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
啪——
程奕漢氣沖沖将早報扔在桌上,死盯着東方遠遠一棟高聳的大樓。
泰盛資訊與旭豐電合夥的消息隔天便傳開了,這件資訊業界的大事沸沸揚揚鬧上新聞頭條,內行的都知道這無疑壯大了
泰盛聯營網的聲勢,直呼泰盛董事長杜尹的手段高明,看來可以帶領同業創下年底最後一季高峰。
這算什麽?他程奕漢一點也不高興!雖然大家都知道凱裕電子也在泰盛旗下,但他對那位統領的董事長一點敬佩的心意
也沒。
杜尹橫豎也就是個落井下石的混帳家夥!
叩、叩——叩……
「誰啊?!」程奕漢暴怒出聲。
門外的人似乎猜測到程奕漢發火的模樣,頓時停了叩門動作,猶豫了幾秒才緩緩推門進來。
有着擔憂語調的女聲傳入程奕漢耳裏,「程總,總公司企劃部發來消息,說是杜董事長有意提高下年度聯營網內各公司
的資金額度,希望有志争取者遞交詳盡計畫。」
聞言,程奕漢不屑道:「哼!他又在打什麽鬼主意?」
因為和旭豐合夥讓他樂昏頭嗎?還真以為自己口袋的錢花不完?
女秘書聽見程奕漢輕蔑的口吻頓時感覺有些不解,然而對兩人過節毫不知情的她自然無從猜測,只見眼前的程總裁臉色
一陣紅一陣綠,她心忖,搞不好下一秒情緒來了又要大鬧一番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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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程奕漢只想着自己方才心裏一閃而逝的念頭。
──又沒有聚寶盆,哪裏會有花不完的錢……?
「我怎麽沒想到這個好點子?」程奕漢驀然開口,卻不知這問題是在問誰。
「……程總?」
她小聲試探,踩到地雷可不好玩。
程奕漢一個甩手,吼道:「你去讓他們拟十份計畫書來給我,一星期後我要看到一個不缺全部放在我桌上!」
一點商量的餘地都沒有,程奕漢拍板定案。
雖然她只是個小小的秘書不管其他部門的事,也知道一星期要十分計畫實在是強人所難,可是她沒立場發言,也不敢發
言,只好悻悻然退下傳話去了。
「杜尹,這次你是自找的……」
程奕漢眼裏閃着詭谲的光,感覺像是非要将那棟伫立在東方的高樓給狠狠推倒,否則誓不罷休。
???
「你說你知道?你确定你說你知道?」
一陣加重語氣的詢問聲音回蕩在診療間裏,讓杜尹的腦袋嗡嗡作響,他有些不滿對方把事情看得比核電廠爆炸還糟糕。
杜尹又無力地點點頭,表示他确實一清二楚。
「完蛋了!你真的要去看精神科。」鐘思凡無奈地晃晃腦袋,作勢便要打電話,「馬上替你轉診……」
動作尚未完成,杜尹倒是利落地把話筒挂上,露了個責備的眼神。
「你真的太誇張。」
難得杜尹一句話可以說得有氣無力,事實上他覺得可笑極了,這種笑不是真正可以笑出來的那樣,而是只能在心底咀嚼
的苦味。
锺思凡把剛才拍攝出的心髒超音波照片放大再放大到電腦螢幕上,食指點點腦螢幕,說道:「你看!這已經不是普通的
二尖瓣脫垂了,還有閉鎖不全的狀況。」
語畢,鐘思凡又問:「你懂我說什麽嗎?」
雖然他不奢望一個外行人看懂那照片的意義,但他自認講解得很明了,怎麽對方表情表現出這只像是一場小感冒?
