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天傍晚,亞修帶切爾納去了室內射擊場。現在已經是下班時間了,這個射擊場位置偏僻難找,平時少有生意,所以老板破例允許亞修他們進來練練手,等要離開時再去樓上叫他。
切爾納有點緊張,倒不是因為要練習射擊,而是因為要裝成人類。從車子上下來,再到走進建築物,還要乘電梯,以及看着亞修交涉、等老板做決定……這一路他必須假裝自己是個人類。他戴着墨鏡,紮起了長發,為讓一頭近乎銀色的金發別過于顯眼,還戴了一頂棒球帽。和別人擦肩而過時,他總是提前縮到一旁,偏開頭,一副反應過度的樣子。普通血族在僞裝上經驗豐富,可是切爾納不行,過去他只在戰鬥殺戮時才有用武之地,根本沒試着體驗過正常生活。
護耳罩和自動換靶設施對他來說十分陌生,他呆站在原地,等着亞修幫他調試好一切,将槍塞進他手裏,扳着他的胳膊,告訴他正确的射擊姿勢。
對于血族來說,手槍後坐力根本算不上什麽,而且血族的優秀視力也非常适合瞄準遠處。切爾納學得很快,畢竟他在這方面有天然優勢,只不過他每次開槍都會露出一副震驚不已的表情,亞修在旁邊看着,忍不住偷笑。這些天切爾納依舊不主動說話,亞修也很少開口,除了必要的對話外,兩人總僵持在沉默之中,現在亞修站在切爾納背後,不希望被血秘偶看到自己在笑。
因為他還有很多疑惑,不管是對切爾納的,還是對自己的。在沒能理清這些東西前,他不希望和切爾納顯得太過親密。
想到這些,亞修腦中閃過一個念頭。他突然說:“對靶下的地面開一槍。”
切爾納回頭看着他,一臉迷茫,亞修重複了一遍命令,切爾納問:“為什麽要這樣?”
亞修又沉默下來。切爾納小心翼翼地收拾着東西,不時擡頭看看周圍,直到亞修轉身離開,他也緊跟在亞修身後。
回去的路上,切爾納一直在後座上盯着亞修,他已經摘掉了墨鏡,亞修每次望向後視鏡,都能看到那對紅眼睛盯在自己腦袋上。
“你怎麽了?”亞修問。
“沒什麽……”
“你為什麽一直盯着我?”
“你最近有些……”後面的詞被切爾納念得模模糊糊,亞修追問他,他好像下了很大決心才又說出來:“有些……讓我害怕。”
聽着這話,獵人笑出了聲:“你害怕?我才應該害怕。”
切爾納微張着嘴,想問這是什麽意思,卻最終沒有說出來。不過,這之後他收回了目光,改為低頭盯着自己的手和膝蓋。
回到住處,二層艾爾莎的房間裏傳來誇張的語調、滑稽的配樂和哈哈大笑。賽哈依在和母親看電視,兩人對電視節目的偏好十分一致,都非常鐘愛情景喜劇和脫口秀。每次聽到艾爾莎大笑,亞修都會覺得有些不真實,又有些慶幸,他的養母是平時嚴肅溫和,根本不像喜歡脫口秀的類型,更何況她經歷過那麽多殘酷的事,很難想象她還能有這樣明朗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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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修匆匆穿過門廳,拉着切爾納的手臂走向地下室。切爾納又開始一直盯着亞修,關上門之後,亞修說:“現在你可以說說到底在害怕什麽了。”
“沒有什麽,只是一些沒來由的感覺而已。”切爾納說。
“說說是什麽感覺。”
亞修坐在床沿上,切爾納卻仍站在原地,像犯了錯被大人數落的小孩子一樣:“我不明白你在想什麽。”
“最近你很少說話,現在多說點,不要讓我問一句才答一句。”
切爾納輕咬了下嘴唇,說:“你有時對我很友善,也有時會給我些莫名其妙的指令。我可以做很好的武器,可以為你去協助其他獵人……但你卻好像并不滿意。我不明白,你到底希望我怎麽做?”
“很好的武器?”亞修輕聲說,“我不覺得你是。最近我想了很久,我在考慮,是和你談談好,還是繼續觀察更好……今天我決定直接問你——你說過,血秘偶無法欺騙主人,但如果這句話本身就是在騙我呢?”
“我沒有騙你,你可以去問艾爾莎女士。”
“我會的,”亞修看向他,切爾納卻移開了目光,“切爾納,當初我叫你去追狼人和狗,找到後直接殺掉,你卻把狗帶回來了。”
“因為她變成了人形,我那樣做,在當時并不算違逆你的指令。”切爾納回答得很快,幾乎沒有思考,這卻讓亞修的目光更加暗淡。
“那麽,伊萊亞的事呢?”
