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公元前5500年
伊南和杜木茲頭回見面的那個夜晚, 他倆究竟讨論了啥?
伊南望着杜木茲那對漂亮的眼睛,一點一點地慢慢回想起來。
她指責過巫和祭司,不肯向普通人分享歷法——但現在看起來問題還不止在歷法上:
蘇美爾人那複雜卻實用的六十進制數字與運算, 在祭司和見習祭司之外, 很少有人懂得;
每當有先進的耕作技術或者工具出現, 祭司們先想到的,不是趕緊傳播到各處鄉村,而是先感謝一下神明……
巫和祭司這個階層壟斷了重要的知識和技術, 而他們自己也在故步自封,停滞不前。
她需要扭轉的, 實質上就是這個問題。這才是根本。
而她要做的,其實是有一個團隊能夠不斷地發展各種技術,同時也無私地将這種技術擴散到烏魯克轄內的各個地方。
而各處村莊,烏魯克的百姓們, 他們每年向神廟奉獻的祭品,事實上正應該是向這個團隊支付獲取知識與技術的對價。
她越想越覺得自己想明白了, 沖着杜木茲興奮地說:“對,我想我可以把神廟, 改良成為一個學院。”
“學院?”這名字對杜木茲來說十分新鮮, 但是他大概猜到是什麽意思。
“是的, ”伊南越說越激動,“像庫辛那樣的見習祭司, 有太多東西可以教給烏魯克的普通人了。”
單是庫辛一個人,就可以教給別人書寫數字、進行簡單的運算、記賬、會計核算等等一大堆。
而年輕的學生進入庫辛的倉庫幫忙,也可以大大減輕庫辛的工作量。
“對, ”杜木茲雙手一拍, “我去神廟的羊圈裏看過, 那裏的見習祭司照料羊群非常有一套,他們知道怎樣照顧母羊和小羊,知道什麽樣的羊身患疾病,必須單獨關在一欄……”
“除了養羊放牧,我看那些羊倌兒還在制作美味的幹酪,幹酪可以讓新鮮的羊奶多保存很長時間,不會腐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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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南和杜木茲兩人相對而坐,你一樁我一樁,竟真的捋出來一大串見習祭司們的特別之處——這些在伊南看來,全都是值得與烏魯克地區全境分享的知識點。
“南,你知道那輛在新年祭典上被拖出來向你……不是,是向女神獻祭的牛車,又是誰制作的嗎?”
伊南稍稍別過臉,假裝不信地望着杜木茲:“難道也是見習祭司嗎?”
杜木茲拊掌:“對,就是他們!他們那樣的木工手藝,我見了也是嘆為觀止,甘拜下風。”
來時路上,杜木茲一直和小阿克合作修理那架最後被“處理掉”的兩輪手推車,木工上也算是小有經驗,但到了見習祭司們面前,才發現他們的手藝壓根兒什麽都算不上。
“你知道最近這兩天,小哈姆提他們都在做什麽嗎?”杜木茲問伊南。
伊南轉轉眼珠:“難道……也是在向見習祭司們……學習?”
杜木茲點頭拍手:“對!”
“他們見了啥都覺得好奇,纏着見習祭司們教他們……正好見習祭司們也樂得多些幫手。”
伊南也忍不住擡頭仰天,歡暢地大笑:真沒想到,她從巴德·提比拉村帶出來的,是這麽一群熱愛學習的年輕人——
但也正是這個年紀,是好奇心最旺盛,學習能力也是最強的。
也就是說,她完全可以讓那些每年到烏魯克來參觀“聖婚”典禮的年輕人,先進入神廟這座“學院”,交上“祭品”作為學費,然後跟着見習祭司們學習兩個月,之後的新年歡慶就相當于一個簡單的“結業典禮”。
之後這些年輕人各自回鄉,自然能将歷法、算術、技術、工藝傳播回去。
見習祭司們,也能在這個過程中,放下手中的活計,輕松一點,指導他人——也許見習祭司們會成為非常好的老師,也許神廟也會逐步演化成為一座師範學院……
當然,來到烏魯克的年輕人裏,那些最有創造力,又樂意留在烏魯克的,可以長期留在烏魯克,繼續鑽研各種新技術,擁抱即将出現的新生事物。
這就相當于,烏魯克出現了一個完整的教育機構——承擔了科學與技術的探索、研發,也承擔了教書育人,知識的分享與傳播等等一系列重要職能。
——這對于文明而言,是無比重要的。
杜木茲頭回見伊南這麽高興,這個牧羊人天性謹慎,小心翼翼地提醒:“南,別忘了,這是在烏魯克,大部分事還是巫說了算。”
确實如此,如今烏魯克的權力還掌握在巫和祭司們的手中,如果伊南想要這樣大刀闊斧的改革,必須要從巫手中奪回權力。
伊南笑着搖頭:“不着急,巫那頭我們慢慢對付——”
“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告訴你,是一件關于你的私事……”
伊南的話還未說完,忽聽門上輕輕地畢啄一兩聲。
“聖女,聖女……沒打擾到您吧?”是旅店老板的聲音。
這聲音很明顯帶着驚惶,驚惶到令伊南不得不放棄了與杜木茲的交談,轉而向門外說:“您進來吧。”
旅店老板進來,抽了抽鼻翼,顯然是對屋子裏的氣味不大滿意。
可是他一見到伊南,就根本顧不上什麽氣味了。旅店老板緊張地對伊南說:“聖女,您聽說了嗎?埃利都要跟咱們烏魯克過不去,祭司們說,埃利都的商人給的那些貝幣……那些貝幣埃利都人現在都不承認了。”
旅店老板手一伸,露出手心裏小巧而完整的數枚貝殼。
當初他可是說過,區區這幾枚貝殼,就能換整整一只羊。
伊南頓時皺起眉頭:貝幣……不被承認?為什麽?
