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賽哈依說,剛才他在施展兩個不同的法術。一個是偵測法術,可以知曉幾百英裏內所有血親的位置,甚至連他們此時此刻的身體狀态都能清晰掌握,他可以這樣監視自己的親屬,其他魔女卻不能用同類法術找他,因為法術只能感知正常存活的的血親,賽哈依介于生死之間,并不算正常存活。另一個法術則是用來防護的,賽哈依在自己身周建立起一個回避偵測力場,只要艾爾莎和他的距離不算太遠,別人即使來到這城市,也無法精确定位到艾爾莎。
施法後,賽哈依像是被抽幹了全身的力氣,他把一大半床讓給切爾納,自己縮在床頭一角,眯着眼睛,呼吸又淺又急促。
亞修幫他收拾地上的雜物,拿着酒精燈和燒杯問:“你剛才燒的是什麽東西?”
“幾種魔法藥劑,說了你也不懂,”賽哈依有氣無力地說,“你如果有興趣,之後可以去問問我媽媽,她懂法術的原理,只是自己無法施展而已。”
“原來你們還用酒精燈施法……”
“其實應該用爐火,而且還得盡量讓空氣難以流通……因為我得吸入那些煙霧才能施法成功。可是,顯然這裏是文明世界,在房子裏不管我燒點什麽都不太合适吧?”
“那麽結果呢?”亞修問,“你的家人,那些魔女在哪裏?”
“他們還沒靠得太近,也許還沒找到我媽媽,但要找到也是遲早的事。亞修,你得幫我一起保護她。”
“這是當然的,她也是我母親。不過,你們所說的什麽狩獵、神谕,又都是什麽意思?”
魔女青年瞟了一眼床上閉着眼的血秘偶。亞修說:“沒關系,他可以聽。”
“你很信任他。”
“談不上,但畢竟他非常優秀,如果有人要對艾爾莎不利,他也應該知道來龍去脈,這樣他才能更好地協助我們。”
賽哈依聳聳肩:“好吧……首先,你知道艾爾莎的過去嗎?”
“知道一些,”亞修說,“你是指關于哪些?”
“我們屬于一支較為隐秘的魔女血裔……這些你應該都知道。我們的家族和當地普通人不同,我們沒有姓氏,也不加父名、祖父名,而是被統稱為‘焚靈之民’。至于像‘賽哈依’、‘哈桑’、‘賈米拉’、‘阿伊莎’這些,則是我們為在日常中區分彼此而自己取的名字。哦對了,阿伊莎就是我媽媽,現在她改名叫艾爾莎。”
亞修想了想:“我以前遇到過德裔魔女,也是個男人。他的家族好像并沒有這些傳統。”
Advertisement
賽哈依說:“當然,撒克遜魔女和我們的體系不太一樣。他們不太講究純淨,甚至還喜歡和普通人交合,如果能向外擴散血脈,對他們來說算是意外之喜……而‘焚靈之民’對這方面的要求嚴格到令人惡心……為讓血脈中的力量不會散失,我們代代和親人交合來生育下一代,如果有誰不願意,就強奸她們……或他們。”
“這一點我也有所耳聞。”亞修說。
“那麽,媽媽有沒有告訴你,她從前遭受了哪些非人的虐待?”
