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郊區精神病院。

蔣晶隔着病房門的可視窗, 看向坐在病床上神情呆滞的女兒郭佳瑩,見她時而發笑,時而悲傷, 頓時間心如刀割。

“佳佳……”

她抹着淚喊了一聲。

可室內的郭佳瑩根本聽不到, 或者說沉浸在自己世界裏。

護士安慰幾句, 蔣晶把保溫飯盒遞給護士, 請她幫忙帶進女兒病房, 好讓她吃。

護士點頭,掃過蔣晶的雙手, 上面布滿紅紫的凍瘡,她整個人也比上回見到時, 憔悴許多, 臉頰凹陷, 皮膚發黃,仿佛一夜間蒼老了十歲。

想必是家裏發生了很大的變故。

蔣晶把保溫飯盒拿給護士,就戴上袖套,匆匆走出醫院, 去工作。

郭強在年前突然被捕,又面臨多方起訴, 她奔波在拘留所與律師事務所,到處借錢, 誰知仍然敗訴, 最後連那套洋房也被迫抵押出去。

現在郭強被判坐牢十年,等他出來,這輩子也差不多了,他們一家這些年的積蓄,卻也在這短短半個月, 賠得一分不剩,甚至負債上百萬。

蔣晶離開前,用嫁妝的那筆錢,為女兒繳了幾年住院費與醫療費。

結束後,蔣晶開車前往中心公園。

今天中心公園有燈會,她朋友介紹她到燈會美食區擺攤,能稍微增加一點收入。

佳佳現下從濱城最好的精神病院搬離,住到郊外的精神病醫院,盡管在郊外,但住院費并不低,對她而言,也是很大一筆開支。

她現在急需掙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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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令她萬萬不料,自己會在燈會遇見那兩個人。

她家現在變成這中慘狀,有一半是這兩人所致。

對方沒有認出她。

蔣晶站在攤位後方的暗處,眼睛冷冷看着他倆。

對比她雙手凍瘡,滿臉皲裂疼痛,被生活折磨得遍體淩傷,這兩人卻安然享受着優質生活,閑适地逛燈會。

這讓她心底怎麽平衡!

怎麽平衡!

中心公園。

美食區。

秦寧擡眸看季應閑,對方正張目眺望湖心亭,灰藍眼眸映着彩燈,明亮又耀眼。

他有一雙格外好看的眼睛。

秦寧凝望他片刻,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季應閑,你……”

起了話頭,秦寧又突兀的頓住。

季應閑聞聲轉頭,“怎麽了?”

秦寧笑着搖頭,“沒什麽。”

季應閑是否沒有味覺,是他的私事,他或許不願意旁人知道,自己深究,反而為難他。

季應閑看了秦寧一眼,确認他沒有不舒服之類的,朝湖心亭那邊一指,“去那兒看看麽?”

秦寧順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見湖心亭周圍布置着非常精致的燈飾,亭旁有一株桃樹,沒了枝葉,光禿禿的,但枝條上挂滿紅飄帶和木牌。

中心公園最出名的,不是每年十五的驚豔燈會,而是讓不少情侶專程跑來見證愛情的百年桃樹。

據說特別靈驗,情侶把名字寫上木牌,用紅飄帶一起挂在桃枝。

濱城當地人都知道這株桃樹,濱城之外的人,鮮少知道,因為太玄乎,中心公園不以桃樹宣傳。

秦寧轉頭看季應閑,沒說話。

季應閑手指頭一秒鐘也沒閑下來,撓了撓眉心,又摸了摸鼻子,眼睛時不時地偷瞄秦寧。

他既期待秦寧能和他去,又唯恐被秦寧拒絕,小心翼翼的等着回話,這短短幾分鐘,像是把心放在火上兩面炙烤。

秦寧目光落在桃樹枝頭飄動的紅飄帶,繼而掃過湖心亭周圍的彩色燈飾。

他視線回攏,笑着點頭,“嗯,去看看吧。”

季總心頭的小鹿又開始亂撞。

他轉頭,注視秦寧秀氣的面龐,心慌慌的“哦”了聲。

兩人朝湖心亭那邊的拱橋走,從美食區的人堆中走出去,兩人并沒有發現那道冰冷的視線。

沒走出百米遠,有人急匆匆地追上來攔住他倆。

“兩位請稍等!”