“您知道是為什麽嗎?”
旅店老板“嗐”了一聲,說:“還不是因為他們信的主神不是您……這個,他們信的主神和咱們不一樣。”
——竟然有這樣的事?
因為大家信的不是一個神,就不肯承認彼此之間原本就互認的貨幣?
伊南抱着腦袋,對旅店老板說:“等等,您讓我想一下——”
說白了,貨幣這個東西,是一種互信的契約——你信它值這麽多,我也信,咱倆的認知是一樣的,貨幣才能作為商品的中間媒介輔助交易。
信神這回事,主要在于自己信;而貨幣,主要在于“別人相信”①。
旅店老板手裏的這一小把貝幣,固然輕便美觀,但它在烏魯克并沒有實際的價值。貝幣能夠建立起如今的幣值信任,一定經過了相當漫長的時間,雙方才形成了共同互信。如今埃利都竟然說不承認,就不承認了——這是何其荒謬的行為?
但不得不說,如果埃利都真到了想要與烏魯克開戰的地步,那麽直接毀約的行為的确最為有效——這讓烏魯克的普通人,例如眼前這位旅店老板,蒙受相當嚴重的損失,并可能嚴重影響烏魯克的民心與士氣。
所以,兩個城邦之間的局勢已經到這麽危急的境地了嗎?
為什麽之前烏魯克還在歌舞升平地舉辦“聖婚典禮”,為什麽與埃利都交惡的風聲她一丁點兒都沒聽到……
伊南一骨碌爬起來:“我這就去見巫!”
她知道巫為什麽這麽消停了。
知道巫為什麽任由她攪亂了聖婚典禮了。
知道巫為什麽這幾天坐視她約見各路嘉賓,卻始終不聲不響了。
敢情是早就想好了,一旦與埃利都出現紛争,就讓她這個“聖女”來頂缸。
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人在屋中坐,缸從天上來”。
但這時候她根本顧不上去責怪巫,去追究巫和祭司們究竟在整件事裏扮演了什麽角色。她現在要做的,是趕緊搞清楚烏魯克與埃利都之間,矛盾究竟在哪裏,雙方沖突已經到哪個階段了。
伊南起身出門,杜木茲馬上說:“南,我跟你一起!”
可憐的旅店老板被甩在房間裏,捧着一小把貝幣,欲哭無淚:“明明這些曾經能值一頭羊,現在,現在……”
他一揚手,就想把這些美麗而脆弱的貝殼扔在地上,踩上兩腳。可手都揚起來了也還是舍不得,最終還是把東西都收回來,小心翼翼地揣在懷裏。
伊南離開小旅店的時候,貝幣失效的消息似乎已經傳遍了烏魯克。
人們一群一群地聚在街面上,商議的都是這件事——
“這……這可怎麽辦?我手裏還有好些貝殼,是準備好了後天要進貨的,現在……貝殼真的什麽都不值了嗎?”
“好險,我原本手裏有一枚貝殼的,結果昨天剛換給了面包房的大嬸兒,她還倒找給我好多面粉……”
“什麽叫好險?”一個婦人手裏持着一根擀面杖跳了出來,“敢情你昨天給了我一枚啥都不值的貝殼,你趕緊把我的面粉都還回來……”
擀面杖“嗖”的就揮了出去,打中了上前勸架的人——
“唉喲,疼!”
