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受農歷新年假期工作天數減少的影響,電子廠營運多半受到沖擊,然而由于國外知名品牌新産品之導入而帶動了拉貨力
道,泰盛的新春營運狀況逆勢攀升,小漲作結。
杜尹召開董事會,通過将以現金增資發行普通股,參與海外存托憑證,預計可募集到充足資金以因應公司未來營運所需
。
自年前他将公司債務全部理解後,國內可供泰盛借貸的大型融資早已設限,于是他不得不另尋他法,解決這次資金流動
不充裕的問題。
幸好新年過後公司整體表現還算不錯,在董事會上決議時并未受到太多反彈。
「董事長,請留步。」
年輕男子的聲音自杜尹身後響起,讓他不禁側身一看。
會議結束,人潮稀稀疏疏也散得差不多了,一名莊重打扮的男子來到杜尹身前,恭敬道:「您好,鄭先生有事想請您過
去一趟,不曉得您方不方便?」
顧彥弘見狀,在杜尹耳邊輕聲提醒着:「這位是鄭清德董事的秘書。」
一聽見鄭董事名號,杜尹自然不敢推托,朝那年輕男子點了點頭。
他随即領着杜尹、顧彥弘兩人來到樓下的貴賓招待室,而鄭清德抽着雪茄,早已等在那裏。
方才董事會上才碰過照面,杜尹眼前這位白發蒼蒼卻精神奕奕的老人家是泰盛的老股東,他所持有泰盛百分之十二股份
比其他董事所持有的都還要多,僅低于杜尹,是公司內頗有威望的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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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尹禮貌喚了聲:「鄭先生。」
刻意避開其他人選擇私下會面,他心知對方必是有要事相告,想當初接管泰盛時期,許多事項也采納了鄭清德的意見。
鄭清德吐了口白煙,咧嘴一笑,露出鑲有金牙的牙齒,「你來啦!先坐下吧。」
使了個眼色讓那位男秘書到門外守着,鄭清德觀察着杜尹的臉,頗有打量意味的眼神便在杜尹身上亂竄。
杜尹臉色極其自然,毫無畏懼,迎着他的眼神等待開口時機。
「果然有幾分老董事長的神韻啊……」鄭清德笑嘆。
關于鄭清德的流言,杜尹也略知一二。
泰盛創業以來,鄭清德跟了爺爺最久,公司投資、生産、發行工作的完成,他都曾是爺爺最得力的助手,當初爺爺病故
,有一派呼聲支持他接任董事長,畢竟以他的年資與歷練都有絕對資格接掌泰盛。
而實際上是由他杜尹擔任了董事長的職務。
至于在他入主泰盛以後,鄭清德對泰盛的心思有沒有出現什麽轉變,杜尹就不得而知了。
杜尹回以一笑,關于位高權重的老臣,有攏絡的必要,這道理他當然清楚。
只聽鄭清德緩緩說道:「我這兒有一樁好生意給你,就當是我退休前送你的禮物吧!」
真沒想到會從他嘴裏聽到退休這兩個字,杜尹客氣問道:「鄭先生這是什麽意思?」
「日本的達光株式會社你知道吧?原本要與他們進行共同開發的公司因為涉嫌炒股引人争議而被拒絕了,目前他們正另
外找人結盟。」鄭清德語氣頓了頓,那張老臉閃爍着異樣的光采,「達光的會長跟我認識二十多年,我包準泰盛可以接下這
樁生意!」
達光株式會社尋找同盟開發面版應用的消息在半年前塵埃落定,如今重新讨論,倒讓他感到意外。
「所以您希望我可以答應這件事?」杜尹問,他從不輕易嘗試落在手裏的甜頭。
「當然!」鄭清德把叼在嘴邊的雪茄拿下,筆劃着手指,典型商人嘴臉的述說着諸多好處,「一旦确定跟達光結盟以後
,就等于我們進軍日本市場,而且依照他們開的條件,我們泰盛在日本享有的權利跟他們一模一樣,你說這麽好的事情有什
麽理由不答應?難道要讓別人撿了這個肥缺?」
「鄭先生說的是。」杜尹微笑,不否認鄭清德說得句句在理。
若是前些日子他或許會欣然同意,但依目前公司財務狀況,他不得不語帶保留。
「這麽說你是答應了?」鄭清德睜大眼。
「至少得讓我與達光的主事人談過以後再做決定。」杜尹委婉。
鄭清德不免咕哝幾句:「怎麽?之前見你做事也沒這麽畏畏縮縮的,這筆生意的好處你不會不知道,在顧忌什麽?」
杜尹笑而不答。
「也罷!就等你跟達光會長見過後再做決定吧。」鄭清德丢了張名片在桌面上,繼續品味那只古巴雪茄。
直到杜尹告辭之前,鄭清德再也沒有擺出好臉色來。
???