亞修坐在地板上,交握的兩手緊了緊:“是的,她說過……”
魔女的孩子并不一定都是魔女。比如賽哈依所說的那些撒克遜魔女,他們會和普通人結合,這樣一來,他們的孩子可能會遺傳到魔女力量,也可能就只是個普通人。而西亞的焚靈之民不同,他們以近親結合來保證血統純淨,所以正常來說,他們的每個嬰孩都會是魔女。
但在焚靈之民中,常有些母親會生下毫無施法能力的魔女。這種魔女的血液裏仍然帶有力量,能夠傳遞給下一代,但他或她本人卻無法喚起任何魔法——巫術、獻祭術、古魔法、驅魔手段,無論是什麽,他們可以學習,卻一輩子都無法使用。這種小孩被焚靈之民稱為“灰燼”。
雖然魔女們不喜歡灰燼,但也不會輕易殺死他們。灰燼将被視為助手、家仆、豢養之物、施法材料,甚至……繁衍的工具。
在魔女眼裏,灰燼不算是人。魔女們為了更好地追求力量,會珍重保護自己的身體,在有必要時才會與異性結合生育;而灰燼不同,他們不需要多好的照顧,也不需要被愛,女性的灰燼還要替姐妹承擔繁瑣的孕育之責,為了壯大家族的血脈,灰燼被從年少摧殘到年老,失去孕育能力後,他們就會被當做祭品,在家族例行儀式上被獻祭。而且他們沒有權利拒絕。
艾爾莎在十四歲時第一次懷孕,那個孩子就是賽哈依。艾爾莎根本不記得賽哈依的父親是誰,反正無外乎是家族中衆多成年男性中的一個。與後來噩夢中不同的是,那時年少的艾爾莎其實還并沒有失去行走能力,那時她還擁有健康的雙足。
生下賽哈依後,艾爾莎首次萌生了逃走的念頭,并很快付諸行動。她一次次試着離開,一次次失敗,在她有了第二個孩子之後,她終于有機會離開了家族所在的村莊,沿着公路逃到了從未見過的大城市。可是她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做,而且,她全身純白色的打扮也十分引人注目。
沒過多久,家人找到了她。被押回村子之後,她被自己的親生姐妹按在地上,她的父親則用殘忍的法術碾斷了她的雙腿。
她傷愈後沒過多久,又有一位堂兄名正言順地走進她的卧室。他掀開帷幕,發現她渾身上下布滿了血痕,原本細膩的肌膚、精致的面容被破壞得慘不忍睹。艾爾莎手裏拿着一片玻璃,在劇痛中面帶微笑,她以為自己成功了,她認為只要自己變得醜陋不堪,就再也不會遭到侮辱……
但是她錯了。年少的她還不夠了解這些人。他們傷害她,不為仇恨,不為取樂,只是為了充分地使用這枚“灰燼”,讓她物盡其用。
之後幾年過去,她又生下了四個孩子。她不再反抗,不再表露出任何情緒,甚至學着做出一切以家族為重的樣子來。在長子賽哈依十四歲的那年,事情出現了轉機。
在同輩兄弟姐妹中,賽哈依是最強大的一個,他對各類法術都有着天生的親和,操縱元素或喚起巫術的能力超過了很多成年魔女。那天是個祭禱日,所有焚靈之民都在孤寂之塔前,賽哈依卻偷偷溜出來找到了艾爾莎。
艾爾莎問他是否準備好了,賽哈依堅定地點了點頭。
為了這一天,艾爾莎已經準備了很多年。在賽哈依的幫助下,早已不能行走的艾爾莎再一次逃離了村落。母子倆避開了家人的追捕,成功跨越國境,還得到了鄰國一些獵人、驅魔師的幫助,最終花了些時間輾轉到了歐洲。那時賽哈依還不到二十歲,而艾爾莎也才不過三十歲上下。
後來,艾爾莎接觸到了當地的獵人,并作為研究者為他們提供幫助;而賽哈依更向往無拘無束的生活,他離開了艾爾莎,很少出現在母親面前。
收養亞修之後不久,艾爾莎就把自己的遭遇告訴了他。那時亞修還小,因為剛失去雙親,他對周圍的人并不怎麽友善。
他很唐突地問起艾爾莎的殘疾和皮膚傷痕,艾爾莎卻沒有因為他是孩子而隐瞞,而是把自己經歷過的一切折磨都描述了出來。
“你說過你想當獵人,去幹掉怪物,為你的父母報仇,”當時艾爾莎對亞修說,“這樣想很好。不過你有沒有想過,等你長大了,找到了兇手,成功完成了複仇,之後呢?之後你要怎麽辦?你還要不要繼續做獵人?如果不要,你又想去做什麽?接觸黑暗之物會改變你的一生,那時再後悔,可就來不及了。”
年少的亞修把這些話轉在腦子裏,思考了一整天,之後他告訴養母:“我想成為游騎兵獵人确實是為複仇,但我并不是只為了這個。我還想保護你們。”
“‘你們’是指誰?”艾爾莎問。
“我想讓別人家的父母和小孩不會遭遇怪物,讓像您這樣溫柔的好人……不再被邪惡的東西折磨。”
今天,亞修不敢保證自己是否貫徹了誓言,但眼下他可以肯定的是,不論如何,一定要保護好艾爾莎。
看着亞修若有所思的樣子,賽哈依感嘆道:“那一年,也許我只有兩歲左右?但我竟然能記住那些畫面……我記得姑母們和祖父是如何對她處刑的,在她的孩子裏,應該只有我見過這一幕。我記得她的雙腿是為何而殘疾的,我也明白她皮膚上的傷痕是怎麽來的。”
亞修問出一個疑惑:“對了,獲得自由後,你為什麽沒和她住在一起?我和她一起生活了很多年,卻一次都沒見過你。”
賽哈依扶着書架站起來,腳步虛浮地走向門口:“雖然她會因為我的死去而傷心,但是……相信我,她并不喜歡每天都看着我。只要我在她面前,就等于是在強迫她不斷回憶過去。你不是被傷害過的女人,也許你不明白……就算事情已經過去了,你自由了,你也沒那麽容易放下痛苦的。”
亞修嘆口氣:“我能明白。你看,你也不是女性,但你可以理解這些,不是嗎?”
