便是那伯樂的感覺。

現在衆人坐在屋子裏,和珅給吳省蘭奉上了茶,而後立在了一邊。

只聽吳省蘭道:“經學之事,向來如此,日後你們是要參加科考的,典故都出自四書五經,也別瞧不起八股,能做好八股也是一種學問。”

朱珪聽了這話,輕輕一挑唇角,卻不說話,只是看着,鄭士芳算是朱珪的學生,現在也只是微微一笑,既不說贊同,也不說反對。

和珅站在一邊,自然是什麽也不說的。

這科舉場上多少黑暗肮髒,這些個從裏面出來的人怎麽會不知道?吳省蘭不過是說得好聽而已。

朱珪與鄭士芳不說話,那是看不起吳省蘭這人,和珅不說話,那是現在他還不知道。

有的事情,真的不是一句兩句就能夠說得清的。

衆人在這閑暇時間之中聊了幾句,不一會兒吳省蘭等人要說事兒,便讓和珅出去了。

他手上還帶着傷,那傷藥他并沒有使用,只是讓劉全放着了,才走出這屋裏不久,順着走廊轉了半圈,便有人找到了他,為他傳了口信,說是外面有他的家仆來找。

和珅心知肯定是出了什麽事情了,便出去,剛過宮門口,就看到劉全縮在花園邊,看到他出來了忙行了個禮:“奴才給爺請安。”

“怎麽弄成這樣?”一看到劉全那模樣,和珅的臉色便冷了下來,眼底寒光閃爍。

劉全知道就算是他不說,和珅事後也會去查個清楚,所以這個時候最好的還是照實說:“今日奴才在大街上遇到那幾個強說我們有債的惡霸,與他們争執了起來,他們人多勢衆,奴才打不過,所以受了傷。不過碰到了馮二小姐的馬車,還好馮二小姐救了奴才。”

他将當時的情景詳細說來,一邊說一邊看和珅的臉色。

和珅堪稱是很平心靜氣地聽着,末了他道:“你受苦了。”

“為了主子,奴才受這點苦值得。”劉全說話一點也不含糊,若沒了和珅,現在他早已經是街頭凍死骨了。

過了這一茬兒,和珅很久沒有說話。

他緩緩地用自己的左手,摸了右手傷處一下,“開罪了那一幫人,我們倒是無挂礙,只是不知道……”

“分明便是那伊阿江支使那些人來折辱我們的,主子,此事絕不能忍。”劉全對和珅的事情也很清楚,和珅新進學的時候風頭太盛,即便是和珅自己想要韬光養晦也沒有機會,畢竟之前英廉玩兒的那一手太過高端,直接讓乾隆點名稱贊了他,雖是看起來日後前途無量,可是朝中沒人依然辦不成事兒。

和珅已經成為了這鹹安學宮之中其餘人等的眼中釘肉中刺,自古英才遭人妒,只是沒有想到來得這麽快。

和珅暗地裏估摸了一下時間,只怕自己這風頭,還要好一段時間才能夠磨下去,在此之前發生任何事情,都只能他一個人承受住了。

伊阿江,便是之前在宴會上,背地裏諷刺和珅,還出言準備讓錢沣難堪的那一個。

這人是十足的纨绔子弟,下面一幫狗奴才跟着,日子混得倒是逍遙。

劉全都說“此事絕不能忍”了,似乎是真的忍不下去了,可是真的忍不下去了嗎?

和珅知道,忍不下去也得忍,至少現在不能夠出事。

“忍不了多久了,你放心。”和珅安慰了劉全一句,心裏的盤算卻是重重疊疊的,一點也不曾停下。

他站在那兒,又對劉全說了兩句話,便讓他回去歇着了,身上那麽多的傷,若不小心留了病根兒就不好了。

伊阿江這件事,還得很快地處理掉才好。

唯一能夠慶幸的是,現在和珅是在鹹安學宮,還頗得福隆安幾分賞識,朱珪一開始因為與英廉的賭注,對和珅抱有偏見,可是現在也被和珅給哄好了。

只不過這學宮之中,學生們家中的勢力往往要比老師厲害,所以很多時候是先生們去巴結下面的有權有勢的學生,卻要向無權無勢的學生伸手要賄賂,和珅是個沒權沒勢的,也是個沒錢的,在這學宮之中的處境,可想而知。