「這狀況自我懂事以來就知道了,至于那個什麽閉鎖不全……的确出乎我意外。」杜尹說得極其自然。
你這哪裏像是出乎意外的樣子?鐘思凡心想,按他多年的經驗,病患沒把醫生的手給抓住,質問會有什麽後果才是意外
。
「好吧!既然你說你知道,為什麽擅自斷藥?」鐘思凡一雙俊眉已經扭起。
「我以為我好了。」
這理由說得可真堂而皇之,半晌讓锺思凡無言以對。
「老爸也真是的,明知道你有這種症狀,為什麽還會讓你兩年不來醫院報到?雖然這不是大病,也是要定期追蹤才能安
全。」
「是我讓锺醫師瞞着的,不到醫院也是我自己決定。」杜尹坦然。
這下子倒省得他迂回試探,直接問了:「為什麽要隐瞞這件事?」
面對锺思凡赤裸裸的視線直射過來,杜尹忍不住幾秒寒栗,僅是幽幽說道:「我只是不想為失敗找借口,也不願別人為
我找借口。」
老天!這家夥不是普通執拗!
「老實說這也不是什麽大病,偶爾吃吃藥,常常睡飽覺,還是可以跟正常人一樣工作啊!」鐘思凡妄想打破杜尹的倔強
,否則誰知道下次他又難受時,自己會不會恰巧在他身邊,又恰巧帶了個交感神經阻斷劑。
雖然他知道這一切不是恰巧──哪個醫生會随身帶了個有聽診器、針筒、藥品的百寶袋随便晃?還恰恰是用來治心髒病
的。
杜尹悶不作聲。
「我知道了,你是怕那個顧秘書又逼你休息不讓你工作?」鐘思凡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
「……」
杜尹還是沉默,但他想自己從沒真的照顧彥弘的話做過,大部分都把他的關心甩在一邊。
或許不想讓旁人關心的成分也是有一點的吧,一直到現在,還沒有一個人可以徹底明白他內心這種矛盾的心事。
當然,以他的自尊,他從不願跟任何人提起。
把杜尹的沉默是默認,鐘思凡續言道:「想要一勞永逸,就得照我說的做,多休息、放寬心,長期疲勞與過度壓力是惡
化二尖瓣脫垂的主因,了?」
杜尹抿起嘴沒有表示意見,顯然是知道他會叨絮個沒完。
「還有啊,酒跟咖啡也不要再喝了。」上次在旭豐電晚宴上看到杜尹拿着酒杯,鐘思凡想起那也是導致他病情惡化的外
在因素之一。
接着,鐘思凡又像背書一樣把注意事項說了兩遍。
杜尹好像在聽着。
畢竟這裏不是他杜尹的董事長室,身上又穿着醫院給的衣服,總不好拍個桌子就走人,于是他選擇沉默是金。
「你怎麽?這症頭的并發症可沒有讓人變啞巴。」整個嘀咕完後,鐘思凡打趣道。
「你有讓人變啞巴的本事。」杜尹嘲諷。
「但看來工夫仍然不到家啊~」鐘思凡嗚耶一聲,「因為你還是開口說話了!」
這回杜尹不僅開口了,還笑了。
???
