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左眼是血月,右眼是太陽。
右手書寫頌歌集,左手将匕首獻上。
骸骨呈給黑莺尾,留下鮮血和心髒。
第一夜火焰将燃起,
第二夜言語塑星光,
第三夜剿殺風暴,
第四夜雷霆降。
十二夜煉獄之門現獠牙,
靈魂至于此,爾等得賜榮光……
艾爾莎呼吸急促,渾身發抖,她模模糊糊地呻吟了好一會兒,才從夢境裏醒過來。
她夢到自己回到十四歲,被拖回了名為“家”的魔窟裏。在夢境中,在場的人無論男女均在額上、頸間佩戴着金飾族徽,身披黑紗長袍,暗色的閃亮絲線在袍上繡出大片大片的花朵,人們随着禱念聲起舞,首飾和衣紋糾纏閃現,一朵朵黑色的莺尾花從艾爾莎的眼前掠過。
魔女家族,焚靈之民,正在向祖先的血脈一遍又一遍吟誦着禱詞。
十四歲的艾爾莎身穿白色長袍,頭上裹的紗巾也是白色,遠遠看去她就像個新娘一樣。她是所有人中唯一全身純白色的,因為她是這一代孩子中唯一一個沒有魔法力量的。她沒有資格披祭袍,而且必須身穿白色來标明身份——她是“灰燼”,是火焰熄滅後,再也無法被燃起的灰燼。
她擡起頭,望向遠處的沉寂之塔。塔頂石臺上綁着活祭,那人的身體被剖開,意識卻還清醒,他尖叫掙紮着,眼睜睜看着無數鷹隼被血腥吸引而來,俯沖而下,生噬他的內髒皮肉。
艾爾莎跪坐在原地,渾身發抖。就算想逃離這一切,她也站不起來,她的雙腿早就不能行走了。她低下頭,捧着自己隆起的腹部,只能無聲啜泣。
肚裏的孩子就快出生了。她的屈辱,她的惡魔,她的第一個孩子。焚靈之民的又一個繼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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噩夢已經醒了。現在的艾爾莎躺在柔軟的床鋪上,枕邊傳來機械鐘規律的滴答聲,卧室角落亮着一盞小夜燈。
她扶着床邊的欄杆撐起身體,希望坐姿能讓腦子清明一些。她已經五十五歲了,比同齡人消瘦,渾身傷痕累累,雙腿依舊殘疾。值得高興的是,她早已遠離了故鄉,現在和一位年近七旬的老驅魔師以及護理員索菲住在西灣市郊區的小別墅裏。
幾天前,老驅魔師受邀要出國協助年輕同行破譯古咒語,正好這時艾爾莎的養子亞修回來了,老人就讓他暫時使用自己的房間。亞修睡在樓下一層的房間裏,艾爾莎隔壁的索菲一如既往在大聲打着呼嚕……想到這些,她身上的冷汗漸漸消褪了。
她擡起手,看着指上那枚樣式簡單的銀戒指。
得知賽哈依的死訊後,艾爾莎難過了很久,雖然她對此早有心理準備。賽哈依是她第一個孩子,也是唯一一個與她姑且能算得上是“母子”的。賽哈依是力量強大的魔女,而且曾不止一次用自身的力量來保護母親。
賽哈依臨死前留給了她一枚戒指,她知道戒指必然不僅是遺物這麽簡單。果然,亞修帶着戒指回來後,表示戒指上可能帶有某種防護魔法,能在佩戴者需要時自動啓動。
回來的一路上亞修都戴着它,這已經充分證明了戒指沒有不良作用。艾爾莎把戒指戴到了中指上,然後,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她的腿竟然變得有力氣了。
在以前的四十多年中,艾爾莎的腿一直不能動彈分毫,少年時,她雙腿和足部的骨骼全部粉碎,肌肉與筋腱斷裂,即使傷痕痊愈,也根本用不上一絲力氣了。就在戴上戒指的瞬間,她卻感覺到一股力量溫潤了雙腿,她依舊不能行走,卻可以可以扶着東西短時間站立,甚至可以在必要時使用雙拐而不是輪椅了!
也許這是賽哈依給母親最後的禮物。這幾天,艾爾莎開始研究戒指中的魔法,研究之餘則一直戴着它。等老驅魔師回來,也許能提供些更專業的意見。
現在看來,戒指多少也有點小小的副作用……它讓她時刻回憶起賽哈依,回憶起故鄉。亞修不僅帶回來了戒指,還拿了一張她年少時與幼年賽哈依的合影,這也讓她感慨良多。艾爾莎嘆口氣,剛才的噩夢也許就是日有所思導致的。
她端起床頭櫃上的水杯,卻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她的房門被關上了。
她從不關嚴卧室的門,今天索菲離開時也是讓門虛掩着的,可現在,房門竟然關得嚴嚴實實。房間窗戶緊閉,不太可能是風推動了門,是索菲半夜來查看她的情況?還是亞修?或者……是亞修身邊的血秘偶?