那聲音喊了好幾次,費力繞到兩人面前。

秦寧和季應閑慢慢站定,不明所以的看着對方。

季應閑看向攔路的人,不太高興地皺眉,怎麽他和秦寧約會(不是),老有人喜歡打岔。

季總心底很不爽。

攔路的,是個中年男人,穿着十分整潔。

他笑呵呵的說明來意,“兩位,我是XX漢服店的老板,我們公司目前正在策劃新款CP漢服,我看兩位的外形非常優越,不知道你們有沒有興趣做漢服模特?”

“當然,酬勞肯定會給兩位行內最好的價格,絕對不會少,你們可以放心,我們是正規公司。”

這人似乎很興奮,說話時面帶紅光。

他語速快,又說着地道的濱城方言,沒在濱城呆個三年五載的人,壓根兒聽不懂他在叨念什麽。

季應閑倒是聽懂了,但他見湖心亭那邊游客增多,眼見着桃枝沒處可挂,心頭急躁,火急火燎似的。

他不耐煩地拒絕,“沒興趣。”

誰知這人又說:“酬勞也是可以談的,先生不如考慮下。”

“說了沒興趣,我們都不去,你另外再找人吧。”

季應閑也更直接的拒絕。

秦寧全程站在旁邊,默然聽着,并沒有介入兩人談話。

季應閑兩三句駁回去,牽住秦寧的手,徑直繞開對方,離開原地,走出二十米,他把那人甩在身後,便不舍地松開秦寧的手。

秦寧好奇問:“你們剛才在說什麽?”

季應閑陡然微怔,轉頭看秦寧,表情十分古怪。

“你聽不懂?”

他問。

秦寧敏銳察覺到這句話不對勁。

他鎮定自若道:“沒有,只是沒理解他的意思。”

季應閑卻直勾勾盯着他,正色道:“他的意思是,想找我們做他公司的漢服模特。”

他用濱城話回答的。

秦寧望着季應閑,笑了笑,沒有回答,只輕聲“嗯”了一聲,示意他明白了,接着轉移話題。

“湖心亭快到了,我們現在過去正好,人也不會很多,那棵樹看起來很有歷史。”

季應閑直直注視他,沒說話。

秦寧捏了捏耳垂,喊了聲“季應閑”。

季應閑神色複雜地點了下頭,說:“走吧。”

秦寧很明顯在轉移話題,但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季應閑很不理解。

秦寧更沒有為此解釋。

兩人并肩前行,同時緘默。

季應閑餘光掃過秦寧沉靜的側顏,那個奇怪的疑問盤旋心間,遲遲得不到答案。

秦寧聽不懂濱城方言。

這很不正常。

秦家在濱城安家立戶的時間比季家還早,秦寧自小在濱城長大,最初他們見面時,也是濱城話交流,極少用普通話。

秦寧的濱城話說得很流暢,比他的還标準。

而現在,他聽不懂。

這不得不讓人覺得奇怪,再仔細想,他這半年來的舉止确實與從前很不一樣,說話腔調更從容自信,溫和又不失凜冽。

在處事方面,也有變化。

這中變化并不突兀,很自然地過度,從細枝末節改變,很難讓人察覺,但如果認真深思,也并非無跡可尋。

季應閑一路上沉默了許多,他專注思考這個問題。

秦寧也沒說話,冗雜的思緒回攏,他開始沉思怎樣圓回剛才的話題,很顯然季應閑在懷疑他。

一旦他是穿越者的身份被發現,最壞的結果,極可能被送去做科研。

兩人各懷心事,直至走到湖心亭。

管理阿姨頭也不擡道:“木牌和紅飄帶,各三十。”

季應閑爽快付錢,拿過雙份木牌和紅飄帶,遞給秦寧一份。

這次秦寧不再随意提問,他安靜的閱讀桃樹旁的簡介牌。

簡介內容中有提到如何祈福,以及能祈福哪方面,仔細看,還挺齊全的,既能保平安,又能求愛情。

兩人拿起筆,各自寫着內容。

挂上去時,秦寧沒有季應閑高,下排樹枝又挂滿了木牌錢袋。

季應閑攤手:“拿來,我來挂。”

秦寧“嗯”了聲,遞給他,季應閑把手擡高,挂至特別高的枝頭。

季總仗着天黑,視物不清,不着痕跡地将兩塊木牌綁在一塊兒,系紅飄帶時,非常順手地打成死結。

兩塊木牌迎風撞擊,輕輕發響。

季應閑放下手,眉梢揚起。

“挂好了。”

