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克蕾亞,聽我說。”亞修緩緩站起來,他知道支系犬能和人簡單溝通,“你是個乖巧的女孩,不該幫助狼人。他們也許受過委屈,但現在他們屠殺了很多無辜的人。克蕾亞,你能懂我說的話嗎?”

“用刀更快,她說……”克蕾亞所答非所問,持刀繼續靠近,“梅拉教我,這樣快。我的牙,不鋒利,不能一下殺掉他們。”

看來溝通是沒用了。過去亞修并沒有真的見過支系犬,只在資料中讀到過它們的習性,所以他很難推測克蕾亞的戰鬥技巧如何。現在她拿着刀,而自己有一只胳膊脫臼,還手無寸鐵……

樹林中傳出一聲凄厲的哀嚎,聲音持續了一兩秒就戛然而止,然後是更多的咆哮、低吼和樹木折斷的聲音。這動靜倒幫了亞修。克蕾亞像被什麽擊中了一樣抖了抖,不顧眼前的獵人,改為沖向慘叫來源的方向。和剛才一樣,她想靠近,卻又畏懼切爾納,一臉焦急地在原地打轉。

剛才的慘叫是女性陌生狼人發出的。切爾納生生拗斷了她一條手臂,接着銀刃像光一樣閃過,切開了她的喉嚨。她倒地之後,受傷頗重的男性狼人沖向切爾納,他比同伴更高大強壯,在纖細的血族面前像一座小山。

亞修盤算着,可以趁現在把克蕾亞從背後撲住……這感覺真怪,明明是想制服一只狗,看起來卻是偷襲一個赤裸的姑娘。還沒來得及行動,他聽到了一聲嗥叫,前面的克蕾亞聞聲立刻轉身撲進灌木叢,變回狗的形體繼續狂奔。

這次的聲音是梅拉。梅拉同樣畏懼切爾納,趁男性狼人與切爾納纏鬥時,她轉身就跑,并且通過嗥叫通知克蕾亞。克蕾亞的黑色身影很快消失在樹林裏,梅拉也從直立半狼變成了四足的全狼化狀态,盡全力逃離白發的死神。

亞修受了傷,手邊又沒有槍,沒法去阻止梅拉……就算他非常健康,也很難在樹林裏靠跑步追上狗,更別提追狼人了。他望向切爾納縮在的方向,不知怎麽,心裏竟然泛起一陣罪惡感。

他答應了卡爾盡量公正地對待切爾納,艾爾莎還叮囑他不要将血秘偶當做武器使用……可他還是這麽做了,他一開始就打算把切爾納當武器來用,就像現在這樣。自己身為獵人,慘兮兮地被狼人抓住,被搞得傷痕累累,不得不費盡心思和對方搭話周旋,只等着血秘偶恢複自由趕過來救自己……這一切都像是懦夫的行為。

可是另一個聲音卻告訴他:你有權這麽做,你承受過失去親人的痛苦,你把人生奉獻給了執法與狩獵,現在你寬恕了當年奪去你家人的那把武器,允許他活着……這還不夠嗎?所以你有權這麽做。人人都知道,用槍比只靠身體格鬥更有殺傷力,所以這就像用槍一樣,怎麽能算是懦夫的行為呢。

亞修發現了一個捷徑。只要閉上眼,想想那個不停吶喊卻被壓抑了聲音的十歲男孩,他就不再對切爾納懷有任何歉意。

銀刃刺入了男性狼人張開的嘴巴,從上颚直插入顱腔。切爾納扭開頭,眼睛避開拔出匕首時飛濺出的東西,然後丢下狼人的屍體,向亞修跑過來。

還沒等他開口問,亞修說:“我沒事,你去追狼人和支系犬。”

“支系犬是?”