“對不起對不起——打錯人了。”
“小子,別跑啊,老娘跟你沒完……”
一時間,街面上亂成一團糟。
伊南低着頭趕路,杜木茲就在她身邊護着她,眼看着她緊緊抿着唇,眉心皺着——
伊南心想:看起來烏魯克持有貝幣的人不在少數,然而貝幣的突然“貶值”,直接擾動了社會秩序,給這座城市帶來了相當負面的影響。
總得想個辦法,解決這個問題才行。
伊南一行,與巫和一大群祭司們在神廟中碰面。
這次碰面并非發生在神廟後花園裏巫的小屋之中,而是在神廟聖殿正中。伊南盤腿坐着,背對聖殿中代表伊南娜女神的一座雪花石膏神像,面沖神廟外沿的高大廊柱。
巫和高階祭司們坐在她對面。
看上去巫對伊南選擇了這樣“反客為主”的架勢很有些不滿。但巫又沒有辦法,伊南擁有“聖女”的身份,身上又背着“身為伊南娜女神”的嫌疑,無論是聖女還是女神,巫都越不過她去。
而杜木茲坐在伊南斜後方,全神貫注,做出一副可以随時保護伊南的架勢。
巫卻流露出一副十分看不起牧羊人的模樣,時不時伸出手,撩起她身上披着的紫紅色亞麻衣袍捂住鼻子,似乎是覺得勞動人民身上來自的羊圈氣味打擾到了她。
很明顯,巫奈何不了伊南,就只好拿杜木茲出氣。
伊南卻轉過臉,一本正經地指指巫,對杜木茲說:“你記一下這個味道:肉桂、小茴香和孜然……以後烤羊肉的時候別忘了把這些香料加上,保證香味撲鼻,沒有半點腥膻。”
杜木茲連連點着頭表示他記下了。
對面巫的臉色登時有些精彩,五顏六色地像是開了染坊。
“不說這些題外話了,”伊南适時地把話題拉回來:這種時候真的惹毛了對方也确實沒啥意思,她随口恭維巫兩句,“對烏魯克和埃利都最清楚的人就是您。我很願意聽一聽您對目前兩個城邦之間局勢的看法。”
伊南用的“城邦”這個詞很新鮮,巫和祭司們都是第一次聽說。但是仔細想想,也确實很貼切。這兩個地方都是以主城烏魯克和埃利都為主,各自獨立,像是兩個小小的邦國。
巫耐住性子,清了清嗓子,慢慢向伊南和杜木茲講解。
“埃利都人侍奉的主神是基恩,他們始終相信,埃利都是蘇美爾人建立的第一座城市。咱們一再向他們強調是巫師丹先建立了烏魯克,他們一直不肯相信。”
“而且埃利都的大祭司從他們的主神那裏,得到過一個著名的預言——能夠統治整個蘇美爾的王将從天而降,落在埃利都。”
伊南點點頭,表示她聽說過類似的。畢竟蘇美爾王表上,曾經有一句話這樣記載:“王權從天而降,首先落在埃利都。”②
“但是埃利都現在還是由大祭司說了算對嗎?”伊南開口詢問:她需要了解現在主導埃利都的,究竟是王權,還是神權。
巫點點頭,答道:“這個……不大清楚。”
伊南:“好吧。”
她想了想又問:“貝幣的事,究竟是怎麽回事?埃利都人究竟為什麽突然毀去貝殼的信用,他們以後就不想再和烏魯克有往來了嗎?”
巫突然聽說了“信用”這個概念,愣了一下,想了想,又覺得十分貼切,這才繼續往下說:
“其實……早在新年之前,埃利都人就知會我們,他們以後不再承認烏魯克居民手上的貝幣了。”
伊南:……新年之前?
“但是我想,女神的聖婚典禮在即,這樣的壞消息,千萬不能在城裏散布開來,幹擾到為女神獻祭的聖典。”巫理直氣壯地說。
伊南撐着下巴,微皺着眉頭望着巫。她心裏在想:原來事情在新年之前已經發生,但是卻被巫用什麽手段捂住了,沒有一時發作。等到自己被推上了“聖女”的這個位子才鬧大了。巫的心機此時此刻看來更加明顯。
但換個角度想,在埃利都人剛剛提出終止信用,廢除貝幣的時候,如果那時烏魯克就派人去與埃利都人坦誠地溝通,曉以利害,再讓烏魯克的居民預先聽見點風聲,采取措施,那麽事情可能不至于這麽被動。
——說白了,還是巫的鍋。
伊南沖巫笑笑,她臉上居然一點兒氣憤惱怒的模樣都沒有:畢竟現在再氣也沒有什麽用。
“您是烏魯克的巫,這事兒理應由您來拿主意。您說怎麽辦吧!”