賽哈依扶着門框的背影頓了頓:“其實我曾經考慮過回來找她,那時我還并沒有像現在一樣想得這麽多。後來……即使我并非女性,我也可以理解她了。”
這句話有種別有深意的味道。亞修沒有繼續問下去,如果對方看起來不想說,他就不喜歡刨根問底。
賽哈依離開之前說:“總之,我的家人可能會來找麻煩,所以我們得做好準備,保護艾爾莎,我也是為這個才争取這段虛假生命的。”
說完,他扶着牆壁和家具走到客廳,一頭栽倒在沙發上。亞修本來還想問他打算睡在哪裏,走過去後,發現他竟然已經睡着了。'
亞修回到地下室,坐在切爾納身邊,考慮着将來可能遇到的各類情況,以及血秘偶能夠為他們增加多少勝算。
當初虜獲血秘偶時,艾爾莎對亞修反複交代,不要将他視作物品,不要做和巫師們一樣的事。那時亞修心裏一直覺得,艾爾莎會這樣在乎血秘偶,是因為她深知人被視作物品來使用是多麽悲慘的一件事。當時亞修并沒有表達太多看法,因為他認為這兩件事的性質根本就不一樣,艾爾莎是人類,而且艾爾莎沒有傷害過別人,血秘偶怎麽能和她相提并論呢?
那時的亞修還并不知道:血秘偶會喜歡小狗,會害怕,會奮不顧身,會憎恨命運,會好奇眼前的獵人是否真懂彈吉他。
現在他知道了,可卻又知道得太多……除了以上那些,他也察覺到了些若有似無的欺騙,以及切爾納靈魂中偶爾閃現的、可能具有危險的恨意。
“切爾納,你醒着嗎?”'
血秘偶早就閉上了雙眼,現在也完全沒有反應,似乎已經進入了白天的休眠。亞修見狀,沒有去強制喚醒他,所以他大概不會聽到這句話。
亞修的聲音壓得很低:“我不知道你是否像恨巫師一樣地恨着我……也不知道你心裏到底有多少憤怒。你可以憤怒,可以憎恨,你有權這樣,但我作為獵人——而不僅是所謂的主人,我也有權監管你。你很危險,比你表現出的樣子要危險得多。血秘偶必然憎恨支配者,這很正常,我可以接受。将來我很可能還會讓你去做很多你不願意做的事,我不會對你道歉,道歉就太僞善了……我只是……”
他頓了頓,伸手撥開一縷貼在切爾納額頭上的發絲:“你說你欠我的,還說可以用命來還……我不需要你用命還,真的不用。你曾經殺死我的親生父母,現在我需要你幫我保護養母,我想……這不算太過分吧……”
他的手指離開奶白色的柔軟發梢時,也輕輕滑過了切爾納頰上冰冷的肌膚。
“老實說,我簡直不知道怎麽對待你才是正确的。”
我到底在說些什麽?亞修苦笑着嘆口氣,沒再繼續說下去。
很多想法在腦海中時還完整可辨,但當它們湧入喉間,化為語言,卻好像被什麽溶解了……他根本沒法重組它們,沒法把那些語言說出口。
亞修站起來離開了地下室。血族不需要光,所以這房間也沒有留燈,門被關上後,室內陷入一片寂靜的漆黑。
切爾納緩緩睜開眼,呆望着天花板,稀薄的水霧凝結在紅眼睛和金色睫毛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