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迷宮緩緩改變結構時,身在其中的人會有所察覺。在立足之處不消失的前提下,他們眼睜睜看着周圍的環境發生改變,會出現程度不一的眩暈症狀。
在施法過程中,亞修和切爾納必須留在原處,這樣伊萊亞才能找到他們。外面應該已經天亮了,為了清剿剩餘的怪物,亞修靠在牆邊小睡了一下。他覺得自己才睡着不到五分鐘,可當伊萊亞的腳步聲驚醒他之後,一看手表,他竟然已經睡了一上午。
“你真的醒了嗎?”驅魔師站在門外,拎着一只很破舊的老式公文包,“跳進法陣內部是非常消耗體力的,即使你沒用什麽力氣,它也會榨取你的力量。如果你現在還是有點恍惚,可以多休息一會兒的。”
亞修站起來:“我沒問題。你施法結束了?”
“是的,現在幻術迷宮比以前小了,找殘餘的怪物會容易一些。當然,它們也會更容易找到出去的路。如果你準備好了,我們就出去吧。”
亞修看向切爾納,血秘偶閉着眼睛,也許正在休眠之中。伊萊亞說:“不用擔心他,我可以在這間屋子放個封門術,除非怪物拆了牆,不然進不來的。就算它們真去拆牆我們也能聽見動靜。”
說着,伊萊亞走進來,把手裏的公文包放在了切爾納身邊。亞修問他包裏是什麽,他說是一些重要的個人物品,暫時存放在這裏。
“只可惜血秘偶已經不能動了,”完成封門法術,走向通道其他方向後,伊萊亞遺憾地搖搖頭,“如果他還能動,你只要放他出去殺怪物就好了,都不用自己動手。”
亞修走在他身後:“說起這個,我很好奇,你提過其他獵人也用過血秘偶,你們為什麽要使用他們?”
“哪方面的‘為什麽’?”
“魔像傀儡類都不是什麽好東西。你們俘獲他們後,為什麽不是處死,而是留下來自己使用?”
伊萊亞說:“寂靜魔像不會溝通,所以如果有人遇到寂靜魔像,一般都會選擇銷毀他們。而血秘偶不同,血秘偶是可以和我們溝通的……你以為我們為什麽留着他們的命?當然是他們自己哀求的。”
亞修想起在無影燈下看着切爾納的時候,他醒着,眼睛裏寫滿委屈和驚恐,沒法發出任何聲音。“他們平時都不能說話,怎麽能哀求你們?”亞修問。
“如果遇到根本不能行動的,也許獵人們确實會直接殺了他。”伊萊亞走到路口,施法偵測了一下方位,轉向左邊,“我們雖然繳獲過血秘偶,但并沒有頻繁遇到他們啊。從前遇到的幾個都是能動也能說話的,他們的巫師主人死之前,我們就已經決定留他們一條命了。”
“他們是怎麽說服你們的?”
“他們口才并不好。他們只是說……‘殺了那些巫師’,以及‘帶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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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伊萊亞回憶着生前那些任務,搖頭嘆氣:“血秘偶都殺過不少獵人,讓他們贖罪之後再死也是理所當然的。對了,那你呢?”
“我?”亞修的腳步頓了一下。
“你得到那個血秘偶後,為什麽沒殺他?”