伊南一頂高帽先給巫送了過去。
巫似乎早就算到了伊南這個小姑娘遇上這種事一定會退讓,眼裏閃過一絲得意,低頭道:“這件事涉及兩個……城邦之間的主神之争,必須由您出面才能解決。”
“畢竟您就代表着伊南娜女神……”巫一面說,一面小心翼翼地觀察伊南的表情。
伊南将手伸至耳邊,随意捋了捋自己一頭柔順的長發,一面笑一面說了兩個字:
“……哪有!”
巫瞪着她:關鍵時候,把事情往外推推得那麽順手嗎?
伊南柔聲說:“新年的聖婚典禮您可是全程旁觀的,您可記得我在什麽時候提過自己是女神嗎?”
确實如此,在聖婚典禮上,伊南從沒有一個字提及過自己的身份。所有關于她與伊南娜女神之間的關聯,都是現場來觀禮的人們自己推測出來,然後堅信的。
巫一回想,果然如此,頓時被堵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一名高階祭司卻誠摯地在巫身邊開口:“尊敬的聖女,雖然您可能不願承認自己的身份,但是如今您就是伊南娜女神在人間的唯一代表。現在烏魯克面臨難題,您是唯一适合出面的人。巫的意思是……”
巫趕緊跟上節奏,連連點頭。
“這件事,急需您親自出面解決。否則烏魯克的居民們,沒有一天心中能夠安定……”
巫說得非常懇切。
伊南皺着眉頭,托着腮幫,一臉不情願的樣子:“一定要我出面啊——”
巫和幾個高階祭司連連點頭:“對,一定要您出面,您最好能親自見一下來自埃利都的人,聽聽他們的要求。我們再幫您出謀劃策,看看這事應該怎麽應對。”
——就還是撺掇伊南親自出面。
伊南:“但其實,貝幣這件事解決起來并不複雜。”
“不複雜?”巫和高階祭司們都露出吃驚地表情。
巫的表情管理很到位,馬上就轉為歡欣鼓舞:“那太好了,您怎麽說,我們就怎麽做!”
伊南:這是你說的。
她馬上開口:“把神廟管理倉庫的權限交給我,我現在就解決這個問題。”
巫:……敢情是要奪權!
誰知道伊南只是一開口,一偏頭,杜木茲會意,馬上起身,匆匆向神廟外走去:“我去通知神廟的庫房,從現在開始他們聽從聖女的吩咐。”
巫感受到了驚吓:這是從哪兒來的自說自話呀!
伊南卻盯着她:“剛才是誰說的,我怎麽說,你們就怎麽做的呀?”
巫真想伸手打自己的嘴,但現在,也唯有希望神廟管理庫房的那些低階祭司和見習祭司他們,不買這個牧羊人的賬。
誰知,坐在高階祭司身後的一群中等祭司之中,有個人一骨碌翻身而起,追上杜木茲說:“我和你一起去!”
不是別人,正是古達。
“聖女都發話了,她能解決這個問題,咱還有什麽好說的,聽聖女的話呗!巫剛才都點頭了。”
穿着寶藍色長袍的中等祭司古達快步追上杜木茲,兩人一起沿着神廟跟前的臺階匆匆而下。
巫伸手打了一記自己的臉,“啪”的一聲輕響,約摸她實在是沒想到,伊南的影響力早就延伸到了她麾下的祭司之中。剛才出去的那個中等祭司還似乎對伊南篤信無疑。
有中等祭司出面,杜木茲的确能在短時間之內直接控制神廟的倉庫。
巫竟這麽容易,就将倉庫和倉庫裏的貨物交出去了?
但話說回來,伊南拿到了神廟的倉庫,就必須如她自己所說的,馬上解決貝幣的問題。如若不能,巫則可以名正言順地把這個權力收回,民衆對伊南的信任也很快會大打折扣。
到了那個時候,伊南還不是得乖乖地聽巫和祭司的擺布?
巫頓時感覺被自己一掌打醒了,表面謙恭地向伊南行禮:“管理庫房的權力交給您了,下一步該怎麽做,請您示下。”
伊南這時終于雙手一撐,從地面上起來,拍拍雙手,她說:“好了,神的祭司們,來為你們治下的百姓們解決問題吧!”
“請你們去将全烏魯克持有貝幣的居民,全部召集到神廟跟前來,我有話對他們說。”
祭司們猶豫着,紛紛看向巫。
畢竟巫已經頤指氣使了多年,她本人的權威仍在。
伊南也沖巫的方向揚起頭,笑容滿面地問:“您也去嗎?”
巫略略偏頭,她身後那個一直侍立在角落的見習女祭司低低地應了一聲:“是——”
高階祭司們馬上都明白了。蓋什提是巫的心腹,一定程度上也是巫的替身,巫這樣的表态,意味着她也向伊南的要求屈從了。
一群高階祭司們忙不疊地随着蓋什提離開神廟,湧向烏魯克的四面八方,把來自聖女的要求即刻送往整個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