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時也命也
判了紅豆秋後以後,雨也停了,可烏雲還厚厚地蓋在頭頂,也同樣蓋在人心上,大家都在等一陣風,或許能吹散這一層陰霾也說不定。
最為難過的,不是章九晟,不是魏滿,更不是雲生,而是現如今坐在紅豆臺裏,看着天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的無衣。就如同紅豆所說,她已經不是她了,她也不能再成為她了,從戴上面具那一刻開始,她就已經成了第二個紅豆,代替她,守在這裏,直到大局蓋棺。
手邊的古筝是紅豆從京城帶回來的,自從她毀容後,一直也沒再彈過,只逢年過節拿出來看看,像是睹物思人。無衣曾問起過這把筝的來歷,紅豆沒說什麽具體的東西,只說友人相贈。
那友人,想必是極其重要的人吧。
紅豆最愛喝的茶,已經涼透了,她等的那個人,從她離京時,就沒來相送,如今應該更不會來了。
“咕咕……”
驀地,一個白乎乎的東西突然落到腳邊,無衣愣了愣,定睛一看才知是一只鴿子,通體雪白,毛發光滑,紅色的小腳邊被人小心翼翼地綁着一個小信筒,輕輕摘下,是一卷紙條。
她攤開,只見上面寥寥幾字秋後,歸京。
無衣拿着那張紙條,唇角慢慢揚起,弧度漸漸變大,眼眶濕潤起來,心中一股酸澀像泉眼裏的水,不斷溢出,越來越多。
十年了,離開京城十年了,那人終于打算帶她回去了。
沒有白等這十年。
無衣緊緊攥着那張紙條,就像一個溺水的人緊緊攥着救命稻草,她捏着袖子胡亂擦了一把臉,從地上爬起來,跌跌撞撞就往門外跑,猛然撞上一個厚實的胸膛,她擡起頭,是章九晟。
“大半夜的,這麽着急去哪?”章九晟伸手握住無衣的雙肩,将她歪歪斜斜的身體扶正,無衣愣了愣,還沒開口說話,便又聽章九晟道“哭了?別哭了,你難受,我也難受,可紅豆殺了人,按律當斬,衆目睽睽之下,我就算是縣令也保不住她。”
“我知道。”無衣悶悶地說,悄悄将那紙條塞進了袖子裏。
“雖然我不知道你們究竟在綢缪些什麽計劃,但張遲不該死。”章九晟偏過無衣,走到屋裏坐下,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動作娴熟,毫無停頓。
無衣站在門口,抿了抿唇“紅豆臺如今尚未開門,大人這麽晚來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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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是來問你一些事,過來坐下。”
“大人請說。”無衣磨蹭着挪到了章九晟對面坐下。
章九晟看着她,心裏頗不是滋味,為了那個不知道什麽樣的計劃,眼前這女子可能就得戴着自己好姐妹的臉過一輩子,就算無衣自己甘願接受,可章九晟總覺得怪異,這以後,怕是都不想來紅豆臺了。
“其實我不信紅豆。”
無衣剛坐下,屁股還沒坐熱,就聽章九晟來了這麽一句,她心裏一驚,臉上卻是漾開了笑容,章九晟靜靜看着,過了一會兒才開口“張遲其實什麽也沒看到,他只是路過了那裏,然後撿到了一樣東西,而紅豆誤以為他看到了什麽。紅豆不肯說,那你說說,張遲是撿到了什麽呢?”