想起血秘偶,這次亞修回來時并沒有帶着他,艾爾莎問起他的行蹤,亞修說有是人要幫忙尋找他的血裔家族,所以暫時把他借走了,過一陣子就會約定地點将切爾納送還。
艾爾莎總覺得事情不是這樣的。她了解自己的養子,亞修的解釋不全是說謊,也不都是實話。
剛想到這,樓下傳來了一陣異響,艾爾莎仔細聆聽,分辨出是一層浴室裏的水聲。這幢別墅有三間浴室,樓上和樓下的卧室裏各有一間,還有一個在客廳旁走廊的盡頭,和廚房不遠,是一間只有淋浴,沒有浴缸的小浴室。
正仔細分辨聲音時,她的房門被打開了,進來的是亞修。他半側着身閃進門裏,手中提着一把直砍刀。看到艾爾莎醒着,他毫不意外,她一向警惕性很高。
“有別人在屋裏,”亞修壓低聲音,“您也聽見了?”
艾爾莎點點頭:“在樓下浴室?”
“不一定,也可能是故意打開花灑發出聲音迷惑我們。我去看看,請您躺下,如果真的有人來了,而我不在附近,也許您裝作睡着會更好些。”
“好的。你要小心。”
艾爾莎躺回床上,亞修幫她輕輕關上門,無聲無息地赤腳走下樓梯。打開花灑的人不可能是老驅魔師,因為艾爾莎睡前還和她通過電話,她還要在國外住很久;也不可能是切爾納,因為切爾納還沒來過這幢房子,就算他被人送到了這裏,也得先被邀請才能進屋。
就在亞修想穿過客廳時,水聲停止了。亞修躲在牆壁轉角後,聽到浴室裏傳來一連串的雜音。嘩啦——闖入者拉開了浴簾,喀——似乎他打開了鏡箱,稍微安靜了幾秒後,又傳來啪啪啪啪的聲音。亞修皺起眉頭,這是在幹什麽?難不成是在……拍化妝水嗎?
接着,浴室的門吱呀一聲被打開了。闖入者赤腳走在木地板上,去廚房打開了冰箱,拿出一罐啤酒打開灌了幾口。然後,腳步聲向着亞修所在的位置靠近,亞修一閃身出現在客廳裏,與此同時,那人竟然伸手按開了燈——
看清面前的人時,亞修愣在原地,一時不知該直接沖上去,還是該先問點什麽……客廳裏站着一個年輕男人,他的黑色長卷發垂至腰際,杏核形的眼睛帶着似笑非笑的神态,纖長的睫毛上挂着水珠,虹膜是少見的琥珀色……艾爾莎的眼睛也是這種顏色。而且這個男人一絲不挂,蜜色皮膚上的水痕正順着修長的手腳不斷滴落在地板上。
看到亞修,全裸的男人也愣了一下,然後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大步向他走過來。
“站在原地!”亞修威懾地動了動手裏的直砍刀。
對方表示無害地攤開手:“你是亞修·布雷恩先生,我認識你,你也應該認識我的。你看,我還沒好好感謝你呢,對了……你介意幫我找幾件能穿的衣服嗎?”
“你是……”一個答案盤旋在腦子裏,可亞修不太敢相信。
對方右手覆上左胸,微微躬身:“我是你忠誠的朋友,魔女賽哈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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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卧室找艾爾莎之前,亞修打了幾遍腹稿,怎麽都找不出一個最合适的說法。
他應該讓艾爾莎做心理準備,不過這話要怎麽說呢?說“你入獄、死掉、被火化的兒子活過來了,剛在下面洗完澡”?
最後亞修只告訴艾爾莎,家裏出現了非常異常的現象,可能和她那枚戒指、和某種魔法有關,需要她親自辨識。他把養母抱下樓,而且抱得很緊,生怕艾爾莎在看到賽哈依的瞬間會突發什麽急病。
親生母子相見的場面并不像亞修預料中的那麽激烈。艾爾莎整個人都僵硬了,賽哈依也一動不動地盯着母親,兩個人對坐着上互相凝視,誰都不說話,讓坐在一旁的亞修渾身不自在。
“我……”幾分鐘後,賽哈依先開口,“我死在地堡監獄裏,然後現在暫時活了……”
亞修坐在養母身邊,替仍有些呆滞的她回話:“我能看出來你活了。不過這是為什麽?魔女的法術?”
