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 瘋魔(7) 瘋了 (1)

今夜的壽和宮張燈結彩, 一派喜慶。水榭搭起了戲臺,宮外請來京城中最出名的花老板,為太後娘娘演了一出“花好月圓”。

皇子公主,家臣貴女, 紛紛上前拜壽送禮。攝政王早早下旨, 讓宮中藝人排演新藝, 壽宴上百花曲, 飛燕舞,衆人目色應接不暇…

淩墨在太後側旁端坐,卻總有幾分心緒不寧,酒一杯接着一杯落了肚,本想壓一壓心中不安, 可分毫不起作用。眼前伎子門百般解數讨好,他卻無心觀賞。

燈火恍惚之間,他傾目看了看身旁的位置,眼前笑靥盈盈,好似是長卿在與他添酒…可不過一晃,卻是朝雲扶住了他的手臂, “殿下,可是身子不适?可要早些回去?”

他這才看到, 自己端着酒杯的手正發抖…

他是得走了。于是喊了蘇吉祥來,備馬車回東宮。身側紀悠然卻緩緩起了身,在他案前拜了一拜, “殿下,悠然為太後準備了壽禮,還未獻上。殿下可要陪悠然一道兒去,好讓娘娘高興。”

淩墨這才想起, 他還要給皇祖母三分薄面。這才起身與紀悠然一同往太後面前去了。他一向沉靜,今日的腳步卻有些急。紀悠然在他身旁,卻是走得不緊不慢…

紀悠然給太後獻上一副白玉雕的般若心經作了壽禮,又道了好些祝壽的好話。淩墨本着最後的耐心聽完,方才與太後道他身子不适要回東宮了。

太後應了聲,卻對紀悠然暗使了個眼色。

淩墨并未察覺什麽,回來座前,本帶着朝雲就要走了。首輔紀伯淵又帶着一幹門生,來與他敬酒。他周旋片刻,心中那股慌亂莫名又起,可尚書宋遲端着酒杯上來,還要與他喝酒。

宋遲的把柄,明煜已經查得差不離了。淩墨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直推擋開來宋遲敬到他手邊的酒,“宋大人這酒就不必敬了。”說罷揮袖揚長而去。

馬車一路行得平,被淩墨催促幾聲,蘇吉祥方才令人加快了幾步路。車中他捂着心口,有些發寒。朝雲一旁給他順着後背,“殿下可是寒病發了?要不讓蘇公公先宣太醫去佑心院吧。”

淩墨擺了擺手,“不必。”又問朝雲,“長卿這幾日…可有什麽不同?”

朝雲想了想,“朝雲只覺她近日心思深沉了些,其餘也并未覺着有何不同。殿下怎會如此問?”

淩墨心間一陣急喘,心思深沉,該是因得那幾碗避子湯。他咳嗽起來,吩咐道,“讓蘇吉祥再快…”

馬車停在佑心院門前,朝雲正要去扶主子,卻沒來得及。殿下已經躍下了馬車,快步趕進了院子裏。朝雲也跟着有些緊張,該不會是長卿真的出了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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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墨進來書房,不見人。方才走前他将人抱去了軟塌上的,那裏空空蕩蕩,她喜歡的那張小羊絨毯被折得工工整整,擺在一角…

淩墨轉身進了寝殿,床榻上被褥疊得整齊…傍晚臨行前她還發着熱,他以為她會在這裏休息…

淩墨不自覺的後退了兩步,方才那些預感是真的?

不對,還有側間兒。他沖出寝殿入了那間小屋,可只見床榻上空了一半,原在那裏的被褥和枕頭,都沒了。他一揮袖掀開一旁她的衣箱,同樣空空如也。

朝雲跟了進來,亦是幾分驚訝,“怎麽東西都收走了?”

朝雲只見殿下腳步不太穩當,忙去扶着他,卻聽他嘴裏碎碎念着,“還有德玉…她該是去尋德玉了。想去蘭心院住幾日解悶?”

淩墨擡眸看着朝雲笑得幾分虛弱,“你說是不是?”

朝雲不敢答,她從未見過如此的殿下。殿下卻一把掙脫開了她,踉踉跄跄去了外頭。朝雲忙跟着他身後,殿下走得很急,出了佑心院便去了蘭心院的方向,她有些跟不上…

蘇公公見得殿下這般,忙拉着她回來問了問,“怎麽回事兒?”

“長卿不見了…殿下急着找人…”

“蘇公公你快去跟去看看吧,殿下方才在馬車上便要發寒病了。”

蘇吉祥這才忙帶着幾個內侍,跟去蘭心院了。

淩墨先去尋了那間她住過的小廂房,裏頭隐隐冷冷沒有一絲兒生氣。又去尋了偏殿正殿,德玉還在太後壽宴沒回,除了留着蘭心院裏守夜的嬷嬷和婢子,再找不到一絲人影。

他心口一縷急氣,扶着正殿紅門,咳喘起來。蘇吉祥忙來扶人,“殿下,奴才已經讓他們去找了。殿下莫急壞了身子…”

淩墨緩過一口氣來,方才确信幾分:她是真的走了。可她傍晚還發着熱,還帶着病她要去哪裏?