亞修沉默了一會兒,沒有多說,只是随便應付了一句“和你們差不多吧”。他并不能肯定自己的想法,而且有點後悔主動提起這個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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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羅素那裏接下這任務時,亞修沒想到自己要在這棟建築物裏待這麽久,所以身上沒帶任何食物。現在他深知自己狀态不佳,餓得有點心慌,而且愈發急躁。還有,他沒想到建築內還殘留了這麽多怪物,之前伊萊亞的幻術迷宮比較大,隔開了它們,現在迷宮變小了,它們也出現得更密集,只是一只還好應付,同時出現兩只甚至兩只以上時,戰鬥就變得異常艱難。
一下午過去,怪物不再出現得那麽頻繁了,等到了傍晚,迷宮裏變得安安靜靜,亞修和伊萊亞又整體搜尋了一遍,确認應該不會再有漏網之魚了。
“把你的血秘偶接出來之後,我就要解消迷宮了。”伊萊亞帶亞修回到閣樓房間,切爾納已經醒了,似乎還不能動,只是靠在原處盯着他們。
亞修剛想把公文包還給伊萊亞,轉過身去,卻看到房間門口的空間像水波一樣扭曲起來,伊萊亞站在水波中心,手指指揮着漣漪穿過牆壁、地面和天花板。
輕微震顫之後,閣樓房間看似毫無變化,外面的景象卻已經和剛才大不相同。這棟建築恢複了本來面目,每一層的樓梯、走廊、房間都清晰而規整,從高層天井向下看,可以直接看見一層的大廳和正門。
亞修去廳中拉開了大門,再回去抱起切爾納,走向庭院盡頭的鐵藝門。又是一天過去,外面夕陽西下,半邊天空已經被黑暗吞噬。伊萊亞站在臺階上,試探着伸出手,晚風穿過指間時,他明顯地震顫了一下,像畏懼什麽似的向後退了幾步。等了一會兒,他才拿起舊公文包,小心翼翼地向門外踏出一步,慢慢加快腳步,跟在亞修身後。
“耗了這麽久,你一定很累,”看着鐵藝大門,伊萊亞說,“這個小障礙就交給我。”
他施法燃起一支個頭略小的長槍,擊碎了拴住大門的鏈條和鎖頭。亞修看了他一眼:“你們驅魔師平時都像這樣開門?”
“當然不是。不過……反正這應該是我最後一次施法了。”伊萊亞說。
亞修沒怎麽在意這句話,他猜想,伊萊亞畢竟是三十多年前的人,甚至也不能算是人類了,大概他不能再回到獵人之中,也不能再做驅魔師,只能想辦法隐姓埋名活下去。
安置好槍械後,亞修從駕駛座旁抓了一塊已經有點被曬變形的巧克力塞進嘴裏。這時他又想到,也許切爾納也該進食了,車載冰箱中還有血袋,不知道還能不能用。
他拿了一枚血袋出來,把靠在鐵藝門邊的切爾納扶正身體:“你需要嗎?不要就眨眨眼,要就閉上眼。”
切爾納眨了下眼。在來這裏的路上他進食過,也許現在還并不需要。于是亞修把血袋拿回去,在車上忙着整理堆了太多東西的座椅,給伊萊亞騰出一個位子。
“獵人,”伊萊亞在身後叫他,“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伊萊亞仍站在鐵藝大門裏面,就像那種無法離開喪命之地的幽靈一樣。但顯然他并不是,他和之前那些怪物是同一類型的東西,既然他擔心怪物會跑出建築物危害外面的世界,至少說明他自己是能離開的。
“我知道他叫切爾納,你叫過他的名字。但你好像沒自我介紹過?”驅魔師又說。
“亞修·布雷恩。”出于一種微妙的直覺,亞修停下手裏的事,回過頭。
伊萊亞遞出了手裏那個舊公文包:“你能收下這個嗎?包裏是我的法術書,還有兩本筆記。請保護好它,如果你不需要,就把它交給獵魔人組織,或者随便給哪個驅魔師都可以。”
亞修接過公文包:“你可以親自把它交給信任的人。”
伊萊亞微笑着搖搖頭:“不,我不離開。”
亞修剛想問什麽,驅魔師緊接着開口:“請在這裏殺了我。”
天際的暖色已經消失,鐵藝大門投下長長的影子,把伊萊亞和他身邊的土地切割得支離破碎。亞修稍微愣了一會兒,不用言明,他大致也明白了伊萊亞的想法。
“我不會動手的,”他說,“沒這個必要。”
“我和那些怪物沒有本質上的區別!”伊萊亞說,“我只是……比他們長得更像個人樣而已。三十多年前我就死了,我應該留在這裏,和戰死的獵人、和被處死的病患們一起腐爛,而不是作為怪物在陌生的世界活下去。”
他哽咽了一下,又說:“而且,即使真的離開,将來我也活不下去。讓我活着離開才是一種折磨。我的使命已經結束了,殺了我吧。”
亞修說:“如果你真的想死,就自己動手。”
驅魔師低下頭:“我……我沒有用利器殺過人。魔法也許可以,但它……會讓活物死得很痛苦,我不敢。”
“你不敢,所以你就要讓我幹這個?”