是夜。
直到月光朦胧了街景,周遭悄然無聲,杜尹才舍得關上那扇董事長室的門,回到他僅剩睡眠功能的家。
什麽家是避風港,唯一的栖身之所這種說法在杜尹認知中根本完全不成立,自他懂事開始,就努力學習該如何獨立生活
,當別家孩子還沉浸在童話的餘溫裏,他已經品嘗過被遺棄的心酸冷暖。
十歲被送往國外留學,到二十五歲因為一封爺爺生前托人傳送的傳真而回國,十五年間他不曾說過一句中文,啃着漢堡
,根本無從理解別人口裏挂念的家鄉味與故鄉情結是什麽感受。
唯一可以證明他與泰盛密不可分的,就是他的姓氏,以及每筆從泰盛名下子帳戶轉入他戶頭的巨額生活費。
──Love makes the world go round!
在他回國前,一位對他特別親切的教授在成績單上寫下這句話。
「愛使世界運轉」。
他很不認同,因為他的世界一如既往運轉,在失去所謂的「愛」之後。
車子駛入地下停車場那專屬于它的位置,杜尹內心特別有股惆悵,他或許也期待某個人可以帶着他去一處專屬于他的位
置,高高在上的董事長身分其實令人寂寞。
難道這便是高處不勝寒?
轉念至此,杜尹不禁自嘲,多年來未曾這般軟弱過的他,到底是什麽使他改變?
「晚安,杜先生,有一位訪客說要找您,在大廳那裏等着。」警衛先生眼捷手快按住電梯門,差點兒因為一個呵欠與杜
尹錯過。
「嗯。」杜尹回應了聲,往前側大廳門口過去。
這消息讓他意外,首先浮上他腦海裏的面容是顧彥弘,但不久前才與他道別于是便被排除這個可能,但又會是誰呢?
一看,讓杜尹忍不住皺眉。
為什麽這家夥總是時不時蹦出來到他面前?明明這些天根本都沒聯絡。
「他睡多久了?」杜尹沒有發覺自己刻意壓低聲音。
警衛先生一見對方低聲說話,也下意識配合,湊近杜尹身邊低聲道:「十點左右就來了,等了四小時多啦。」
锺思凡雙手交叉環于胸前,靠着椅背就這麽睡去,一顆腦袋像飽滿的稻穗那般垂着,點着,這畫面實在讓杜尹忍俊不住
。
「你先去忙吧。」杜尹勉強維持鎮定神色,遣走了警衛先生後,才開口叫喚那打瞌睡的男人。
但只憑聲音宣布無效,杜尹伸手拍上他的肩膀,這才讓锺思凡悠悠轉醒。
「……诶?」
這明顯仍帶有睡意的語助詞,讓杜尹立即判斷出他似乎一時忘了自己為何跑到別人家樓下睡覺。
「你找我有事嗎?」話一出口,杜尹覺得他應該先問對方怎會知道他住哪裏才對。
锺思凡伸伸懶腰,眼角瞄到大廳擺放的大時鐘來到淩晨兩點十五分的位置,眯着眼驚奇道:「不會吧!你都這時間才回
家?」
「嗯。」其實這時間算早了,他想。
「哈、哈啾——」
一聲響亮的噴嚏,锺思凡揉揉鼻子,兩手不自主掩上外套。
「先上來吧。」杜尹話一說完便率先邁步。
他開始好奇锺思凡此行的目的,等他等了四小時還睡着,這可不是普通人會做的事,杜尹想不出個所以然。
「其實我只是想拿新藥給你啦!」锺思凡終于替杜尹解答,一接觸到杜尹屋裏恒溫的空調,他感覺溫暖多了。
初春的晚上還是很冷,不小心睡着會感冒——锺思凡得到以上結論。
他從懷裏掏出一包膠囊,笑道:「上次開的藥也差不多快吃完了吧,剛好這批新藥有适合你的,這個副作用比較少,對
身體好點,一樣每日一錠,避免酒精跟濃茶……」
锺思凡滔滔不絕解說的當下,杜尹正在一旁準備泡茶給他,聞言便悄悄将茶幾上的藥袋往後推了推,有一種擔心被發現
的心态。
怪了!怎麽還有種辜負的罪惡感?