他話裏幾分冷意,對蘇吉祥道,“尋不見你也不必來見孤了。”

蘇吉祥被吓得一把跪去了地上,一個字都不敢多說。

淩墨說完取出身上的狼骨哨,吹了一聲哨響,便又往佑心院裏趕。

走回來佑心院門前的時候,幾個守着佑心院的侍衛已經齊刷刷跪在了地上。

一抹黑色身影一晃,便落在他眼前。明煜拱手一拜,“殿下,傳明煜何事?”

淩墨道,“十三司可還有用?孤的東宮裏丢了人都無人知道?”

明煜垂着頭聽着主子訓斥,“是明煜大意,請殿下降罪。”卻聽主子吩咐,“出動十三司所有人去找,京城裏翻過來,将人給我尋回來。”

“晉王府、壽和宮、首輔紀家。都跟緊了有什麽動向。”

明煜領了命正要走了。卻見殿下箭步過去,一把掐住了一個跪着地上的門衛的脖子,殿下聲音低沉着,字從齒間磨出,“跪有何用?人呢?”

侍衛只見殿下那一雙眼裏勾着殺意,“方…方才,我們都是守着佑心院的。是…是姜嬷嬷,說小廚房裏煮了羊肉湯,讓我們一人去喝一碗…”

“姜嬷嬷。”淩墨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掌力一緊,咯吱一聲。

那侍衛直板板倒在了地上沒氣兒了。其他幾人吓得不輕,忙在地上叩首求饒。

淩墨卻側眸回來看着明煜幾分陰狠,“明煜,你知道怎麽辦了?”

明煜一拜,“知道。”

書房裏,燈火點得通明,便越發顯得屋子裏空空蕩蕩。那丫頭倒是走得幹幹淨淨,一點念想都沒給他留…

他扶着門邊,虛弱着走去那軟塌邊上,探了探上頭的熱度。

早春夜裏寒涼又濕冷,軟榻上也不例外…涼的。

門外來了個內侍,手裏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藥湯,與他一拜,“殿下,今日避子湯,許太醫讓奴才送來了…”

避子…他心緒絞着,對自己冷笑。

她連他都不要了,還避子做什麽。

**

長卿還是第一回 趕夜路,明明在馬車裏鋪好了自己的被褥和枕頭,卻怎麽也睡不着…

馬車從京城裏出來,便從官道轉去了小道兒。冷風簌簌作響。長卿撩開小簾,車頭微弱的燈火,搖搖晃晃,只能照到很近的地方。她看到道旁的矮樹叢影子,漆黑黑地一團,陰森可怖,便又忙将小簾放了下來…

她還有些發熱,只好将自己攏進了被子裏,靠着車邊,眼睛便有些撐不住了。可車中颠簸,她睡得不沉,不知過了多久,耳邊忽的闖入一聲馬的嘶鳴,她身子颠簸了兩下,人也跟着清醒了幾分。

馬車門忽的被打開了,長卿睜眼便見那車夫立在門前,手中那把長劍已經出鞘,在昏黃的燈火中劍色鋒銳一閃,朝她走了過來…

**

佑心院裏一夜無眠。

朝雲候在書房門口,殿下不讓她進去,也不讓太醫進去。

天色漸漸光亮了,蘇公公備了馬車在外頭,進了書房去請殿下上朝,出來的時候,卻無奈搖了搖頭。

朝雲忙小聲問了聲,“殿下朝堂也不去麽?”

蘇公公嘆了聲氣,“嗯。讓去告聲病…”

朝雲目送走了蘇公公,又見那十三司的小暗衛從外頭回來。小暗衛入了書房,也不知與殿下說了什麽,朝雲便聽得裏頭瓷碗碎地的聲響。那是方才太醫開的安神湯,讓她送進去給殿下的,殿下看來也沒有喝…

等那小暗衛出來了,朝雲才推門進去,想要拾掇那些碎瓷片,卻見殿下衣角帶風從房裏出來…

殿下一夜未眠,眼底泛着青色,臉上還浮起來一層淡淡的胡渣。手中卻持着劍,眼底裏一抹殺意,往外頭去了…朝雲顧不得那些碎瓷片兒了,忙跟了過去。

蘇公公候着門口,見殿下持劍出來,忙随去了後頭。“殿下,這是要去哪兒?”

淩墨頓足,目光斜着在蘇吉祥臉上掃過。蘇吉祥便什麽聲響都不敢再有了。

翠竹軒裏,紀悠然今日心情大好,正坐在妝臺前讓貼身嬷嬷梳妝。丫鬟送了漱口的茶水過來,便被她屏退了下去。紀悠然見四下無人了,方才細聲問着一旁李嬷嬷,“阿爹那邊可有消息了?”

