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草民章辭
樊縣的冬天,有些幹燥。
雲生很緊張,手上捧着的熱茶一直捧到涼了,都沒察覺,直到章九晟給她重新換了一杯熱的。
章辭和藹笑着,可眼角那些皺紋裏藏着的歲月,卻讓人難過“當年,東西其實是在你爹手裏的,只是後來輾轉到了我手裏。說起來,相府有如今,我也有一份。”
“他們不知道,所以依舊對相府下了手。”雲生說。
“是。”
“不。”雲生緊緊抓着手裏的杯子,渾然不覺那溫度沁入掌心的滾燙,她近乎聲嘶力竭,卻又極度沙啞。
“雲生……”章九晟關切地喊着她的名字,連帶坐在一邊一直靜靜聽着的章齊烨都緊張起來。
雲生搖了搖頭,長嘆一口氣“就算東西不在相府,他們也會對相府下手的。他們不僅僅想要東西,還想要相府的家産,抄家的時候,有一些東西從後門搬走了,我看見的。”
她說着,淚水盈在眼眶中,就是不願意落下來。
章九晟看着心裏一抽一抽地疼。
他想她哭出來,或許會好一些,可她性子太倔,在這件事上,總說也不聽。
關于告訴雲生這件事,他們一家四口商量了很久。
起初,章九晟是不答應的。
他怕雲生會做出什麽沖動的事情來,可現在看來,雲生比他想象的理智得多,清醒得多,可他還是擔心。
章齊烨說“雲生沒有你想象的那麽脆弱,她不是那些弱不禁風的大家閨秀,她骨子裏流着長孫雉的血。相府的事,是雲生的事,我們可以從旁協助她,保護她,卻不能不讓她知道。”
章辭也說“年輕時候的長孫雉行事作風雷厲風行,對人對事絕不手軟。這些年,你将雲生護的很好,也算是彌補了我當年的一點過錯,可你也該明白,她撐到今日,絕不是為了茍活後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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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受害者,亦該是知情者。
章九晟讓步了,現在心如擂鼓。
“那些東西,都是我相府的東西,總有一日,我會一件一件拿回來。”雲生咬牙切齒。
“好,既如此,我倒是放心給你看看東西了。”章辭說道,轉頭看了一眼章老夫人“去拿來吧。”
章老夫人點點頭,緩緩起身,進了一間房,不多久手上就多了一只盒子,用一塊黃布包裹着。
雲生心中一沉。
那黃布上,依稀繡着龍紋。
章辭接過盒子,将黃布打開,那是一只正正方方的紫檀木盒子,盒身雕刻着雲紋,一看便不是凡品。
“這是……這是京城裏的東西?”雲生帶着不确定。
“是,打開看看吧。”章辭将盒子遞過去。
雲生有些忐忑,這四四方方的盒子裏,放着的東西讓她家破人亡,她開始有點猜到裏面是什麽了,卻不敢相信。
如果真是她所想的那樣,這東西不應該在李泓之手裏嗎?
雲生看向章辭,章辭微微點頭,示意她打開。
盒子擺在手上有些沉,雲生将盒子放在自己的膝蓋上,她深呼吸了一口氣,開鎖的手指在微不可察地顫抖着。
聞聽“咔噠”一聲,盒子開了。
雲生小心翼翼看過去,一抹晶瑩剔透的白闖入了視線中。
她心思一沉。
果然是。
“為何?”雲生擡起頭,目露錯愕。
“這便該是先皇還在世時的事了。”章辭嘆了口氣,他半仰起身子,看向外面,也似看到了先皇。
先皇李澈,在位六年。
皇後于氏是李澈還是太子時的太子妃,兩人少年夫妻,感情深厚。可就在李澈登基兩年後,于氏就因病過世了,之後,文武百官以後宮不可無後為由數次上奏,都被李澈無情駁回,甚至有一回差點鬧到以頭搶柱的地步,李澈也硬是沒有松口。
這件事,倒是給李澈博了一點點好名聲。
可也正因如此,後宮群龍無首。
當時,朝堂之中,以丞相長孫雉一派的人,一直在不間斷的上奏,請皇帝立後。而以副相吳直敦一派的人,卻是按兵不動,不管皇帝說什麽,都許以贊同。
久而久之,李澈的态度從一開始的不偏不倚,慢慢偏向了副相。
也是從那時起,朝廷上的風向變了。
丞相一派漸漸勢微,副相一派漸漸明目張膽。
而副相之女吳酌言,也在那之後不多久,進了宮,一路被升為貴妃。
那時候,長孫雉屢次想要進宮面聖,都被李澈以龍體欠安為由拒之門外,長此以往,長孫雉也不往皇宮裏走動了。