不過他慶幸的是,這裏才是認識人的地方。

有志者,從不感覺自己面前是艱難險阻,只會想方設法度過難關。

現在和珅就面臨這麽個難關,伊阿江阿瑪是永貴,伊阿江也是個不講道理的,只不過上次——和珅在傅相府的宴會上,一句話為錢沣解圍,也阻止了伊阿江犯下大錯,還給了伊阿江順坡下驢的機會,現在的伊阿江應該是對和珅有一定的好感的。

只這麽一想,和珅便已經有了計劃。

劉全走後,他站在原地,看着那高原的天,看了一陣也就回去,眼看着要上課,和珅才回來。

他前面坐的就是伊阿江,看到和珅,他竟然還跟和珅打了聲招呼:“和兄方才幹什麽去了?”

和珅臉上挂出幾分為難的笑,“家仆來找,被人打了,不說也罷。”

他這表情分明就是有難言之隐,又不願意說的樣子,周圍的人都多少知道點和珅的處境,沒仇怨也沒勢力的人,是不會在這個時候去為難風頭正勁的和珅的。

只不過伊阿江就不一樣了,他自己做出來的事情,當然是清楚得很的,當下他一笑:“和兄有什麽麽難處,不妨說出來,昨日在傅相府的宴會上,和兄為我解圍,此恩難報啊。”

和珅心下冷笑,這伊阿江也就是個蠢貨,真當別人都看不出來了嗎?

他對伊阿江的目的是一清二楚,看着他附庸風雅地拿着扇子扇風,也不言語一句,只順着伊阿江的話說道:“不過就是宅院的事情……有幾個惡霸硬要我拿宅院抵債,只不過和珅既不欠他錢款,也不該給他田宅……方才我家仆劉全被他們打了……”

伊阿江一臉驚詫的模樣,轉而卻笑道:“這等小事,和兄何必挂懷?回頭我讓我奴才提點那些人一二,必定不讓他們攪擾了和兄的清淨。”

不過是一種拉攏的手段而已,只不過伊阿江這種簡直是下作到了極點。

和珅心底惡心,卻知道自己現在是勢不如人,無法說任何話,只能附和,還一臉溫和笑意,向伊阿江道謝。

伊阿江滿以為計策成功,得意極了,尾巴都要翹到天上去。

可是等到下學了,他要乘馬車回自己的府中的時候,卻見到那被自己派出去當惡霸的幾個奴才灰溜溜地腫着臉跑回來,“狗東西,怎麽搞成這樣?這模樣腌臜,也敢到爺的面前來?!”

伊阿江嫌惡地皺起了眉頭,豈料那幾人“撲通”一聲給他跪下,哭嚎道:“爺啊,您要給奴才們做主啊!奴才們丢臉,打狗也要看主人,憑什麽他護軍統領府的就敢打咱們啊!”

這話說得忒煽風點火,挑撥離間了,可見這奴才也不是完全沒心思的。

伊阿江這個時候才反應過來,知道定然是出了什麽事情了,一問才知道,他們去找和珅身邊那條叫劉全的狗的時候,竟然被路過的馮霜止給撞見了。

這幾名仆人不敢說是他們先出言不遜,只說是馮霜止一看到他們就直接讓人動手打人,害怕生出什麽事端來。

伊阿江本來就是個不動腦子的,聽了這扭曲事實黑白的話,當即直接将那扇子往地上一扔,冷笑道:“好,好,好,好一個馮二小姐,好一個護軍統領府,好大的威風!她算個什麽東西?臭娘們兒,連我的事也敢攔!”

其實和珅的事情,原本只是被波及到而已,現在滿洲王公貴族之中,都盛行圈地,圈了那地便是他們的,原來的地主人被趕出去,貴族們占有大片大片的良田。

伊阿江是想給自己建一座宅子,才看上了和珅手中那塊地附近的土地,圈到和珅身上不過是興起,好自己導演一出好戲,順便籠絡了和珅,哪裏想到這馮霜止來橫插一腳,壞事的娘們兒!