「你就這麽把藥從醫院拿出來,不好吧?」整理了自己的情緒,杜尹自認他僞裝的很好。
「所以啦~」锺思凡嘿嘿笑了兩聲,又從懷裏拿出一張折起的病歷表,「這就叫做到府服務,不錯吧!等等把病歷補齊
就ok了!」
杜尹陷入一頭霧水,不明白他費這麽大的勁兒是要做什麽。
突如其來的溫暖讓他的疑心加重,卻又因為從沒感覺過而有種難以抗拒的誘惑。
「怎麽這樣看我?」杜尹直視的視線讓锺思凡狐疑,他下一秒又像發現什麽似的側過身去,用衣袖抹抹自個兒嘴邊,有
些慌張。
杜尹輕笑,「放心,沒流口水。」
「……喔!那你吓我做啥?」锺思凡回過身,臉頰上染了點紅潤。
這緋紅當然只有杜尹看得見,而锺思凡眼裏也看到了杜尹臉上幾乎可媲美天文奇景般罕見的笑容。
就這麽互相對上的目光相交着,三秒鐘,杜尹就感到不自在。
哔——
是茶壺滾水的鳴笛解救了他。
「呃,等我一下……」杜尹輕咳一聲,快步跨去。
「我去幫你吧!」锺思凡抓住他的手腕,停了他的動作。
「不必,你待着。」他又前進半步,卻發現那只手掌還黏在他的腕上,好似讓他陷入一種進退不得的窘境。
「喔。」靜默兩秒,锺思凡以為他可能惹他不高興了便松開手。
只見杜尹大步往廚房走去,他趁這時間将帶來的病歷表攤平,這麽大張紙硬塞到口袋裏都變皺的像梅幹菜。
明明笑起來挺帥的,怎麽總是板張撲克臉?锺思凡咬着下唇想着。
另一邊的狀況也同樣怪異。
杜尹竟開始猶豫到底要先放茶葉還是先倒熱水。
──兩人的心底都起了微妙的變化。
「既然熱水都燒好了,能不能泡個面來吃?」锺思凡問。
想想他從昨晚開始就因為天氣驟降,醫院急診病人增多而忙到分身乏術,連晚餐都沒時間吃,今早也随便吞了顆饅頭果
腹之後,就只有喝喝開水充饑,現在一松懈下來,空蕩蕩的胃袋開始磨出聲音。
杜尹遲疑了幾秒,回答道:「這裏沒泡面。」
「啊?!」驚訝的呼聲瞬間響起,锺思凡不敢相信如此普及的食物居然沒出現堂堂杜大董事長的家裏。
锺思凡又問:「那你半夜餓了都吃什麽?」
無奈這問題比問杜尹股市動向還難回答,杜尹再度頓了幾秒,「一回來就睡了,我都在外面吃。」這是他認為最理想的
答案。
好樣的!杜大董事長總是可以令他啞口無言。
「你餓了的話就叫外賣吧。」杜尹給了個建議。
「不用了啦!挺麻煩的。」現在這時間除了麥當當以外沒其他選擇了吧,當初他剛到醫院實習時,學長們幾乎每晚都吃
那個,現在他光聞到味道都怕。
嗯~為今之計就把這杯熱茶當燕窩魚翅喝了吧!