他以為自己瞞天過海,實際已被秦寧看穿。

秦寧:“……”

這人真的是幼稚鬼。

季應閑輕聲一哼,正要說什麽,後面游客就催促起來。

秦寧怕耽擱別人挂木牌,拉住季應閑站到旁邊。

季應閑低斂眼眸,掃過秦寧握住他手腕的那只手,骨節分明,纖細修長,看上去勁瘦有力,非常漂亮。

這手捏上去,卻如同糯米糍般綿軟柔潤。

季應閑因着那點小心思,故作不經意地反握秦寧的手,沒來得及碰到,那手自然松開。

他沒碰着。

季總心底有點空蕩蕩的。

秦寧說:“時間不早,回去了。”

季應閑顧忌秦寧身體,贊同道:“好,現在回去。”

去往停車場途中。

季應閑喊了秦寧一聲。

秦寧轉頭,等他說後話。

季應閑摸了摸鼻子,神色不自然地問:“你在木牌寫的是祈福,還是……”

他又輕咳兩聲,頓了幾秒,補充道:“……還是祈求感情?”

秦寧很自然的回答,“祈福。”

季應閑不死心的追問,“就……就沒有了?”

秦寧默然偏頭看他,低聲笑了,目光柔和地注視季應閑。

“那你認為還有什麽?”

這話叫季應閑說不出來,耳尖又紅又燙,連帶着臉頰溫度也漸漸攀升。

他狼狽地迎上秦寧的視線,沒有閃躲,硬氣回視他。

季應閑抿直薄唇,張了張嘴,“還有……”

他心跳在加速,頻率直升,那頭踩在心間的野鹿發瘋般亂竄,攪得他心跳都亂了。

“秦寧。”

季應閑又喊了聲秦寧的名字。

秦寧溫潤嗓音柔和的應了一聲,腔調帶點鼻音,意外有一絲淩冽的甜糯。

直甜入季應閑心底,擾亂他的思緒,令他呼吸一滞,再也無法深思。

秦寧微仰着頭,眼睛黑白分明,安靜看他。

季應閑抿了抿冰冷的唇,那句“我喜歡你”在唇邊,呼之欲出。

他擡手按住秦寧的肩膀,慢慢挪動,熾熱手掌貼在秦寧的後頸,輕手按壓,指腹的熱度好似要穿透薄薄的皮膚,燒至秦寧內心。

“秦寧……”

“寧……寧寧。”

季應閑強勢地捧住秦寧的後頸,灰藍眼眸中含着輕薄熱烈的情愫,沉沉如浪潮。

他微微低下頭,徐然靠近秦寧,呼吸交織。

兩人眼中倒映着彼此。

雪花簌簌飄飛,行道旁的常青樹被寒風吹得沙沙的響。

季應閑吻下去的一瞬間,秦寧突然擡手将他狠狠推出去,他自己也因慣性趔趄後退,撞上停車位的一輛轎車車門。

兩人所站位置,飛快馳過一輛紅色桑塔納,車速非常快,倘若避閃不及時,能直接被撞飛。

季應閑迅速站穩,朝秦寧快步走來,扶住秦寧,又急又慌的問:“秦寧,你怎麽樣?沒事吧?”

秦寧眉心緊蹙的搖頭,“我還好,沒事。”

說話時,手不着痕跡地擦過後腰。

季應閑立刻察覺到,心疼地伸出手,卻不敢随意觸碰,在靠近時,又收了回去。

“疼不疼?”

秦寧只說:“沒事,不用擔心。”

季應閑太了解他,不可能沒事,必定是他嘴硬,不肯說。

看秦寧面容蒼白,他的心也跟着揪緊。

兩人說話間,那輛紅色桑塔納又迅速倒車,折返回來,再次朝兩人開車撞來,速度格外快,完全超出城內要求的車速。

季應閑攬着秦寧敏捷避開,手下小心護住秦寧的後腰,他知道秦寧的腰肯定有撞傷。

那輛桑塔納毫不撤退,直接撞上轎車,沖擊力非常大,哐啷震響,轎車猛然被怼上人行道,整個車門朝內凹陷。

桑塔納立即倒擋,車輪因打滑,在柏油地面瘋狂摩擦,焦臭味在凜冽雪地蔓延,極其難聞。

季應閑拉着秦寧退至人行道,秦寧立刻報警。

然而通話還沒接通,那輛桑塔納又逼來,狂踩油門,直接沖上人行道,向兩人逼近。

顯然目的就是他們兩人。

秦寧無法跑步,心髒負荷不了,季應閑将他打橫抱起,秦寧順勢摟住他的脖頸,以防滑落。

兩人配合的極好,與半年前遇險那時的畫面重合。

默然對視了一眼。

秦寧說:“去巷口。”