結束一場固定的晨間會議,顧彥弘跟着杜尹回到董事長室,預備迎接即将到訪的貴客。
再過兩天便要進入農歷年節休假,諸多事宜必須要在之前做完了結,否則一旦進入空窗期将會形成延誤或錯失的局面。
杜尹當然不會犯這個錯,從上次不小心在醫院昏睡一天一夜之後,他真的遵從锺思凡的意見增加睡眠,從四小時變五小
時,他想,如果锺思凡知道了大概還是不滿意吧,說不定還會把自己從泰盛遣返……
「董事長?」顧彥弘疑惑出聲,因為他竟看見一向不茍言笑的杜尹勾起了嘴角,而且一副渾然不自知的模樣。
這情況從上次住院後重回工作崗位以來便三不五時發生,杜尹的轉變讓他不痛快,因為他的世界圍繞杜尹而轉,只希望
杜尹老老實實待在他世界的中心。
鈴——鈴——
電話聲響同時打斷兩人心懷的思緒,杜尹按下擴音,專業客服的聲音頓時傳入。
「董事長,旭豐企業董事長郭先生已經抵達,按您的交代将請郭先生往貴賓會客室,但他表明要直接到您辦公室去,董
事長您的意思呢?」
「好好請郭董上來,不要怠慢。」迅速交代完後,杜尹站起身來整裝。
顧彥弘自主将房門打開,等待在側。
不到兩分鐘,郭百柏便在招待人員的帶領下出現在杜尹面前。
「郭伯伯,您好。」杜尹首先作揖。
「哈哈──」中氣十足的笑聲傳來,郭百柏沒有順杜尹的手勢就坐,反而走到了內側精心設置的落地觀景窗,放目遙望
,嘆息般道:「從這兒看出去的景致還是一樣這麽好吶。」
泰盛集團總公司自第一代創業時便築起五十層高樓,當時那個年代建房還沒什麽建蔽率,容積率的問題,所以高聳的大
樓不少,如今,泰盛大樓赫然成了都市裏商業的重要指标。
而泰盛董事長室位其頂端,極目遠眺是老董事長的唯一興趣。
「郭伯伯喜歡的話可以常來坐坐,杜尹非常歡迎。」他跟在郭百柏後側,保持着恭敬的距離。
郭百柏笑而不答,問道:「現在身體好些了嗎?看看,泰盛的事情多到把年輕人都累出病來了。」
杜尹木讷一笑,「讓郭伯伯取笑了。」
「好吧!不耽誤時間就進入主題吧,不過……」郭百柏聲音依舊爽朗,頓了頓,續言道:「有事件我想要跟你重新商量
一下。」
「商量不敢當,郭伯伯請說。」
此刻郭百柏已經坐回那張宴客的沙發,而杜尹端端正正在他面前。
只聽見郭百柏面色一凝,道:「原本合約說好要用泰盛百分之五的股份交易,現在我想要全數轉成現金,如何?」
此話一出,讓一旁的顧彥弘忍不住擡起頭來,杜尹的訝異不亞于他,卻只花了一眨眼的時間便掩飾過去。
他微笑道:「這當然是沒有問題,但能否問個原因呢?事實上,就利益方面而言,晚輩認為還是拿取股份絕對是個長遠
之計。」
「但最近我公司裏急需周轉,不得不需要現金。」郭百柏皺起眉頭,狀似苦惱。
杜尹也不再推拖,保持永恒的大方氣度,命顧彥弘将正式簽訂的合約更改細目,重新遞交到郭百柏面前。
顧彥弘也似在深思,但仍一言不發,按照杜尹的提示改定合約。
「孩子,真是辛苦你啦!」
在新合約上慎重簽章蓋印,郭百柏有一抹安心十足的笑意。
「您太客氣了,郭伯伯等會兒有安排嗎?讓我請您吃頓午餐吧。」順利的話,也許可以套出對方執意換取現金的緣由。
然而郭百柏婉拒好意,邊走邊讓杜尹留步,道:「我要馬上回公司了,你也不用送啦。」露出個跟來時一般的笑臉離去
。
目送郭百柏的背影,杜尹臉色一瞬間沉了下去。
「……郭董的要求不是筆小數目。」顧彥弘将門關上才敢将話說出。
而杜尹又何嘗不曉得?公司的一切他每日都在觀察,若是按那百分之五的股份下去分配的現金,足足讓公司随時可供周
轉的流動資金砍掉大半。
但杜尹很快做出應對。
「你去讓總務部把年度結算提早給我,還有,關于我們全部的融資、抵押、股票流通狀況的資料也都拿來。」杜尹有條
不紊的交代。
顧彥弘退至門外,望着杜尹颀長的身影有着微妙的情緒。
門,關上了。
杜尹走來這面大窗,這是他第幾次獨自遠眺了?