「好了!開始工作!」锺思凡面帶微笑戴上聽診器,出診該帶的行頭他可是一樣都沒少,笑道:「來,讓我看看。」
面對那只探入胸口的聽筒,杜尹感覺到那器具冰涼的溫度,正透過單薄的襯衫傳進了體內。
锺思凡側着頭狀似認真,手邊很盡責的在杜尹胸前晃蕩。
「深呼吸~」他說。
杜尹默默地吸滿一口氣又呼了個光,他覺得怪別扭的,這是他住的地方又不是醫院,這樣的行為似乎有某種程度的奇妙
。
還好聽診器聽不出內心的聲音,杜尹有了這麽個荒唐的想法。
「你會不會呼吸不順?還是胸口悶悶的那種感覺?」停止聽診,锺思凡發覺杜尹心雜音的狀況好像比先前更加複雜。
「偶爾吧。」他現在倒是覺得心跳挺快的。
「那有其他不舒服的狀況嗎?」鐘思凡一邊問,一邊動筆,流暢的英文字就這麽落在皺巴巴的病歷單上。
杜尹望着他的側臉,感覺自己像喝了自白劑一樣有問必答,愣愣說道:「頭暈算不算?」
锺思凡瞬間停筆,緩緩面對杜尹回答,「如果你的頭……暈得很舒服的話就不算!」話一說完,自己竟然掩住嘴巴偷笑
。
可惡!這白袍小子居然敢光明正大揶揄他!
杜尹壓下嘴角,不再言語。
「哈哈~好啦!不鬧你了。」鐘思凡忍住笑意,正色道:「還有其他的嗎?食欲不振還是精神焦慮之類的?」
杜尹刻意別過視線,冷冷開口:「沒有。」
「真的沒有?」他提高音量又問:「不可以賭氣喔~真的沒有?」
「沒、有!」
簡潔有力!
這語氣分明像個倔強的孩子,鐘思凡又不禁勾起嘴角。
花個一分鐘繼續把病歷表完成,他如釋重負般地松了口氣,「依我看,還是到醫院來抽個血吧,因為你心髒還有閉鎖不
全的狀況,抽血檢驗看看你血液裏白血球有沒有感染之類的會比較保險。」
「改天吧。」杜尹含糊其詞。
想起這偉大的董事長有拖拖拉拉的前車之監,鐘思凡連忙出聲堅持,「你的改天可能到世界末日都還不會到來,現在先
約時間,快!」
「彥弘不在,我不知道哪時有空。」杜尹聳聳肩,一臉愛莫能助的笑意。
這就叫作皇帝不急,急死太監嗎?
「那把你電話號碼給我。」锺思凡把掌心攤在杜尹面前,「你號碼是不是換了?病歷上留的我打不通。」
杜尹的笑臉僵在當場,「你這是侵犯隐私權!」
「這位先生您誤會大了。」他伸出食指左右搖了搖,「我只是盡一位醫生的義務,關心病人而已,明白嗎?」
「原來你這麽貫徹醫生的義務!如果你都這麽對病人,應該可以拿到諾貝爾獎。」杜尹讪笑。
「不不!在得獎之前我應該會先去見華陀。」
「……」他無言。
語畢,鐘思凡再三重申只對杜尹該名患者有「到府服務」的優惠,要他好好接受心髒治療,但這只讓杜尹覺得他根本是
越描越黑,理由太過籠統含糊。
就這麽折騰了好一會兒,鐘思凡呵欠連連,才發現已經淩晨三點半了。
「不打擾你了,你明天還要上班吧!我先回去啦!」鐘思凡把那張病例對折再對折,塞回它原本出來的地方,然後站起
身,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沒來由的話語又冒出來了,杜尹問:「這麽晚了,還是你要在這裏休息一晚?房間還有多……」
話未說完,鐘思凡大呼驚喜,「真的嗎?我正好懶得走!你真是個善解人意的董事長耶~」
會誇獎杜尹善解人意的,大概也只有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家夥了。
「還有兩間房,你自己去挑吧。」,杜尹收拾茶杯,就這麽轉過身去,鐘思凡的笑臉對他而言太過耀眼。
「謝啦!我不客氣了!」鐘思凡看到門把就轉,果然如他所言一點都不客氣。
只見他在自己屋裏亂跳亂碰,最後選定了一間低調而奢華的卧室。
「我要這間!」他說,一雙眼睛充滿期待。
杜尹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冷笑道:「看不出來你還滿有眼光的。」
「哈哈哈~」他也覺得自己品味挺好的,「開玩笑的啦!我知道這是你房間,我到隔壁去,謝啦!」
揮了揮手,鐘思凡就這麽入住了精華地段豪宅的一間房間。
「其實也沒什麽差別嘛!」他鑽進被窩裏,屁股蹬了蹬那張加大尺寸的彈簧床,環視周遭的景致一眼後,最後落在天花
板的水晶吊燈上。
杜尹則回到自己房裏,收發幾則國外傳來的電子郵件以後便打算就寝。
他來到锺思凡門前,困惑着該不該敲門,卻發現門扉半掩,他索性直接推門入內。
「你要……」洗澡嗎?