“不是都已經招了嗎?”無衣的面紗早已摘下,即便她臉上戴着人皮面具,章九晟看不透她真實的表情,但那雙眼睛裏面流露出來的東西,他卻是看得一清二楚。
世人都說他傻,說他廢物,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空有一副好皮囊,簡直丢盡他家老頭子的臉,要知道,他爹可是當年皇城裏數一數二的禦醫,深得先皇信任和倚賴。要不然,也不會有他頭上這頂烏紗了。
其實一開始的時候,章九晟想過,是不是他家老頭子怕他過于嚣張跋扈,得罪太多人。若沒有什麽官銜在身,就算遭人暗害都不得重視,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畢竟他爹到底也只是一個退隐禦醫,一沒權勢二沒錢,頂多就是仗着先皇還在的時候,有那麽點說話地位,可如今先皇都駕崩那麽多年了,真要出了事,估計也沒幾個人願意幫他的。
當年丞相一案,鬧得沸沸揚揚,到頭來那些平日裏稱兄道弟推杯換盞的所謂同僚,卻都一個個避之唯恐不及,紛紛推脫關系,就連丞相之子流放時,都無人出面打點。
古往今來,有多少人死在流放途中,他們不會不知道。
而丞相一門的為人如何,他們也不會不知道。
也就是在那起案子之後,他爹才萌生了退隐之意,也就是在他回鄉後沒幾年,先皇就患了重病,請遍各處名醫都束手無策。
朝中自然也有人來請他爹回去,可是,他爹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為之,總在人家上門之前就進山采藥,每每一去便是一月,從來如此,誰也找不到。
久而久之,人便不來了。
皆道,時也,命也。
再然後,便是先皇駕崩,傳位給了當時名聲不太好的太子,李泓之。
有傳言道,太子四書五經不通,唯傾好各色美眷;
又有傳言道,太子騎射禮樂不懂,卻在府上建了一處酒池肉林;
更有傳言道,太子觊觎先皇某妃,欲圖之已久;
……
可到底也只是傳言,從未證實。
只是那太子的風流韻事,卻是傳得街知巷聞,栩栩如生,人人稱羨。
然而章九晟卻覺得,雖未與太子謀面,卻覺得二人如果碰到必然要拜個把子。李泓之身為太子,不潔身自好,反而處處留下話柄,供人茶餘飯後,如此行為舉止居然還能坐上那張龍椅,而他章九晟身為前禦醫之子,不好好習功課考功名,反而處處留情,落下個風流不羁繡花枕頭的名聲,即便如此,卻戴上了縣令的烏紗。
每每思及此,章九晟都覺得,這先皇,怕不是腦子進了水吧?
章九晟沉默了很久,這種讓空氣充滿死寂的沉默,讓無衣心裏直打鼓,正在心裏計劃着說什麽比較好的時候,卻聽章九晟開了口“對,她是招了的,還當着那麽多百姓招了,還簽了字畫了押,讓我不得不判她秋後,可你我都知道,她說的并不是我想聽的,也并非事實真相。”
“既然大人覺得她說的話不可信,為何當日在堂上的時候,卻不辯駁呢?”無衣微微揚起頭,嘴邊笑意淺淺,章九晟看着她,恍惚間以為是看見了紅豆。
“因為我知道,你們是京城來的。”這句話,章九晟只說了前半句,他定定地看着無衣,從她眼中看到了些許訝異,随後又慢慢歸于平靜。
“樊縣百姓都說,章縣令吃喝玩樂樣樣俱全,唯獨頭腦簡單四肢更簡單。原先,無衣也是這般想的,但如今看來,傳言不可盡信。”她抿了一口茶,清甜在舌尖漫開。
紅豆臺的茶是極好喝的,很多讀書人不去茶樓,反而來紅豆臺,不是沒有原因的。
整個樊縣當中,紅豆臺的茶葉獨一無二,那是紅豆從京城帶過來的一株茶苗,養了這麽十年,才長成了一小棵,輕巧采摘下來的茶葉,一年一年地存着,年份越厚,煮出來的茶,滋味便越濃厚,回甘更清。
以前,無衣不愛喝茶,同雪澱一樣,總三不五時地喝點酒。
兩人脾性相同,年齡又相仿,漸漸便成了密友,可當她知道雪澱的病之後,便不知不覺地開始戒酒,也跟着紅豆喝起了茶,一開始只覺得苦,可喝着喝着也就習慣了,偶爾也能嘗出點甜味來。
而如今紅豆走了,她卻突然喝出了這茶裏的滋味。
“大人……”
“聽你喊了這麽些天的大人,耳朵根子都長繭子了,我還是比較喜歡聽你喊我二少爺。”章九晟打斷她的話,作勢揉了揉耳朵。
無衣張了張嘴,忽而笑了出來“二少爺,我想見見紅豆。”
“哦?自她被判刑之後,你就沒去見過她。怎麽,你剛才急急忙忙的,原本就是想去找我的嗎?”章九晟挑了挑眉,眸中暗光閃過。
“說白了,這兩條人命雖不是我親手結束,卻都與我有關。我是可以不再見她,從此和她脫離關系,可我的命是她救的,這一點,永遠都改變不了,沒有紅豆,這世上就沒有無衣這個人了。”
章九晟微微點頭“嗯,有理。只不過她如今是重刑犯,豈能說見就見?給我一個足夠說服我的理由,我就允你。”
無衣眯了眯眼,本來還以為他松口不再過問她們的計劃了,卻沒想到走過一條街拐了個彎又碰到陷阱了,還就那麽明晃晃地擺在那,不跳還真有點對不起他。
“情郎。”無衣淡淡吐出兩個字。
章九晟震了震“真的假的?”
“二少爺可知紅豆當年為何會離京,千裏迢迢來樊縣這麽一個偏僻的地方?”
看着無衣那雙宛如藏着無數秘密精光锃亮的眼睛,章九晟卻擺弄起了自己的袖子,輕飄飄來了一句“本少爺不想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