其實他內心有着窒息的壓力,當郭百柏提出轉領現金的要求後,他就知道泰盛會有什麽後果。
大抵而言,企業間的交易為避免現金的龐大金額約束了買賣的便利性,大多選擇股份或有價證券為交易媒介,久而久之
,現金的流量轉小。
而最基底的營銷足夠支付人事費用與雜出之外,并沒有多餘預算,在一道一道的循環之下形成密不可分的網絡,假若其
中一個環節出差錯,會拖累其他項目是必然的。
公司內部可供調轉的資金保持充裕的狀态,在他的經營下,還沒有陷入最低額度過,這一次意外的支出雖然造成一點窘
迫,只要過一段時間便可以調度過來。
唯一讓他擔憂的是,聯營網內相互持股的狀況盛行,表面上雖然各有投資行為,實際上卻是将資本在同一帳面上進行移
轉罷了,再如何風光的成績,也不過是資本虛增的效果。
簡言之,真實營收的資金額度不多。
要如何填補這次資本的空缺,是泰盛當務之急。
正當杜尹陷入一片愁緒,踏出泰盛大門的郭百柏一人前往某處隐匿的高級餐廳,服務生将包廂門打開迎他入內,在他面
前笑着的竟是程奕漢。
程奕漢獨斟獨飲,一臉惬意。
郭百柏的心情可沒他那般輕松,确定四下無人後,他連忙開口:「奕漢吶,你先前跟我說得都是真的嗎?放棄那些股份
,損失的部分可不是開玩笑的。」
「叔叔,泰盛就要垮臺了,那些股份也沒什麽價值。」程奕漢自信異常。
「怎麽會?」郭百柏的表情和眼前這年輕晚輩是明顯的對比,他訝道:「根本一點征兆也沒有,而且他聯營網搞得紅火
,不可能沒來由就倒!」
「自然是有原因的。」程奕漢替他老人家倒了一杯熱茶。
郭百柏抹抹額際冷汗,那杯熱茶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着急問道:「昨天你匆匆來找我,若不是看在你父親曾對旭豐
有過幫助,我也不會馬上答應依你所言放棄泰盛股份,你今日非把理由講清楚不可。」
「叔叔,您真是太看好泰盛了。」程奕漢笑得詭異,「我也是進了聯營網才有機會看清泰盛在帳面下的真面目,杜尹野
心太大,根本入不敷出,再過不了多久資金周轉必出問題,至于這問題的嚴重性……叔叔,您應該曉得。」
郭百柏一時閉口不語。
的确,他也曾懷疑杜尹在短時間創造的奇跡是否如昙花一現?畢竟對方不過是個毛頭小子,沒有後盾怎會如此穩固?而
國內又從沒聽說過有誰當初金援泰盛。
說不定是以債養債,又恰巧偏偏讓他突然翻了身。
見郭百柏陷入了沉思,程奕漢不由得勾起唇角,頗有勝利在望的意味。
「叔叔,等泰盛資金周轉不靈,到時候聯營網全部都會被拖下水,識趣的股東們只會大量釋出,啧啧啧——」程奕漢咋
舌,「還好叔叔您有先見之明,才沒有被拖累了。」
「那……那如果照你說的,我把生意交給泰盛,豈不是肉包子打狗?」郭百柏急得差點結巴,那筆生意可是他下半輩子
的心血。
「不用擔心,依杜尹的行事作風,他絞盡腦汁也會保全與叔叔的合約,如果真的支持不下去的話,賣掉其他下游的公司
是最好的方法,他不會不知道。」程奕漢巨細靡遺分析,稍稍安撫了郭百柏的情緒。
程奕漢暗自竊喜,因為他避重就輕的言論并沒有被發覺。
杜尹一向自大,就算窮途末路也不會賣掉曾屬于自己的東西,如此固執的念頭只會讓他陷入更大的債務。