“是啊,”賽哈依說,“這是個召回死靈術。你是獵人,你應該知道,有一些人死後會轉化為幽魂,也有的人并不會,轉化是個很微妙的過程,和死者自我意志完全無關。召回死靈術可以把剛死的人強制轉化成幽魂,而且是能說話、能持物的那種,不過法術時間很短,只有幾小時,這個法術是用來和死者做最後溝通,讓他們親自實現生前願望用的。”
“那麽你只有幾小時的時間?”
賽哈依的金色眼睛眯起來,笑容有點邪氣:“我?不。我有大約九個月,而且,是從媽媽戴上戒指起開始計算。”
艾爾莎終于說話了:“九個月……是那個焚靈魔法?”
“是的,”魔女青年說,“我在自己身上預置了召回死靈術,再用焚靈魔法将戒指設為媒介,又在戒指上附入了好幾個自動啓用的防護法術,無論是誰戴着戒指,都可以受到這些法術的保護;而當您戴上戒指後,焚靈魔法就會開始運轉,我就會逐漸被帶到您面前。”
身為游騎兵獵人,亞修對魔法的了解并不太深,他看向養母:“你們說的‘焚靈’這個詞是什麽意思?以前我好像聽您提起過。”
“是的,我提起過,”艾爾莎嘆口氣,看來之前的噩夢是個預知夢,預示着這些該被詛咒的詞語再一次出現在生活中,“亞修,我告訴過你,我來自西亞的魔女血裔家族,在故鄉,那些人自稱為‘焚靈之民’。焚靈魔法是家族中代代相傳的法術,有很多種類,賽哈的這個法術很少見,除了他,我還沒見有人施展成功過。這個法術可以把靈魂安放在物體上,當死者的生母接觸物體,死者就可以以血親的身體為媒介暫時複活,哪怕死者的屍體已經被毀壞,法術也可以照樣生效,它靠的是死者母親的身體。”
亞修看了賽哈依一眼:“而這複活只有九個多月?”
艾爾莎說:“對,這代表母親孕育胎兒的時間。這段時間中,他會憑空得到一個以魔法重組的身體,需要和普通人一樣吃喝,在前幾個月,他的身體比一般人更柔弱,可能連站久了都撐不住,施法能力也有所退步;越到後幾個月,他就會越接近生前的狀态。當他變得與生前一樣強大時,他就會再次死去……這次是真正的死去,任何魔法都無法再喚起他。”
低頭停頓了一會兒,艾爾莎望向親生子:“我不明白的是,你為什麽要施展這個法術?是為了什麽沒完成的心願?還是……”
賽哈依慢慢整理着潮濕的長發,收斂起笑容:“也算是吧……媽媽,我是為您而來的。”
“為我?”
“您是家族中的‘灰燼’——雖然可以傳承魔女血脈,卻沒有施法能力的人。您聽不到家族的‘靈魂傳訊’吧?”
“是的,我聽不到。那是家族中的魔女們之間彼此傳達所謂‘神谕’的法術,我感知不到。”艾爾莎的身體緊繃起來,旁邊的亞修能看出她的緊張,卻苦于插不上話。
賽哈依說:“在瀕死之前,我聽到傳訊中的神谕了。媽媽,家族要推選新族長了,老祭司們拟出了游戲規則,并告知了每個活着的家人:他們要掀起一場狩獵,拔得頭籌的人将成為新的族長。”
“狩獵?他們想獵些什麽?”
賽哈依緊閉上安靜,又緩緩睜開:“獵物……就是您,媽媽。他們要把當年逃走的‘灰燼’活着帶回去,将她綁在沉寂之塔頂端的祭臺上,将她奉給焚靈。”
艾爾莎低頭不語,賽哈依才說了這麽幾句話,竟然蜷縮在沙發上面露疲态,呼吸變得淺而急促……看來剛複活的他确實柔弱得難以想象。
亞修不是很明白這些,反正聽起來肯定不是什麽好事。剛想詢問,手機響了,他并沒立刻接起來。
“我需要出去一趟,”他有點為難地望向艾爾莎,不太放心把她單獨和賽哈依留在屋裏,“不會很久,但是……”
艾爾莎明白他的擔憂:“你去吧。我們可以信任賽哈依,我所有血親裏,只有他可信。”
亞修點點頭,披上外套,握着還在響的手機走出去。是切爾納回來了,當然,撥打電話的并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