“我的行動和你的指令……并不矛盾。”
“那麽剛才呢?”亞修又問,“我叫你對靶子下面的地面射擊,你并沒有那樣做。”
切爾納皺眉:“因為這根本不是正常的指示啊……我懂了,你是質疑我沒有服從命令?你……你應該聽說過,血秘偶都是有自己的思維的,我們可以只靠一個大致指示去執行任務,其間如果要應對突發事件,都是靠自己做決定的。”
切爾納的語速比平時略快,亞修微微眯起眼,知道這些談話切中了某些重點。
他繼續問:“也就是說,你可以對‘主人’給你的命令進行微調?比如,你知道射擊地面不合理,你會找到‘狗’和‘女孩’這兩個詞之間的漏洞……所以你就不必遵守指示。”
切爾納不用呼吸,但還是長長地吸了一口氣:“應該是這樣吧。但我不會利用這些來危害主人……危害你。血秘偶不會做傷害主人的事。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去問艾爾莎或者其他人……”
“嗯。”亞修點點頭,突然問:“巫師格拉什是怎麽死的?”
聽到這個問題,切爾納猛地擡起眼,又匆匆低下:“他死在囚室裏,用的是一根細鐵絲……”
“是你做的,還是他自己做的?”
切爾納的雙手反複攥緊了幾次,最終松開。“是……我做的,”他帶着顫音回答,“這樣對誰都好,我只是……”
“我沒有說不好,”亞修打斷他,“但是,那時你騙了我。你說巫師死了,還說你沒有和巫師說上話,說他是死在囚室裏……你确實沒有在語言上騙我,卻可以用整套行為來騙我!這樣更可怕,不是嗎?”
亞修站起來,緩緩向門口的切爾納踱過去:“而現在你竟然會害怕?該害怕的是我!我把并不了解的東西留在身邊,而且傻乎乎地以為自己能完全操控他,還把他借給別的獵人。”
靠近後,他輕聲說:“停止行動。”
切爾納的眼中露出短暫的詫異,身體立刻随着話語的尾音軟倒下去。亞修及時伸手扶住他,讓他的背靠着自己的上臂,正好仰起臉直視自己。
亞修微低下頭:“如果你可以從主人的命令中找到漏洞,用自己的方式去執行,那麽,當年阿斯伯格叫你進入某條街某間房子,叫你殺光屋裏的人時,他給你的命令到底有多嚴謹?你竟然沒能找到一絲漏洞去避免這樣做?”
切爾納驚恐地看着他,亞修對上那對紅眼睛:“現在你個這樣子……是真的,還是裝出來的?每次我叫你停止行動時,你的反應是真的嗎?”
說完,他扶着切爾納的肩膀和腰,将其按在門板上固定好:“好了,你恢複行動吧。”
切爾納又恢複了自由,身形稍稍晃動了一下,很快站好。他剛想開口回答,亞修對他擺擺手:“你說不明白我在想什麽,連我自己也不明白。切爾納,其實我不怎麽喜歡命令你做這做那,你應該也能感覺到……我根本就不在乎做什麽‘主人’。我在乎的是,你在故意騙我。不管原因是什麽,你都是在騙我。就算從前你沒借此做出什麽可怕的事,我也不能保證将來你不會。”
切爾納不敢看他,一直低着頭:“停止和恢複行動時,我不是裝的……這根本沒法假裝,你應該能感覺到……”
“好,我可以相信,”亞修說,“除此外呢?有哪些是你沒法假裝的,哪些又是你至今還在假裝的?”
血秘偶的雙肩發抖,垂下的發絲擋住了他的臉。他好像根本沒聽清上一個問題,只是低聲不停解釋着:“巫師……當年阿斯伯格……他給我的命令确實很清晰,他是巫師啊,他……他知道怎麽對付血秘偶,他比你知道的要多!亞修,我沒有故意……當時我真的不想殺她,也不想殺他,可是不行……然後有人沖進來救了你……巫師給我的命令中有任務時限,我并不是在屋子裏待多久都行的……所以那時我沒法殺掉你。我失敗了,但我很高興。我沒有騙你,有的事确實是我故意的……但這個我沒有……我真的……”
切爾納抖得越來越厲害,亞修還沒有問出最想知道的事情,卻幾乎有些不忍心問下去了。
切爾納确實回答了一些他的疑惑,他也可以姑且相信。但他很清楚地知道,這還并不是最終答案。
指尖輕觸到冰涼的發絲時,亞修才意識到自己竟然伸手撫上了切爾納的頭發,他被自己吓了一跳,切爾納好像也被吓到了,稍稍躲了一下,又努力穩住了身體。
“你不用怕,”再開口時,亞修的嗓子裏布滿苦而幹澀的味道,“雖然我對你有疑慮,但我承諾過會公正對待你,這些承諾我會一直遵守。”
切爾納回避目光接觸,所以亞修用碰到他頭發的那只手扳過他的下巴,讓他看着自己:“如果你執意隐瞞,我也沒法對你測謊。你可以選擇不對我坦誠,你也有權敵視任何人,但你必須記住我現在說的話——我會信守承諾,但不會信任你,更不會把你當普通的生物看待,我會時刻記得你是有危險性的。如果有一天你對外界産生威脅,我就親自幹掉你。當然,我不希望真有那一天,希望你也能這麽想。”
切爾納呆呆地貼在門上,一動不動,亞修催問他是否明白了,他才緩緩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