這一點是在他赫然發現聯營網內一家早已連續虧損三年的子公司所得到的結論,這世代可說是逐月更新,一時的落後便
注定永遠跟不上時代的腳步,縱然聯營網看似風光,其中也是有幾項不得不沒落的部分。
「叔叔,其實泰盛本身的營運已經出了狀況,在農歷年過後會逐漸顯現出來,不到半年,真相一定會浮上臺面!」
他加油添醋,惹得郭百柏臉色凝重。
「那你呢?你也在聯營網內,不怕受到波及?」郭百柏反問。
果然姜是老的辣,無奈他早已将所有疑問設想過解答,程奕漢徐徐回應,道:「我既然已經知道泰盛會出包,當然會預
先對付,叔叔不必挂心。」
被輕描淡寫帶過,郭百柏不甘心又問:「什麽方法?」
此刻,門外響起敲門聲音,服務生端着佳肴上菜,讓兩人間陷入一片沉寂。
滿桌的料理,程奕漢率先動筷。
「叔叔,這裏的海産是最新鮮的了,您嘗嘗。」
郭百柏皺眉,有些不耐地提醒,「你還沒回答我剛才的問題呢。」
程奕漢笑了笑,意有所指道:「這魚啊,今早還在海裏悠然游着,怎會料到自己會被漁夫撈起?牠自以為大海遼闊,卻
偏偏中了陷阱,這是牠目光短淺的錯。」
郭百柏閉口不言。
「以為自己在海裏暢游,實際上早已被漁夫盯住了,網一撒,只有大魚逃不掉,其他小魚嘛,自然會從縫隙溜走,繼續
存活。」程奕漢挾了一口魚腹肉到郭百柏盤裏。
方續言道:「小魚有小魚的本事,牠跑走後只會警告其他同伴別靠近漁船,叔叔不用為小魚擔憂。」
這是在暗示什麽?大魚與漁船套上誰的名字都有一種莫名的恐懼。
郭百柏看着面前與杜尹差不多大的孩子,卻發覺程奕漢心機彷似深了一層,他自以為閱人無數,現在似乎吃了這孩子一
個悶虧。
也罷!後代的争奪就讓他們自己去玩吧。
郭百柏将那口魚肉吞進肚裏,當作是還了凱裕電子上一屆程老板的恩情。
這頓飯他吃得索然無味,程奕漢卻感覺美味無比,如今,一切都逐步按照計畫進行,要不了多久必然打散了那個狗屁聯
營網。
要徹底壓垮杜尹,只缺最後一根稻草了!
???
年節時的陽光是罕見的,今日從清晨開始,杜尹就發覺氣溫比前些天上升不少,他在露臺上望着遠方隐于大廈後方的一
絲絲光亮,那是一向淺眠的他睜開眼便會看到的景象。
他緩緩穿戴整齊,唯有股市休市,全國不上班的時候,他才可以逼迫自己放慢步調,不去聯想過多的工作內容。
依照往日的習慣,他會為自己沖泡一杯黑咖啡,因為他覺得舌尖嘗到的苦澀與自己心境不謀而合,有一種聊以安慰的作
用,可這些日子他望着咖啡冒出的熱氣總在猶豫,喝與不喝之間好像主宰了截然不同的結果。
寬敞的房子只有他獨自一人生活着,物質上的享受看起來是如此奢華,心裏卻只是一畝貧瘠的耕地。
打好領帶,穿妥外衣,杜尹離去前瞧了一眼桌面上擺置的父母合照,像在看一幅圖畫,勾不起他多餘的情感。
「早安。」簡單卻充滿豐盈情感的問候。
顧彥宏早已等在樓下了,他從不在意杜尹幾時會下樓坐車,只是靜靜的等待杜尹走入他的視線。
看眼前的男人散發出一股孤寂的霸氣,每每都讓他心情澎湃難以平複。
「彥弘,你今年也不回老家嗎?」杜尹問,盯着車窗外彷佛被淨空的假日街道,只是在尋求一點聲響讓他別陷入情緒的
空白。
「嗯。」顧彥宏含糊應了一聲,偷偷窺探杜尹的神情,有欲言又止的矛盾。
──心中對他的憧憬又如何能說?