“我相信你的能力,你可以讓我死得快一些,痛苦少一些。而且你是游騎兵獵人,你本來就經常狩獵怪物,現在只是再多殺一個而已,為什麽不行?”
“不,我不會動手的。”亞修轉過身,把舊公文包放進後備箱,“如果你執意要死,就自己動手;如果你不敢,就跟我們上車。就算你背負的東西再沉重,也不該由我來繼續承擔。”
“……我請求你。”
“我拒絕。”
亞修剛說完這句話,身後傳來一聲輕微的驚嘆,然後是悶悶的摩擦聲。
一切發生在不到兩秒鐘內。獵人阖上後備箱,轉回頭,大門昏暗的雕花陰影下多了一道銀色的影子。
切爾納站起來了。無聲無息,迅捷而安靜。
他背對着亞修,将伊萊亞抱在懷裏,緩緩蹲下,把已不再動彈的驅魔師平放在地上。
然後,他把匕首從伊萊亞的後腦下部拔了出來,在鐵門下的草葉上擦幹,收回皮鞘中,再輕撫死者的面龐,替他阖上雙眼。
夜幕昏沉,濃雲遮蔽了月光,切爾納慢慢向亞修走過來:“過程很快,沒有痛苦。”
最後一個單詞還沒說完,一股憤怒的力量扼住了切爾納的脖子,将他狠狠撞在車身上。亞修靠近他,呼吸急促,半天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切爾納毫不反抗,只是睜大眼睛看着自己的主人,有些艱難地說:“這樣沒用,我是……不會窒息的。”
亞修的手稍稍松開了一點,又再次收緊:“為什麽?”
“為什麽?”切爾納也問。
“我在提問你!”亞修逼近那對直視着自己的紅眼睛,“你……你幹了什麽!”
“我也想提問你,”切爾納說,“我做錯了嗎?”
“你……”
“他想要死亡,我就給他。”
獵人惱怒地咒罵了一聲,揮開胳膊,切爾納被抓着領子掼倒在地,他依舊不抵抗,也不急于站起來,而是重複着:“我做錯了嗎?”
“我沒讓你這麽幹!”亞修吼着。
“你拒絕殺死他,卻并沒有禁止我殺他。他祈求死亡,我只是在幫他。”
亞修冷笑:“我知道你是怎麽想的。從聽他說起其他血秘偶時,你就已經想殺他了,我說對了嗎?”
切爾納緩緩搖頭:“不是。我剛剛才做出殺死他的決定。你知道,我是沒法欺騙你的。”
“你樂在其中!”
“對。”切爾納終于動了動,支起上半身,暗淡的紅眼睛中閃過一瞬的明亮,又很快被垂下來發絲遮住。
對着面前無比順從的血秘偶,亞修卻渾身一凜。切爾納坐起來,垂着頭,聲音有點發抖:“我并不期待殺他,但是,對,我很願意殺他。在房子裏面的時候,我知道不能這樣做,也沒有必要這樣做,而最後就不一樣了……既然他希望去死,為什麽我不可以滿足他呢?他是怪物,他想死,為什麽不行?”
亞修幾次攥緊拳頭,最後又松開:“你‘很願意’殺他?是因為他談到的那些事情嗎?因為他幫着獵人繳獲和銷毀血秘偶?切爾納,這不是因為你想幫他。你恨他。”
“對,”不知是因為無法說謊,還是因為根本不想隐瞞,切爾納竟然回答得十分痛快,“我不可以嗎?”
他仰起頭,紅眼睛裏氤氲着水霧:“我只是武器,而且我自願做你的武器,這是我欠你的,我應該還,我可以用命來還。而在這些之外,我什麽都沒有,不是嗎?難道我連仇恨都不可以有?”
亞修沒有回答。冷靜了好一會兒後,他拉開後車門:“站起來,上車。”
切爾納一言不發地服從了命令,坐進常坐的位置。亞修關上車門,扛起伊萊亞的屍體放回了建築內,然後在木質家具和地毯上傾灑了些助燃劑,離開時,将整座房子點燃。
車子穿過荒野小道,開上公路。黑暗已籠罩大地,仿佛天地間僅有車燈那麽一點光亮。亞修瞥向反光鏡,切爾納将身體裹在毯子裏,低頭抱着雙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