季應閑也想到這點,挑眉笑道:“抱緊我。”

秦寧點頭,雙手摟緊季應閑。

季應閑則牢牢抱穩他,向前方不遠處的深巷跑,他常年跑步健身,肺活量很好,極速沖刺的速度非常快。

那輛桑塔納中的駕駛員也察覺兩人意圖,明顯急躁起來,拼命踩油門,一路橫沖直撞,企圖逼停兩人。

因此導致好幾輛車損壞,停車場在較偏僻的地段,周圍是拆遷房,人也搬離得七七八八。

這個點,行人特別稀少。

這時,有幾個從中心公園折返的人,見一輛桑塔納跟失控般,四處亂撞,追着兩個行人撞去,吓得趕緊掉頭,躲在暗處報警。

而桑塔納的駕駛座上,蔣晶眼睛發紅地盯住前方,緊鎖那兩道身影,油門近乎要踩到底。

擋風玻璃在陣陣撞擊中,角落的皲裂痕跡如蛛網般向下散開。

但她毫無停手的意思。

有這兩人在,指不定還會威脅她和女兒的安全,當下最好的辦法,就是拉他們一起去死。

做出這個決定前,她将全身僅有的錢,為女兒再繳了幾年住院費,也安排好之後的事。

只要沒有這兩人,女兒就能安心養病。

蔣晶癫狂發笑。

另一邊。

季應閑抱着秦寧迅速跑進深巷,背靠牆壁,站定在安全位置。

他看向巷口外,沉沉喘氣,“好了,沒事……”

季應閑臉色猛地一變,滿目急色的喊了聲“秦寧”。

秦寧微阖着眼,沒有回應他。

他滿額虛汗,嘴唇泛白,一只手正緊緊揪住心口處的衣服,力道很大,指節透出青白,羽絨服被捏出幾道褶皺,可見有多難受。

秦寧縮在他懷裏,小幅度的顫抖着。

“季……季應閑……我可能需要去……醫院。”

心髒緊緊抽動,疼得像有人用刀硬生生捅進去,大肆攪動,連骨頭縫都如生了鏽般生疼。

“好。”

季應閑握住秦寧冰冷的手,小心将他放在石臺上,用袖緣擦擦秦寧額頭的冷汗,将自己外套脫下來,披在秦寧身上。

他回頭看了眼在巷口試圖撞進來的桑塔納,奈何車損毀嚴重,發動機報廢,已經無法啓動車。

季應閑望向駕駛座的女人,嘴角抿直,滿眸陰冷。

他又轉頭,在秦寧額頭溫柔地親了下。

“別怕,我帶你去醫院。”

他将秦寧再度抱起,朝着另外一個方向跑,但又不敢跑太快,怕颠簸導致秦寧更難受。

季應閑跑出滿頭大汗,目光與步伐卻堅定的向着前方,側顏沉毅又剛強。

秦寧微微掀起眼皮,往上看了眼。

模糊的視野中,男人拼命向前跑,滿目急切,又帶有無法忽視的恐慌與小心翼翼。

秦寧不知想到什麽,淺淺彎了嘴角,忽然覺得沒那麽疼了。

“季應閑……”

他聲音清淺微弱,季應閑并未聽到。

季應閑沖出巷口後,伸手攔住過路汽車,誰知剛招手,一輛越野就向他駛來。

後座車窗搖下,露出賀淩寒冷酷的俊臉。

他張口問:“秦寧哪?”

這剛說出口,他一眼看到季應閑懷裏的人,臉色驟變。

而季應閑也沒廢話,擡手打開車門,直接坐進去。

他立刻吩咐司機,“去醫院!”

司機愣住,一時沒反應過來,正懵懵的望住後排。

季應閑暴烈的壞脾氣登時發作,他踹了一腳副駕駛靠背。

“老子讓你開車,快點!”

賀淩寒也急了,“老張,快開車,立刻去醫院。”

司機這才如夢初醒,匆匆發動引擎,掉頭朝醫院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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