「令堂昨天打給我辦公室電話留言,要我放你幾天假回老家相親,我答應了,晚點兒等活動結束你就能先回去。」杜尹
的語氣平平淡淡。
車身晃了一下,顧彥宏踩了幾秒煞車,又繼續往目的地駛去。
「不需要。」
三個字後又是一片沉默。
這讓杜尹回憶起幼時的某天,爺爺過來關慰他班級的成績,問他一堆問題,而他只是淡淡說了句「不需要」,他太明白
那是基于他孤兒的身分才有的善意,叛逆的心态讓他言不由衷,其實當時他比從前都還要高興。
「總不能讓你被我耽誤了。」杜尹扯出一抹笑容,他猜,顧彥弘心裏是渴望的。
「別胡思亂想,我待在你身邊就夠了。」顧彥宏那雙握着方向盤的手捏的更緊了,心髒開始激烈跳動。
這話讓杜尹忍不住回了視線,随即苦笑道:「難道你真甘于這種現況?
他一直以為顧彥弘之所以與他做愛,也不過是因為寂寞罷了,在這個人情冷暖的都市,互相取暖,不論男女,誰都沒有
對錯。
「別理她,改天找機會我會再說明一次。」顧彥弘有些不耐地說着。
而事實上,他壓根也不在意自己親人們怎麽想,他始終只想陪伴在杜尹身邊,日複一日,就在無數次的身體交合下,這
念想快要無法抑止。
要說明什麽?
杜尹不明白,也不願深究,自從歸國接手泰盛以後,他與顧彥宏每日相見,心中當他是好夥伴、好部屬,也許有時候這
男人還是個好床伴,但就只有這樣,再無其他。
有時聽到幾句暧昧的言詞也讓他有些詫異,但一看見顧彥宏比他還要冷靜的眼神,便确信這只是他會錯意的錯覺,久而
久之,兩人之間保持着既強烈又平穩的關系。
可他哪裏知道那只是顧彥弘害怕被拒絕的僞裝?
杜尹沒有再開口,直到抵達目的地——大學醫院附設育幼院。
這是一所成立近半世紀的育幼院,當初由某知名財閥出錢興建,二十多年前經濟不景氣,育幼院的金援受到拖累,從那
時起便由各財團不定時資助以求生計,院內大多是愛心志工,默默替這社會弱勢的一份子保留生存空間。
在現今講求回饋的社會經濟裏,有盈餘的大企業受到衆人矚目之餘,更會在乎該企業是否有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胸懷
,理所當然,泰盛集團積極參與公益活動的形象非常重要。
杜尹今日正是為此而來。
發個大紅包給育幼院聊表心意,讓記者拍了幾張照片,與院長閑談幾句以後,杜尹委托顧彥弘去參加育幼院所舉行的餐
會,自己則是懶洋洋在附近閑晃。
或許是今天陽光特別溫暖的關系,他破例在戶外漫無目的游走。
距離上一次輕輕松松散步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杜尹邊回想邊走到育幼院後方一座社區公設的公園。
他坐在長凳上,仰頭看着樹葉縫隙間交錯着點點太陽,耳邊沙沙作響,有一時間恍了神。
「小朋友們快點排好隊,等等回去要乖乖量身高體重喔~」
陡然,熟悉的嗓音伴随着一絲稚氣語調,杜尹不禁回頭,看見一襲白袍搖曳在晚冬的微風中。
「好——!」
只見數十名小孩子一臉興奮,各自往喜歡的游樂設施沖去了,笑鬧聲此起彼落,好像添了點過節的氣氛。
而在杜尹眼中的他,還是那抹充滿溫柔的笑容,锺思凡與兩名穿着育幼院圍裙的女老師們交談,不時觀望着周遭孩子們
的狀況。
為什麽他的笑臉總是如此孩子氣?和一邊正在蕩秋千的小孩相比,他像個稚氣未脫的大人。
杜尹不禁思考到底是怎樣的環境才能造就如他那般天真的笑靥?他又是保持怎樣的心态才能讓他的每分每秒看起來總是
十足快樂?