“就是那只黑色的狗,以後我再給你解釋。她們應該還沒跑遠,追到後,直接殺了她們。”

切爾納像是想說什麽,卻沒有開口。他身形一閃,消失在了亞修的視野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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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表碎掉了,手機還在車裏,亞修只能靠感覺來估算時間。他花了十幾分鐘來給脫臼的地方複位,但自己做得總歸不太好,等一會兒得去找個醫院……他脫下襯衫做成簡易的三角巾,再細細檢查身上的其他傷處,大約半小時以後,樹林深處傳來尖銳凄慘的哭叫聲,不是狼的聲音,是女人的哭聲。不知那是梅拉還是克蕾亞。

又過了一會兒,切爾納回來了。他一臉的疲憊,手裏抱着一團黑黑的東西。

起初亞修以為他是把克蕾亞的屍體帶回來了,仔細一看,那只狗竟然并沒有死,只是被血族的胳膊夾住,瑟瑟發抖不敢動彈而已。

切爾納把黑狗放在地上:“梅拉死了。”

“嗯。”亞修沒主動問他為什麽把狗帶回來,等着他自己說下去。

切爾納低下頭看看克蕾亞,它趴在地上,不敢離開,也不敢靠近任何人,努力把自己縮成一小團。

“她叫克蕾亞……”切爾納說。

亞修點頭:“我知道。”

“她……她被梅拉訓練過,所以過去發生異常狀況時她才沒有反應。她做的事情都是受訓的結果。”

“這個我懂。看到它服從那狼人時我就明白了。”

“剛才她又變成人形了一次,還對我說話了,”切爾納說,“之前在屋裏,我見過人形的她,但沒認出是她。她……她好像并不是人……”

“對,是支系犬,一種很特殊的生物。”

切爾納呆站着,一會兒擡眼看看亞修,一會兒盯着克蕾亞,像鼓起勇氣打算承認錯誤的孩子一樣欲語還休。亞修能猜到他想問什麽,從看他帶回克蕾亞時就猜到了。

亞修不想等了。“切爾納,動手吧。”他說。

血秘偶沒有擡頭,握刀的手抖了一下。

“你在猶豫什麽?”

“能不能……放了她?”切爾納小聲問,“她是被人訓練成這樣的,現在巴姆一家都遇害了,她的主人也死了,她不用再像過去一樣做那些事了……”

“但是它有攻擊性,”亞修說,“它不僅受過撲咬訓練,還懂得變成人形,使用工具來攻擊。你見過因為多次傷人而被射殺的熊或者大型犬嗎?也許你被關了太久,沒看過那些資料。總之,不管是什麽動物,一旦它有過這種經歷,就不能再活着了,不管她是支系犬還是普通的狗都一樣。”

“可是……”

“殺了它。”

切爾納低着頭,面無表情,稍稍向黑狗挪動了一點點。亞修突然有點心中沒底,不能确定是否血秘偶會絕對服從自己。按說,如果不能完全掌控血秘偶的行為,那獵人們就不該允許它擁有自由……甚至不該允許這種亵渎之物活着。文獻上說血秘偶會服從主人,艾爾莎也是這樣說的,如果真是這樣,那麽切爾納就不能違抗任何指令。

“你不願意?”獵人微微眯起眼,“看起來你确實非常不願意。那麽我來動手。”

“不用。”

切爾納伸手抓起克蕾亞的後頸,将它拖着走遠了一點。狗發出嗚嗚的細小叫聲,無力地掙紮着。

“還是我來吧。我能讓它死得比較快……一瞬間的事。”

他背對着亞修,利落地扭斷了黑狗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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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姆農場在後視鏡中越來越遠。亞修單手扶方向盤,手機開着免提,邊開車邊向“經紀人”彙報這次行動的過程和結果,以方便他們派人善後。

農場附近駐守的警察都被殺害了,房屋裏的兩名探員也是,巴姆一家人更是無一幸免……只除了那名已被送往狼群的混血女嬰。雖然怪物都被處決了,但這仍然是一次失敗的任務,因為沒有人得救。

結束通話後,亞修從反光鏡裏看向後座。切爾納現在還可以自由行動,他抱緊遮光毯縮在後座上,低着頭一聲不吭。

亞修減慢車速,把手機扔到後座上:“你……要玩游戲嗎?”

切爾納緩緩搖頭,也不管亞修能不能看見。

“你需要進食嗎?車載冰箱裏有血袋。”

“不用。我……我用過狼人的血。”血秘偶輕聲說。

這家夥終于肯出聲了……亞修竟然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你仔細想想就該知道,處決它們是對的。”

“嗯,我接受。”

“這種處決并不是為了取得勝利,而是為了讓加害者付出代價,更是為了今後不讓其他人再置身險境。”

“我接受。但是……”

“但是什麽?”