锺思凡早已睡去了,一個臂膀還巴着棉被一角不放,原本挂在頸邊的聽診器就這麽丢在枕邊,連同那張外觀像是廢紙的
病歷。
他不知道就這麽看着锺思凡的睡臉多久,等到他回過神時,已經是打了個瞌睡而猛然驚醒之後了。
???
極其典雅的招待寓所,充斥着濃烈的日本和式風格,杜尹親自與達光株式會社在臺負責人接洽過後,當下便簽妥結盟協
議,兩造雙方互相支持面板開發技術與系統,并确保在兩地間彼此的一切利益。
杜尹在決定一件事時并不會思考很久,他的邏輯很清楚可以分辨出事件的優劣并加以取舍,他深信拖泥帶水的猶豫只會
讓事情變得更糟。
與達光的合約沒有花費太多時間在協調上,他早就知道達光在日本當地的勢力龐大,此次的合作除了一開始投資較鉅以
外,很快便可以在一年之後連本帶利回收過來。
首先他将聯營網內某兩家生産工廠合并經營,剩餘那條生産線全撥歸與達光的開發所用,又另外增添設備、人力資源,
才宣告一切就緒。
這次的合約一簽定,便将泰盛在融資的最後額度裏全部填滿,當顧彥宏代杜尹向他們提出降低貸款門檻的要求時,得到
的答案全是「容後詳談」。
這種态度非常怪異,尤其是在面對國內數一數二的資訊業大亨泰盛集團時,照理說,依照泰盛在業界的規模、聲望與任
何有價證券的反應看來,融資方面都還有商量空間,怎麽會如此斷然拒絕?
「去把程奕漢叫來!」
杜尹的一千零一號表情變得有些淩厲。
薄薄的幾張紙,上頭密密麻麻記錄了泰盛支持富華科技園區的每一筆支出款項,在其上,每一款的項目都明白記載了撥
款時間、金額、用途,一切可說是合情合理合法。
顧彥弘馬上看出杜尹心裏其實非常激憤,他回答:「聯營網內各家總經理正在七樓會議室開年度會議,要先……」
「立刻叫他過來!」打斷了顧彥弘的發言,杜尹再度強調了時間點。
「……是。」本想多說幾句保持冷靜之類的話,顧彥弘轉念一想還是作罷,他太清楚杜尹個性,說好聽是執着,難聽點
叫做偏執。
今天早晨到銀行辦理擴大貸款遭拒,顧彥弘連忙請銀行專員調出全數融資記錄,仔細比對後發現以富華科技園區為名所
申貸的金額異常鉅大,幾乎拖垮了整個泰盛融資額度。
本來泰盛的資金相當餘裕,孰料先是與旭豐電的交易将公司現金抽了個空,在海外籌集資金的成效尚未顯現時,與達光
的同盟協議讓泰盛的負債加劇,扣除掉一些淩淩亂亂的開支,包括年底獎金、股利分配,以及先前剛拟訂好刺激聯營網熱絡
的提高補助資金額度方案,全部相加的結果,導致泰盛陷入一個窘迫的境地。
好比是一艘被擱淺的大船。
而越龐大的組織、分工便越是精密,即使缺少一個小小的螺絲釘,也會使整個制度崩解。
這明明是杜尹每天對自己告誡的道理,就因如此,才拼命逼自己反鎖在泰盛這牢籠裏看着公司裏一切運作,怎麽還是讓
它出了纰漏?