他這邊已經在想着怎麽對付護軍統領府找回面子了,馮霜止那邊本還不知道這件事,方從熙珠屋裏出來,被熙珠送出了府,正要走的時候有人上來在熙珠的耳邊說了兩句話,她便看到熙珠臉色一變,只會揮手讓那下人走了,卻轉過身來叫住了已經準備離開的馮霜止。

“熙珠姐姐還有何事?”馮霜止停下來,有些疑惑。

熙珠上前來握住她的手,神情有些凝重:“你來的時候為我解釋說,路上遇到惡霸,順手讓仆人收拾了他們,可是?”

“是。”馮霜止一皺眉,看着熙珠的臉色,就知道這件事可能不一般,只不過她眼神很鎮定,反倒是讓之前還在擔心的熙珠放下心來。

熙珠道:“那些人本不是惡霸,乃是伊阿江手下的奴才——伊阿江你知道,便是昨日宴席上那個。這人一向張狂,你打了他的奴才,回頭他肯定要找你麻煩,這人根本無賴,不知道會說出什麽難聽的話來,女兒家最重要的就是名聲。他若找上你來,報複你,你便将事情全部推到那個什麽和珅的身上,也不是什麽富貴人家,是個家道中落的公子哥兒而已。”

這番話,原本是極其正确的,馮霜止聽着也覺得這分析很是理智,可見熙珠也是個有計較的人,只不過她說出來的這番話,讓馮霜止有些震驚。

這事情之中竟然還有這麽人的隐情,這是她震驚的一個原因,可是另一個卻是熙珠最後的話——将事情全部推到和珅與他家仆劉全的身上。

這本是陰謀,但卻是個很正常的陰謀。

按理說,馮霜止為了保住自己,可以随随便便做出這麽個決定——但同時也因為她是馮霜止,因而不能做出這樣的決定。

馮霜止凝視着熙珠,像是要看到她的心底去,在熙珠對自己說出這番話的時候,馮霜止就已經知道,熙珠是真的将自己當成了朋友才敢說這種話。

這是非常小人的行徑,關系一般若是說了這種話,是徒惹人厭惡的。

馮霜止反握住了熙珠的手,淺淺笑了一聲,“熙珠姐姐肯對我說這話,便是已經将我看成了朋友,那麽今日霜止也有一句話送給姐姐。”

熙珠有些不明白,此刻的馮霜止有些過于深不可測,臉上那種笑容,乃是她從來沒有看到過的。這一刻,熙珠才明白,馮霜止藏得還要更深,更深。

馮霜止用一種很平緩的、平地流水一樣的語氣,說道:“那和珅不是簡單人物,熙珠姐姐你莫要随便得罪了他,今日妹妹所言,于姐姐絕無壞處。”

這話,馮霜止是真心說的。

只可惜,現在的熙珠并沒有将這句話放在心上,她有些不以為然,只是看馮霜止表情鄭重,認為馮霜止只是不願意将事情推到和珅的身上,當即嘆了一口氣,卻道一聲:“省得了。”

而後馮霜止上了馬車,喜桃一路上都在害怕,下車的時候,馮霜止只對她說了一句話:“那幾個奴才,言語辱及我已亡故的額娘和尚在人世的瑪法,即便是告到聖上那裏,也是我有理,此事我自問做得問心無愧,也絕不後悔,有什麽只管來。我堂堂護軍統領府嫡出二小姐,還怕了伊阿江那種纨绔浪子不成?”

護軍統領府和伊阿江的這事情,逐漸地傳開了,只不過似乎已經跟和珅沒什麽關系了。

馮霜止回府之後,已經很是疲乏,剛吃過一點東西,便聽到外面丫鬟的叫喊聲,東北角跨院那邊一片哭喊的聲音。

她被攪得頭疼,坐在那燭臺邊,寒聲道:“大晚上的,何人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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