這是杜尹一直無法摸透的問題──關于真正的快樂。
沒有回應的自問自答在锺思凡與他的視線相交時結束了。
锺思凡小跑步過來,兩眼泛着驚奇。
「咦~是杜大董事長!」
「早,锺醫生。」杜尹勉強笑着回應,只覺得那長達五個字的稱呼聽起來相當拗口。
不過在這瞬間,杜尹的目光看去,來者背光的身影有耀眼的幻覺。
锺思凡噗嗤笑出聲來,「還早啊?小朋友們都要吃營養午餐了!」他順其自然坐在杜尹身側,同樣沐浴在一大片樹蔭下
。
不知為何,杜尹竟放空了思緒,望向他微笑的側臉。
「你怎麽會在這裏出現?」锺思凡問,一個側身,卻看見杜尹別過他的臉。
極不自在的感覺讓杜尹無法與之對視,迳自說道:「是院長邀請我來的。」
這不失為一種簡單利落的回答!但锺思凡還想知道原因,于是又問:「那你怎麽沒跟院長在一起?」
「剛分開。」
他一向不愛多作解釋。
有了上次的經驗,锺思凡這次比較有詞窮免疫力了,他再度開口,「難道你就是院長說要來參加聚餐的貴賓嗎?可是不
對啊,現在應該還在午餐中……」他搔搔頭,想着別種理由。
「你呢?怎麽也在這裏?」杜尹打斷他的猜測,随口問着。
锺思凡很快被引開了注意力。
「這家育幼院所有小孩子的身體健康都是我們醫院負責的啊,今天來幫他們健康檢查,還要接種疫苗。」停頓兩秒,锺
思凡提高了音量,「你等一下沒事對不對?來幫我的忙吧!本來有三位護士要陪我來的,居然兩個臨時請假,大過年的人手
本來就不太夠了,我原本還以為我會加班到晚上。」
期待的眼光投射過來,杜尹下意識「啊──?」了一聲表示疑惑。
「你等等沒事吧?」锺思凡湊近臉,又問,語氣卻意外的篤定。
這不知是疑問還是肯定結尾的言語讓杜尹似笑非笑,「你怎麽知道我會有空?」難不成醫生還有預知的能力?
「你臉上寫的!」锺思凡現在是非常篤定了。
「你這花招哄哄小孩子也就罷了。」杜尹嗤笑一聲,他有一種不想依他人安排而走的自我約束,嚴格來說,是日積月累
的不良習慣。
锺思凡賊賊的笑了兩聲,神秘兮兮接着說:「如果你不幫我忙,我就把你生病的事情昭告天下哦~」
這是什麽不算威脅的威脅?