該死!他悶哼一聲,握緊的拳頭硬生生打在結實的桧木桌面上。
哦咿——
不久,董事長室的大門被旋開了。
杜尹看着程奕漢一臉笑意進入屋內,什麽該有的客氣全忘了,冷言道:「富華所需的資金超過預期,這是怎麽回事?」
程奕漢彷佛早料到有此一着,不慌不忙答道:「杜董所謂的預期,是指什麽?」
「你還裝傻——」顧彥弘正欲發火,被杜尹一個手勢阻止。
看來對方真是有備而來,杜尹緩了緩呼吸,說着:「我當初說全力支持富華的開發,并不代表你可以獅子大開口。」
「所以呢?」程奕漢笑的狂妄,「要撤資嗎?杜總沒忘了你當初簽名的契約裏有注明,若是對富華撤資,将無條件歸回
凱裕控制權這件事吧?」
這就是他不攤牌的理由,合約上寫的每一個字他都記得清楚,當時覺得不會發生的問題所以才輕易應允,沒想到如今卻
扯了自己後腿。
只見杜尹不怒反笑,「你早就安排好了?」
「或許吧!」程奕漢露了個意味深長的臉色,「只是沒想到這天來得這麽快,要怪,只能怪你自己太貪心……」
程奕漢只道是得了上天眷顧,讓所有事情走向如同他編寫的劇本。
顧彥弘隐忍不發,恨不得将程奕漢大卸八塊。
「回去開會吧。」驀然,杜尹出聲打破僵局,「你現在還是泰盛旗下一員,去做你該做的事。」
程奕漢走的爽快,杜尹在他眼裏只像個戰敗的士兵揮舞着早已破敗的武器,垂死掙紮。
「凱裕那種破公司不要也罷!」顧彥弘一口怨氣吞不下去,惡狠狠瞪着程奕漢遠去的背影。
杜尹則冷靜許多,他方才已經想通了諸多盲點。
他緩緩道:「若停止對富華注資,表示要拿出凱裕主控權,但這并不代表凱裕不再是聯營網的成員。」
「這……」顧彥宏瞬間語塞。
「只要他不自己主動退出聯營網,就能繼續享有聯營網內一切福利,而我卻不能控制他,這實在太好笑了!」無奈的勾
勾唇角,杜尹沒料到會被自己的自信給絆住腳步。
目空一切的結果就是讓對方鑽空,大玩特玩語病游戲。
這寶貴的一課,付出的代價真是龐大。
而回到會議室內的程奕漢,大剌剌走回座位,止不住竊笑,其餘人等面面相觑,還以為他肯定是碰到升官發財之類的好
事。
直到最後還要裝腔作勢嗎?他在心底嘲諷着。
他忽然有種把眼光放大放遠的念想,覺得,泰盛這張董事長椅子坐起來肯定舒服極了。
???
又過幾日,杜尹感覺一切都脫序了。
去年他承諾公司股東現金股利每股配發三元,全員還沉浸在歡聲雷動的氣氛中時,泰盛股價逐漸回到其應有的合理價值
附近,這是因時間一久,慢慢回穩的股價真實面的自然現象,平常倒也無須在意。
然而泰盛K線卻一路往下。
這滋味并不好受,已經連續五天,泰盛的股票由紅翻黑,盤中震蕩後仍以小跌作結,昨天更是以跌停板收盤,單日跌幅
達百分之六點一七。
而外資紛紛做出報告,其中過半降低目标價,僅兩家維持目标價,評等由原先的「賣進」調降至「中立」。
這意味外界對泰盛的股票缺乏信心,改采觀望态度。
「關于財測公布,你有其他想法嗎?」顧彥弘趁着收盤後一點閑暇提問,這些天除了例行的會議報告以外,杜尹幾乎沒
踏出公司半步。
財測,即財務預測,每到公布財報數字前夕,部分企業會預先宣布要調整預測,以免年度的財務達成率偏高或偏低,投
資人可從企業所調整的財務預測情況得知該企業預期當季財務傾向樂觀或悲觀,進而決定自己的投資意願。
杜尹總算從交易量表裏探出頭來,身子往後一傾貼上椅背,舒适的沙發椅「咯滋」一聲後仰到某個固定角度,這問題似
乎讓他有些猶豫。
「……這次先緩一緩吧。」良久,他才開口。
畢竟金管會為免公司有炒股嫌疑早已廢除企業強制財測的制度,而若是公布財測之企業必須經過政府嚴格的控管以免過
度膨脹影響投資人利益。
「這樣只會讓股東們更加不安。」顧彥弘一語道破。
「至少會有讓人有揣測的空間,不是嗎?」杜尹冷笑,原來鴕鳥心态會有自我安慰的作用。
啊──胸口又疼了。
「如果真的不行,幹脆打散聯營網……」顧彥弘語音漸弱,因為他瞧見杜尹深深地鎖起眉頭。
要他放手積攢的霸業比登天還難,他們彼此都心知肚明,顧彥弘還是忍不住出此下策。
這固執的性格已經持續多久了?顧彥弘在心底嘀咕。
目前聯營網內的子公司尚保有其價值,讓人收去也許可纾解這次燃眉之急。
「今天董事會我已經說明過了,從明日開始泰盛将進場買股,看看後續如何再做決定。」說完,杜尹站到那面觀景窗前
,不再理會他人。
看着那挺拔的背影,顧彥弘有着不同以往的悸動。
如此孤寂的氣質,讓他擁有了強烈想去攀折的欲望,如果壓在自己身上的是這張憂郁的面容,那麽所承受的快感是不是
會一樣沉厚呢?
