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大約早晨六點多時,卡爾接連來了幾個電話。當時亞修已經在私人診所處理了傷口,找了間旅舍睡得正香,所以每次鈴響都被他按掉了。等天色大亮之後,卡爾大概需要去睡覺了,就沒有再打過來。
上午大概十點,電話又響了。“及時達披薩外送”,是艾爾莎打來的。
接起電話,她第一句就是:“亞修,你還好嗎,為什麽不接卡爾先生的電話?”
亞修十分想問你們什麽時候這麽熟了,為什麽我不接電話他會和你告狀……不過他一向非常尊敬養母,只是捏着眉心說:“很抱歉,我之前太累了,剛剛睡着。”
“血秘偶還好嗎?”
亞修看了一眼床上被裹得嚴嚴實實的東西。在外過夜時亞修通常不睡床,只躺在沙發上,所以他把切爾納放在床上,而不是床下面。
“他很好。白天他和普通血族一樣要休息。”
“好,”艾爾莎說,“卡爾之前有事找你,和血秘偶有關,也和我有關。”
“什麽事?”什麽事會将切爾納和養母扯到一起?
“是這樣。首先,你知道地堡監獄嗎?”
“知道,獵魔人組織和一些黑暗生物家族搞出來的,關押不值得殺但又有危害的怪物。”
所謂的“獵魔人組織”和游騎兵獵人們并不是一回事。前者就像安保公司或者私人軍隊,有比較成體系的組織和部門;而後者更随意,雖然彼此間也會合作和偶爾聚會,但成員之間并沒有上下級關系。
艾爾莎繼續說:“你知道羅素先生嗎?那裏的典獄長。他從前是奧術秘盟的巫師,後來他脫離了那些人,加入了獵魔人組織。他聽說上次圍剿巫師的事之後,表示希望見見血秘偶。而且羅素先生是個優秀的施法者,也許他能給你們提供些咨詢。”
“他可信嗎?”亞修問。
“很可信。”
“好的。那麽和您有關的又是什麽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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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事倒可能比較麻煩,”艾爾莎的語氣似乎帶有點歉意,“亞修,你得幫我地堡監獄去取一件東西,是一枚戒指。原本屬于賽哈依。”
“賽哈依?這個名字是……”
“是的,”艾爾莎嘆口氣,“我第一個兒子,只有他追随我脫離了家族。後來他做了很多危險的事……所以一直被關押在地堡監獄。現在他死了,留下了一枚戒指,說是要交給我。我不知道那是什麽戒指,反正多半不是普通飾品,顯然不能讓他們寄快遞給我。正好羅素想見血秘偶,那麽你順道幫我把戒指拿回來吧。”
亞修答應了。如果不是用電話交談,而是面對面,他希望能夠去擁抱一下自己的養母。現在她能語氣平和地談起那些親生子女,實在是很不容易,這些事情是她從年少時至今的噩夢。
“對了,別故意不接卡爾的電話,”最後,艾爾莎叮囑,“他關心自己的同胞,所以可能偶爾會找你問問情況。既然你選擇把血秘偶留在身邊,就要對他負責任。”
也不知是不是接電話時起身有點猛,聽着這話,亞修竟然有點頭昏腦漲:“好的……我會的。請您放心。”
帶着切爾納最大的不便就是住店投宿。亞修只能盡可能選擇有獨棟小屋的郊區汽車旅店,先辦好入住,趁周圍沒人再把切爾納帶進屋。如果住普通酒店,他想不出如何才能扛一個人坦然走進去,還不引人矚目。
就算被誤解為帶了個男人做什麽邪惡的事,也不是最糟糕的……更麻煩的是,他很可能被人誤解是帶着一具屍體。給血族用的遮光毯外層是黑色光滑材質,當切爾納被包裹得密不透風時,看起來真是像極了裹屍袋。
午後亞修退了房,像做賊一樣偷偷把切爾納挪到車子上。艾爾莎把地堡監獄的位置發給了亞修——通常情況下即使是游騎兵獵人也不知道它的确切所在,除非被允許拜訪。
傍晚之後,切爾納醒了。他在裹得嚴嚴實實的毯子裏蠕動着,露出腦袋後,把淩亂貼在臉上的頭發甩開,再左右扭扭,把胳膊伸出來……從反光鏡裏看到這些時,亞修忍不住笑了笑,切爾納就像一只從黑色的繭裏掙紮出來的白色昆蟲。
聽說接下來的目的地後,切爾納沉默了半天,再開口時語調都有點發抖:“我們要去見的……是個巫師?”
“是。但也是獵魔人組織的一員。”
“我希望你……不,我想懇求你一件事。”切爾納說。
“什麽?”