杜尹在心底幹笑,若是平時,他絕對會狠狠潑對方幾大桶冷水,但他卻出乎意外的妥協了,事後他想起這件事,還是怪
罪一切都是陽光太溫暖的錯。
約略經過半個小時,小朋友們依依不舍踏上返回育幼院的路,此刻正值愛玩的年紀,淘氣地與老師們約好下午再過來玩
之後才有些安分。
「哇啊——!」一聲驚呼。
或許是孩子們推擠,一名小女孩不小心往前傾倒在杜尹腳邊,白色的洋裝染上一層泥土,可愛的小眼睛就要哭泣。
杜尹正要伸手去扶,锺思凡的動作更快,他抱起女孩,柔聲道:「不哭不哭!等等醫生哥哥請你吃糖果好嗎?」
女孩止住了哭噎,但盈眶的淚水還是留了一行下來。
锺思凡溫柔地擦幹小巧的臉蛋,扶着她站定,稍微拍拍她染泥的裙擺,二話不說便執起杜尹的手掌要去牽她。
杜尹一臉愕然,原本空蕩蕩的掌心裏頓時握住一只小手。
他望着锺思凡一臉滿足,竟沒有拒絕的打算……
「要牽好才不會跌倒喔~」锺思凡看了看女孩,又看了看杜尹,真不曉得這句話是在對誰說的。
而杜尹竟真的聽話牽着女孩走,才踏沒幾步,只見锺思凡又羅嗦一句:「別走那麽快!你以為人家孩子的腿跟你一樣長
啊?」
這近似母親的口吻讓杜尹哭笑不得。
若是被善于誇大的記者朋友們看見這一幕,新聞标題大概會徹底粉碎掉杜尹長年以來冷酷的形象。
回到育幼院以後,才是真正意外的開始。
為了争取時間早早收工下班,锺思凡采行了最基本分工合作的道理,讓這位對醫務一竅不通的董事長先生也有所謂的參
與感!
先讓杜尹測量孩子們的身高體重并紀錄完畢,接着讓他們接種預防疫苗。
看似簡單的身高體重測量其實沒有如杜尹想象中輕松,光是叫那些像蚯蚓動個不停的小身體站挺不動就要花一番唇舌,
有些孩子連鞋子都不會脫,全成了他分內的工作。
好在送貼紙、送餅幹糖果這招對孩子來說屢試不爽。
不過在檢查途中,有一名看似年紀稍長的男孩鬧了別扭,硬是不肯乖乖踏上體重計,正當杜尹臉色一沉不知該如何哄騙
,男孩蹦蹦跳跳貼上杜尹身邊,小聲道:「醫生,能不能買鋼彈模型給我?我好想要!」
于是隔日育幼院每個孩子都有新的模型與玩偶娃娃,全都要歸功于這名把董事長錯認為好醫生的小男孩。
只是對杜尹而言,與其揣測對方的心思,他更樂于當一名選擇成全與否的那方。
「呼~終于全部搞定了!」锺思凡扭着手腕,表情比那些跑出門吃午飯的小孩子們還要高興。
雖然過程花費不少精力在說服孩子克服打針的恐懼,锺思凡依然精神飽滿。
女護士收拾好工具之後便先告辭回家去了,不知道是不是要趕着約會,她神情也相當興奮。
「杜尹,第一次當醫生的感覺如何啊?」锺思凡滿臉笑意望向隔壁。
乍聞自己名字被喊出來,杜尹有些不适應,他瞧了他一眼,然後若無其事地保持緘默,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你不介意我這樣叫你吧?」锺思凡的嘴角垮了一點,他以為對方不是這麽拘禮的人,又拼命替自己找借口,「這裏又
不是泰盛公司,而且我們年紀差不多,當個朋友一直喊董事長也很不順口嘛!」
看锺思凡拼命為自己找理由,杜尹覺得有趣,明明他自己也沒表示過什麽反對意見。
「那就這樣吧。」他冷靜以對,換來锺思凡一聲歡呼。
「對了!我跟你說喔……」
咚咚咚咚——……
锺思凡的話卡在嘴邊,因為一名小男孩快速飛奔過來,匆促的腳步聲戛然而止,只見孩子撲倒在他的膝前,簡直把锺思
凡的大腿當作桌面,然後雙手趴上!
兩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緩緩擡起,對上了锺思凡的臉。
「诶~跟你說胡蘿蔔對身體很好,要乖乖吞下去,知不知道?」一瞧見眼前的小孩鼓着兩個腮幫子,锺思凡就知道他怎
麽了。
男孩連忙搖頭,把嘴抿得更緊,塞滿的兩頰活脫脫像只可愛的花栗鼠。
杜尹瞧見孩子胸前別着「承恩」的名牌,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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