嘟——嘟——嘟——……
杜尹的手機無響鈴震動起來,顧彥弘視線往旁邊辦公桌面掃去,立刻看到那螢幕顯示了某個不算熟悉的名字,內心驟然
開始有所警覺。
而那抹身影依舊直挺着,似乎沒有發現顧彥弘悄悄按下拒絕通話鍵的舉動。
???
也不知道是哪裏散出了五花八門的消息,使泰盛股東們在企圖力挽狂瀾時,投資人在最高點拼命脫手,當日,泰盛買回
自家股票的張數占總成交量的百分之十五,勉強持平作收,創下單次買回金額最高。
這狀況只要有一次杜尹就可以歸結出結論──看來是真真實實進入頹勢了。
過沒幾天,他又得知另一項具沖擊性的事實。
因泰盛股價一路下滑,原先發行海外存托憑證的計畫不斷面臨打擊,以目前股價而言,籌集資金效果不彰,可說是連唯
一的後路都困難重重。
從股東大戶開始對泰盛提出質疑,進而引發評論家展開讨論,泰盛的處境來到前所未有的窘困。
「你先走吧,我要自己一個人靜一靜。」
無視于顧彥弘擔憂的眼神,杜尹有氣無力的說。
這是今天他第幾次站到那扇窗前了?從前爺爺在面對經營泰盛的難題時,是否也同樣看着這一片景色?
居高臨下的自己,好似真的與那熙來攘往的人群脫節。
「尹……」喃喃念着他的名,顧彥弘的記憶好像觸及了某個片刻,畫面中的他一樣有着難堪與憂愁。
悲壯得如此令人心碎。
一雙想緊擁杜尹的臂膀就這麽懸在半空,顧彥弘掉頭離去,他想,一切還不到時候。
夜又深了。
杜尹看着玻璃鏡上映出的自己,不禁失笑。
他依稀記得五年前意氣風發來到泰盛的場面,公司元老的表情明顯傳遞出不敢茍同的厭惡,他忍了,并用聯營網的成績
證明自己超群的實力。
被程奕漢擺了一道是他始料未及的,這意外讓他嚴重受挫。
他現在心裏全是悔恨與不甘。
就這麽漫無邊際思索着,心口又隐隐作痛,這些天他渾身乏力,腦袋卻像要炸了一般的悶,搖晃着身子坐回位置,他想
起了存放已久的藥品。
一打開抽屜,藥袋與一張便條就這麽跳入他的視線。
那帶有趣味口吻的字跡讓杜尹半晌放空,随即又因為桌面上傳來聲響而打斷思緒。
手機響了很久,杜尹一看,果然是他。
對方這種堪稱無聊絕頂的來電次數總是讓他猶豫,他想說什麽?而自己該說什麽?到底打電話過來的目的如何?明明是
兩個不會交疊的世界……
直到吞下一顆膠囊,致電者還是很有毅力的持續撥打,一次、兩次、三次——然後一切又歸于沉靜。
杜尹已在心中決定,如果下一通再度響起,他将會接起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