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一把年紀
章九晟和雲生回到樊縣的時候,已經幾乎是半夜了。
他們沒有先回章府,而是先去了衙門。
衙門裏一個人都沒有,兩人一路直接來了驗屍房,令人意外的是,張同居然不在。
“這小子去哪兒了?回家了?”章九晟站在張同的房門口,納了悶了。
而與此同時,雲生在驗屍房裏發現了蕭恒言的屍首。
他就躺在那裏,安安靜靜的,皮膚發白,毫無血色,那些傷口處的皮膚微微外翻着,他原本該是完整的身體如今遍體鱗傷,腐爛的氣息已經淡去很多,可雲生還是看着眼睛發酸。
雲生從來沒有和眼前這個蕭恒言接觸過,她接觸的一直都是章府裏那個瘋瘋癫癫的蕭恒言。
他們是兩個不同的人。
一個莫名其妙的死了,一個帶着目的的活着。
章九晟回來的時候,就看見雲生呆站在驗屍房裏,面前躺着那具青白的屍體。
眉心的紅痣愈發鮮豔,像是血滴上去的一樣,章九晟看着心裏不舒服,握着雲生的肩,讓她不要看了。
“總得看看的。”雲生面無表情地說着,忽而覺得自己的表情是否太過嚴肅,又扯了扯嘴角,想笑一下,卻發現表情又變得非常怪異。
她彎下唇角,黑暗在她身後裹成了一個圈。
“好不容易跟張同學的驗屍呢。”雲生說着,伸手便往旁邊的木桌伸去,那上面擺着一雙手套。
章九晟蹙了蹙眉,抓住她的手腕,道“這麽晚了,別驗了。更何況,屍體放在這裏應該有段時間了,張同肯定驗過了,回頭等他回來,問問是怎麽回事。”
雲生似有些不甘心,可手停在半空中,到底還是順着章九晟的力度收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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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認識他,卻覺得很難過。”雲生說。
“他是個十惡不赦的人。”
“嗯。”雲生有些悶悶的。
兩人沉默着,面對着一具屍體,突然間不知道該說什麽。
這驗屍房裏本就寒冷,章九晟都禁不住打了個哆嗦,更別說雲生了。
回過神來的雲生突然問“張同呢?”
“不知道去哪兒了,大概是回他自己的房子去了。”章九晟想了想,又說“也對,他這裏的房間冷,又是靠近驗屍房的,說不定是回去搬厚一點的被褥去了。”
雲生點點頭。
“按你的意思,咱們今天晚上先不回章府?”章九晟搓了搓手臂,問道。
“嗯,不回,按照我們先前說的,我們此番去落兼寺怎麽也得三四天,如今才兩天就回來了。現在又找到了蕭恒言的屍首,如果關捕頭聰明些,封鎖了消息還好,若是消息洩露出去被章府那個知道了,恐怕他會迫不及待地進行下一步動作,我們靜觀其變。”
“也行,不過這驗屍房裏太冷了,張同又不在,今天晚上你就先湊合去我那屋睡,我去找找有沒有多一點的被褥。”章九晟說着,實在是冷的有點受不了了。
好在先前去落兼寺的時候,章九晟怕冷着雲生,在馬車上放了不少厚厚的墊子,現在倒是可以派上用場了。
雲生先前在衙門的時候,就是睡的客房,只是那時候天氣還熱,客房裏的被褥都屬薄被,這天冷了蓋在身上跟蓋了層冰似的,章九晟那屋還好點。
等着章九晟拿來被褥的時候,雲生還站在屋子裏,不知怎麽辦。
“傻站在幹嘛?過來接東西。”章九晟抱着兩大床被褥,加上兩條小毛毯,說道。
雲生反應過來,趕緊先将小毛毯接過。
“這一床先墊上,衙門裏不比府上,你那身子骨雖然有好轉,但還是不能冷着,落下病根就不好了,我一會兒再去弄個火爐子,保管屋裏暖和,別擔心。”章九晟自說自話着。
“我不擔心。”雲生鋪好了墊子,站在床邊,愣愣地說。
有一瞬間,她以為看到了兄長。
章九晟來來回回地忙碌着,雲生幾次想搭手幫忙,都被拍了回去,最後只得坐在床邊,看着章九晟進進出出。
當那個暖手爐放到自己手上的時候,雲生一把拽住章九晟的袖子“別忙了,我不冷。”
“怎麽能不冷呢?”章九晟擦了擦額角的汗,轉身又出去了。
等他回來的時候,手上端着一盆熱水,看到雲生還坐在床邊,不由得一皺眉“趕緊的,剛才我鋪床的時候,往被窩裏也塞了一個暖爐,現在應該暖和着,泡了腳就鑽進去捂着,別凍了。”
“二少爺……”雲生一邊脫鞋子,一邊說“我現在倒覺得我才是那個少爺。”
章九晟一愣,放下水盆,一腦瓜崩兒彈在雲生額頭上,不輕不重“胡說什麽呢?你本來就是少爺。”
“嘻嘻。”雲生開心笑着,眯着眼睛,露出一排光潔的小牙齒。
等雲生洗完腳,窩進床裏的時候,章九晟替她掖了掖被角,又叮囑了幾句“我就睡在隔壁,晚上有什麽事就喊我。”
“知道了,二少爺晚安。”雲生整個人都藏在被褥裏,只露出一雙烏溜溜的眼睛。
章九晟笑了笑“睡吧。”
出去之前,章九晟吹了蠟燭,小心将房門合上,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聽到屋裏的呼吸聲慢慢平緩均勻下來,才輕步離開。
這一夜,張同一個人呆站在一處隐蔽的地方。
他面前不遠處,是某一戶人家的院子。
屋裏的燈忽明忽暗,有人影在裏面走來走去,他好像不覺得冷,一直站在外面,一動不動,像是站成了一根木樁。
裏面的人沒有入眠,他也沒有。
張同在樊縣這麽多年,和關楚雖談不上生死相交,卻也是兄弟相稱,他從來沒想過自己的兄弟也會染上腥膻。
那些人,究竟在樊縣安排了多少人?