雲生适才想起來,有一段時間,爹爹一直稱病不去上朝,實則是在家裏閑着。
那時候,她還傻傻地問爹爹為什麽不去上朝,爹爹卻笑着說沒事,然後繼續和兄長下棋逗鳥。
丞相不上朝之後,吳直敦的動作也就愈發明顯,甚至開始光明正大的結黨營私,而李澈也如他所願,真的病了。
這一病,便一直沒有起來。
“在先皇病重之前,我便辭了官。”章辭抿了一口茶“那時候,朝廷上烏煙瘴氣,吳直敦只手遮天,皇帝病重,許久未上朝,朝中之事似乎都交由吳直敦處理。而那些極為重要的事,便由吳直敦遞交奏折,再通過吳貴妃的口傳出來。”
“可誰也不知道從吳貴妃嘴裏說出來的,究竟是不是皇帝真正的意思。”雲生說。
章辭眼中一亮,看起來對雲生頗為欣賞。
“也是在那時,相府出了事。”
雲生垂下了頭,盯着手裏捧着的茶杯,浮葉在杯裏一圈一圈地順着水紋旋轉着。
“只是那時候我雖然辭官了,卻并沒有離開京城,一直住在客棧裏。”章辭盡量平穩着自己的語氣,那段時光對他來說,并不是那麽好過的。
宮裏來了人。
一個将自己全身上下包裹的嚴嚴實實的男人,只露出一雙狼一般的眼睛。
是找他的。
傳的皇帝的口信,讓他喬裝進一次宮。
雖然心中有疑惑,可章辭還是去了。
他想着,他一個已經辭了官的禦醫,并不可能給他們帶來任何威脅,而且禦醫也不懂朝政。
當夜,他随着那人進了宮,看到了纏綿病榻無法起身的李澈。
彼時的李澈,頭腦還算清醒。
“你來了?”李澈躺在床上,被褥蓋到胸前,他半閉着眼睛,氣若游絲。
“是,草民章辭,見過聖上。”章辭說着,便要跪地。
“免禮吧,你現在都稱呼自己是草民了。”李澈扯着嘴角,也不知是笑還是哭,他眼下青黑,面目蒼白毫無血色,唇角隐隐有紫黑。
這是中毒的跡象。
如今,毒還未至肺腑,可章辭只遠遠一看,也分辨不出那是什麽毒。
“聖上……”章辭欲言又止。
“顧黎,去外面守着。”李澈閉着眼睛,吩咐道。
之前帶章辭入宮的那個男人,始終站在他身後沒有說話,一直到李澈開口讓他出去,他也只是簡單的點點頭,章辭連他出去的腳步聲都沒聽見,只覺得背後有一陣風突然過去了。
随後,便傳來了門一開一合的輕微聲響。
“你近前來,朕有東西要給你。”李澈仍舊閉着眼睛。
章辭上前幾步,站在床前,适才看清楚了李澈的面目,方才遠遠一看還覺得問題不大,可走到他面前才發現,有一股略略刺鼻的味道從李澈的身上散發出來。
這毒,不好解。
“東西在朕床底下,你拿出來。”李澈的聲音更輕了。
他這樣子,似乎連說話都很費力,那毒正在慢慢消耗他的體力和精力,讓他逐漸變成一個廢人,最後在床上看着自己衰竭而亡。
如此絕望。
如此狠毒。
章辭抿着唇,沒有說話,只根據李澈說的,從床底下拖出來一個盒子。
便是此時雲生拿在手裏的東西。
“你敢拿嗎?”李澈問。
章辭沒有說話。
這東西,燙手,也要命。
“你不敢拿,也得拿着了。”李澈緊跟着說“本來,朕是打算将玉玺給長孫的,可是吳直敦盯上了他,東西在他手裏,不安全。”
“那聖上如何覺得,玉玺放在我手裏會安全?”章辭反問。
“因為你辭官了,且不參與朝政,而且你辭官的理由令很多人不齒。”李澈說的理所當然“你以為……朕為什麽會同意你辭官?你可是禦醫院裏最好的大夫。”
章辭抿緊了唇,面色凝重。
他當時還疑惑,怎麽李澈這麽容易就放他走了,原來在這裏等着他。
“現在所有人都覺得朕把玉玺給了長孫,相府很快會出事,此時你離開京城,他們不會注意到你。”李澈把一切都安排好了,連帶着相府一起算計了進去。
“丞相知道嗎?”章辭帶着忐忑。
“他知道,也應承下了。”
“吳直敦會給他安一個殺頭抄家的罪!”章辭因此捏緊了拳頭,骨節泛白。
“朕知道,可玉玺不能落入吳直敦手上,茲事體大,你應明白。”李澈一直沒有睜開雙目,他的眼角處忽然淌下一串淚珠。
章辭愣住了,他從李澈還是太子的時候,就與他相熟,從未見他哭過。
“臣謹遵聖喻。”章辭捧着那只紫檀木盒子,膝蓋在地上發出沉悶聲響。
李澈沒有再說話,躺在那裏,如睡着了一般。
不多久,站在外面的顧黎開了門進來,裹挾着一陣冷風,章辭從地上爬起來,轉過身看着他。
“屬下送您出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