切爾納稍稍擡高音量:“但是為什麽一定要殺克蕾亞?”

“梅拉殺了很多無辜的人,克蕾亞也是。屋裏的兩個警探是被誰殺的?你比誰都清楚。”

“她什麽都不懂……她是怎麽被人訓練的,就得怎麽活着。”

“危險品就是危險品,它早就被狼人毀了,已經不能留在世上了。”

“我也是危險品,”切爾納的聲音有點發抖,“我比她危險得多,我也早就被巫師毀掉了,為什麽我還可以留在這世上?”

“好了,不談這個,”亞修說,“我要開遠一點兒找個診所,不能在附近城鎮……”

切爾納顯然還沒放棄這個話題:“以前巫師也叫我殺過很多狗。這太容易了,比殺人容易多了。它們是實驗中的失敗作品,對一般人來說也确實有危險,關鍵是,它們沒什麽用處了……所以就得被處決。又危險,又沒用,所以就得死。像我這樣的危險品反而可以活着,因為我很有用,即使你的家人都是因為我而死的,我也可以活着,因為我很有用……”

“閉嘴!”亞修一腳踩下油門,車子停在寂靜的公路中間。

切爾納因為慣性撞在前座上,因為亞修的話,他已經無法出聲了。

“停止行動。休息吧,切爾納。”稍稍穩定了一下情緒,亞修對血秘偶命令道。

之後他下了車,打開後座門,扶起切爾納的身體。失去行動能力後,切爾納就像沒有線操控的木偶,沒法自己調整姿勢。亞修摟着他,讓他靠在座背上,調整好他手腳的位置,在他身上裹上遮光毯,系好安全帶。

“你聽着,”亞修在他耳邊說,“你确實是危險品,所以我才要帶着你。你在我手裏對所有人都好。巫師沒教過你的事情,我可以慢慢教你,以及……”他看了看手腕上已和皮膚完全貼合的皮繩,“如果有一天我快要死了,我會在死之前毀掉你,我不會讓殺戮武器再落到別人手裏。在那之前,我就負責戒備你、監管你,讓你去做對這世界有益的事情;同時我也會照顧你,盡可能公正對待你,絕不會因為私人恩怨而折磨你。這就是我們的全部了。而且,除了這樣,我們也沒有其他相處方式可以選。”

切爾納閉着眼睛,眉頭微蹙,現在還是夜間,還沒到血族疲乏的時間,亞修很清楚,他只是不想睜眼看着自己而已。

獵人嘆口氣,把切爾納的臉也用遮光毯擋住,回到駕駛位重新發動車子。

他開得比平時慢,一方面是因為身上有傷,只能單手扶方向盤,另一方面是因為現在他多少有點心煩意亂……哪怕切爾納不是血族、不是血秘偶、不是怪物,哪怕他是個人類獵人學徒……有點心軟的那種,亞修知道,自己依然會命令他殺了克蕾亞,這事沒得商量。他并不認為自己做錯了,可他又沒法面對切爾納那副委屈的模樣。

這些天,亞修腦子裏總是轉着一件事。

跟着艾爾莎學習時,他聽說有些血族會有血淚現象:健康的吸血鬼可以少量流淚,看起來就像人類一樣。但他們做不到持續哭泣,如果不停地長時間流淚,最後淚液就會變成身體裏的血,繼續湧出。

當年的“紅眼怪物”扔開母親的屍體,持刀緩緩走近,他的衣服和頭發上沾着血跡,面龐上還有兩道清晰的血痕,黑血與透明的液體混合在一起,從眼角淌到下颚。

切爾納不想做那些,但他必須得做。他沒法違抗命令。

亞修扭開了收音機,随便找了個什麽廣播臺來聽。他需要有東西來打斷此時的思路。

不能繼續想下去了。

——我正在做和那些巫師一樣的事。

車子裏播放着節奏強烈的說唱音樂,亞修腦子裏卻全是當年切爾納臉上血色的淚痕。

明明早已痊愈,背上十幾年前的刀傷卻好像在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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