張同握緊了拳頭,牙關緊緊咬着,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楚子,趕緊睡吧,天色不早了。”屋裏突然傳來一個渾厚低沉的聲音。
那是關楚的爹,關寧。
也是樊縣衙門上一任的捕頭。
“知道了爹,你先睡吧。”關楚回應着。
忽而,門開了,張同瞠了瞠目,迅速閃身往後一躲,藏進了院子外面的灌木叢裏,視線卻一直緊盯着屋裏。
“怎麽了楚子?”
是關楚開的門,他站在門口張望了幾下,又搖了搖頭,回身把門帶上了。
張同舒了口氣,他希望關楚什麽都不知道。
今天下午出門的時候,他原本是想找一找老爺留在樊縣裏的其他內應,可是還沒跟內應說上幾句話,就看到一個影子以極快的速度從一邊的小巷子過去了。
關楚身上的功夫都是關寧手把手教的,一看那身手和速度,張同以為是關楚遇到了什麽麻煩事,可探出頭去才發現并不是關楚。
那人沒有穿捕頭的衣服,可身手卻極像關楚。
除了關寧,張同想不出第二個人。
關楚的娘死的早,關寧一手把關楚拉扯大,父子倆的脾氣可以說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只是關寧畢竟年紀大了,再加上關楚頂替了他的位置做了樊縣衙門的捕頭,為了不給關楚惹麻煩,他收斂了不少年輕時候暴躁的脾氣。
張同看着關寧竄進了一個無人的小巷子,緊跟着翻過了巷子盡頭的矮牆。
“這大白天的,關叔這是要幹嘛去?”張同站在巷子口,望着已經消失的背影,喃喃自語着。
但轉念一想,關寧年紀大了,若是碰着歹人歹事,他一個人怎麽能行?
因而,張同跟了上去。
可沒想到,他看到的和他想象的,完全是兩回事。
關寧好端端地站在那裏,他面前不遠處坐着一個人,全身上下都仿佛被黑暗包裹着,只露出一雙眼睛,剎那間,張同還以為看到了顧黎那幫神出鬼沒的人。
但仔細一瞧就明白,那個人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和顧黎他們是完全不一樣的。
這個人,雙手沾滿了鮮血。
他看着關寧的眼神之中,只有無盡的淡漠和冰冷,像是看着一具屍體。
“都這麽久了,你還沒從那個老家夥手裏找到東西,要你有什麽用?”那人說。
“請再給屬下一點時間。”關寧站在他面前,低垂着頭,像個乞丐。
張同半眯着眼睛,蹲在不遠處的角落裏。
“時間啊?時間是很寶貴的東西,那年你綁了章家那個小少爺,也沒問出來東西在哪兒,如今他都大了,成了縣令,你還有什麽辦法能找到東西?”那人緩緩站起來,又說“我就不明白,你都老了,大人為什麽還要留着你?還要留着你那個沒用的兒子?”
“姓蕭的,大人答應過我,只要我替他傳信,他就會放我兒子一條生路,讓我們過安安穩穩的生活,你不要以為你立過不少功,就可以背着大人擅作決定。”關寧突然捏緊拳頭,狠厲起來。
“老頭子,一大把年紀了,就不要在我面前說狠話了。”
“你!”
“給個準信兒吧,也是大人讓我問的,既然你拿不到東西,就讓你兒子去,你兒子不是跟那小少爺關系挺近的嗎?”那人忽而湊得很近。
“我不會讓我兒子卷進這件事情裏的,東西我會拿到手的,等信吧!”說罷,關寧也不再與他繼續糾纏,轉身便走了。
那人站在後面,瞳仁漆黑,仿佛深淵。
“老東西,遲早要你的命。”他說。
張同蹲在角落裏,雙腿都蹲麻了,他都毫無知覺,最後身子堪堪往邊上一倒。
他向來知道那些人在樊縣的底子不比老爺的淺,卻從不知道他們的手竟在那麽久之前就攀上了樊縣衙門。
如此看來,樊縣裏除了他,還會藏着別人嗎?
從他們的對話裏看來,關寧好像并不希望關楚牽扯其中,但願關楚那個二愣子在這件事上能傻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