“到達那地方後,能不能讓我留在車裏?如果你不放心,可以命令我保持停止活動。我不想進去。”
亞修這才明白,切爾納竟然在害怕。仔細想想也不奇怪,他被奧術秘盟奴役了多久?最少有十幾年,也許還不止,現在他肯定聽到“巫師”這個詞就渾身不舒服。
“可是羅素先生想見的是你,”亞修說,“你肯定要跟我一起進去。”
切爾納認命地點點頭,低垂着目光。亞修補充說:“羅素先生已經脫離奧術秘盟很多年了,據我所知,獵魔人組織的審查過程十分嚴格,他肯定早已不對任何人構成威脅了,否則他不可能還活着,更不會負責管理怪物監獄。”
說完之後,亞修發現自己有越來越羅嗦的趨勢,就像在試圖彌補什麽一樣……這也許和離開巴姆農場後那次不愉快交談有關。切爾納的話看似自暴自棄,對亞修來說卻無異于噩夢重現,當時亞修只想阻止切爾納說下去……就強制他回到了不能行動的狀态。
冷靜下來後,亞修覺得自己不該命令切爾納停止行動。他從沒想過把血秘偶當朋友,更不想變成新的奴隸主,有時候,他覺得卡爾說得對,自己是該對切爾納好一點,畢竟血秘偶也是受害者;可過不了多一會兒,他又覺得獵人沒必要對亵渎之物柔聲細語。
他能感覺到,不知不覺間,自己的态度終究還是變了。看到切爾納因為要見巫師而畏懼時,他甚至還有點想說“不用怕,我不會讓他傷到你”,當然,他沒把這句傻話說出來。
導航指引亞修的車子穿過空置開發區,鑽進丘陵間的公路隧道。其他路過的車子都直接穿過隧道繼續向前,而亞修在進入隧道後收到了一條消息,指示他進入某個毫不起眼、标明禁止進入的岔路,這裏能通向地堡監獄。
駛入岔路後還要開一大段路。随着不停前進,四壁越來越逼仄,寬窄幾乎僅容一輛車子單向行駛,這讓亞修有種在開地鐵的錯覺。幾十分鐘後,前方豁然開朗,他進入了一個高穹頂的大隧洞,對面出現遠光減速指示燈,地堡監獄的第一道崗哨到了。
地堡監獄是多層同心圓結構,每一層都有嚴密的安保。最外圍的是訪客區,然後是工作人員生活區,最裏面才是監區。亞修和切爾納被安排在會客室等待,幾名高大的警衛在附近走來走去,像餐廳服務員一樣問他們需不需要什麽飲料。
亞修正在接受檢查。下車後,他照例把吉他包帶在身上,但警衛們一眼就看出那才不是樂器,并表示顯然你不能帶着軍火庫去見典獄長。
切爾納現在還可以動,也許再過十幾分鐘就不行了。他并沒用今天最後的機會多走走,只是一動不動地窩在沙發角落裏。兩個警衛坐在對面的沙發上盯着他,他們從沒見過眼睛一直保持紅色的血族。和他們目光接觸後,切爾納有點慌張地低下頭,直到亞修走過來把他拉起來。
“他們說我們可以進去了。”亞修一手托着切爾納的手肘,與其保持足夠近的距離。他知道今天血秘偶的行動時間快用完了,切爾納随時可能倒下去。
隔着襯衫布料,他發現切爾納的胳膊竟然在抖。
“真有這麽害怕?”他低聲問。
切爾納又想搖頭,又想點頭,不知該怎麽開口解釋。
很久以前,剛剛作為血秘偶被“喚醒”時,他一無所知,對什麽事情都不願意配合。那時他的主人是阿斯伯格,雖然他要服從命令,但畢竟主人的命令不可能嚴謹得滴水不漏、不可能事無巨細,所以他仍然有機會攻擊其他巫師。為此那些人專門為他做了個電擊項圈——比給狗用的那種危險得多,電流強度對人類來說幾乎是致命的。
後來切爾納終于明白了自己沒有別的選擇,他漸漸變得馴服和配合,于是巫師就去除了他的電擊項圈。後來,每當他産生抵抗情緒,哪怕還沒将抵抗付諸行動,他就會立刻回憶起項圈啓動時的感覺。疼痛似乎長期儲藏在了骨髓裏,随時可以爬出來一次次侵襲他。
今天的感覺就類似這種。光是聽說要見巫師,無數難以形容的痛苦就會翻湧而出——那些年中,其實電擊項圈并不算最可怕的。
正想着這些,身上的力氣突然被卸除,切爾納像被剪斷提線的木偶一樣倒了下去。身邊的亞修及時扶住他,一手摟緊肩,一手托住膝窩,像幾天前一樣把他抱起來。
那幾個警衛也許平時太缺乏娛樂,看到這一幕時他們竟然突然鼓起掌,還有人吹口哨。亞修尴尬地皺眉:“典獄長先生應該提起過,我帶着血秘偶。”
“是的,我們聽說了個大概,”其中一人說,“只是剛才你的動作太有趣了,就像在舞會上抱住被束腰勒暈的女伴。”
“我負責監管他,而他需要幫助,于是我就幫他。這沒什麽奇怪的。”
“真有騎士精神,”另一個警衛評價,“其實你扛着他就可以了。”
亞修搖頭:“不,我們沒有扛着人的習慣。”"
“哦?這是什麽意思?”
“是游騎兵獵人的一種迷信吧……如果是搬運不能動的人,我們都是用抱或背的姿勢。血秘偶失去行動能力後一點力氣也沒有,我沒法背他,就只能抱着。游騎兵獵人普遍認為扛着人是不吉利的,只有搬運屍體時,我們才用扛的姿勢。”
“你們可以和同伴一起擡屍體啊,屍體都很難運,一個人扛可真是夠嗆。”
“我們總是單獨行動,不常和人配合,在行動中通常沒有搭檔。”
走在最前面的警衛用識別卡打開了第二道門:“那你就算特例了,你的血秘偶多少也算個同伴。”
也許是吧,亞修心裏這麽想,卻沒有說出口。回味起剛才的話,他才發覺自己也許真的沒法把血秘偶當物體看待。
側身走進門時,亞修稍稍低頭,目光掃過切爾納蒼白的臉。血秘偶現在只有五官還能動,他緊閉着眼,淡金色的睫毛不時輕顫着……他還是在害怕。
按說,血秘偶只是武器和傀儡,可只有活物才會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