李嬷嬷搖了搖頭,“老爺那邊還沒有消息。”

紀悠然嘴角的笑意頓了一頓,不過一晃,便又笑着拿起一旁的簪子往發髻上插了下去。“午時你再去問問。”

李嬷嬷道,“嬷嬷知道了,小姐。”

外頭忽的一陣嘈雜,內侍聲音變扭喊了一聲“太子殿下”,接着便是一聲慘叫。

紀悠然被驚動了,忙出來看了看。她用慣的內侍吳公公滿嘴是血,舌頭被割了…

紀悠然一聲驚叫,還未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一把染着血色的劍,便直架在了她脖子上。對面太子面色慘白,那雙長眸裏似燒着一把火。

“殿…殿下…為何這般對悠然?”她強撐着情致,對他笑了笑。

淩墨也跟着勾起嘴角,“你不知道?”

紀悠然乖巧着搖了搖頭,“悠然不知,殿下請明示。”

“哼,不知。”淩墨長劍一揮,手起刀落。四周紀府下人齊齊跪去了地上,有的求饒,有的哭喊。自家小姐怕是要沒命了。

那一瞬,紀悠然也以為自己要沒命了,心髒都提到了喉嚨眼裏,喊都喊不出聲來。可是沒有,殿下那把長劍落下,斬斷的只是她的發髻。空中揚着她的發絲,原梳得工整的流雲髻也一頭散亂。

她忙一把跪了下去,“悠然做錯了什麽,殿下要如此對悠然?”女子長發為美,殿下這是毀了她的尊嚴。

那把劍卻又逼來了她脖頸上,“你知道她要走,是不是?”

紀悠然垂着眸,眼珠子卻飛快轉着,“悠然,不知殿下在說什麽…”

“孤說長卿。”淩墨狠狠四個字,嘶啞而出。“你昨日故意拖延,便是不想讓孤回東宮。”

“悠然…悠然沒有。”

淩墨手中長劍直逼在她脖頸上冒出了血色,“孤沒有多少耐心給你。她人在哪兒?”

紀悠然被那把長劍逼得疼,她這才敢擡眸看着他。她的太子殿下,她從小到大心心念念,想要嫁的人,明明應該清風霁月溫潤如玉,絕不是眼前這樣的…可他今日竟然為了一個婢子,要殺她?那便殺了她好了,死在他的劍下也是爽快。

她哼聲冷笑了出來。“你想找她呀,殿下?”

淩墨眼中一顫,仿佛看到了一絲希望。“說!”

紀悠然笑着擡起頭來,看向淩墨眼裏,“她死了。”而後聲音一沉,狠狠道出:“昨日夜裏,紀家的山火衛便将她殺了,埋在了京都城外的亂葬崗裏。”

她看到那人雙瞳在顫抖,便笑得更張狂了幾分,“殿下你去找她呀。”

淩墨的拿着劍的手有些發抖…凝神屏息了片刻,方才一字一句嘶磨出來,“滿嘴胡言。”他湊來雞紀悠然眼前,笑的幾分陰冷,“想讓孤一劍殺了你?未免也太讓你快活了…”

太子話落,紀府衆人聽得紀悠然一聲慘叫。太子的劍沒有割破小姐的喉嚨,卻割了小姐一只耳朵…

紀悠然疼的暈了過去,太子卻用劍插着那只耳朵放去李嬷嬷面前。“勞煩嬷嬷幫孤給紀大人帶個信兒…”

**

皇家的馬車停在京都城外亂葬崗的時候,正是正午時分。遍地的屍首都已經被太陽曬得開始發臭,血腥氣味兒卻還未散去。

蘇吉祥捏着鼻子見淩墨要下來,忙來攔了攔,“殿下,這地界兒血煞重,可別沖撞了殿下。要不還是讓明大人先查看清楚吧。”誰知殿下卻好似沒聽見似的,背手下了馬車。

淩墨眼見之處都是黑衣人的屍首,手中掌心緊握成拳。她該不會穿黑色的,不會在這些人裏…

一旁明煜已經帶着一幹暗衛,一具具屍首查了過去。很快便回來與他回道,“殿下,死的都是紀家的山火衛。沒有女人。”

淩墨的心終于落了定,方問道,“怎麽死的?”

“是…”明煜猶豫少許,才道,“都是死在老十三的清風劍下。”

淩墨眉間一蹙,冷笑問着明煜,“看來十三司還未想好到底要站在哪邊?”

明煜忙是一拜,“不是殿下的旨意,十三接的該是司禮監的密令。”

“從地上的痕跡看,十三是駕着馬車走的,該是帶着什麽人,明煜這就去查十三的下落。”

淩墨颔首準許,“你另讓明英來找孤,孤有事讓她去辦。”

“是,殿下。”

**

入了夜,佑心院的書房裏,卻早早熄了燈火。

朝雲還在外候着守夜,心想着殿下兩日沒睡覺了,早些休息也是好事。

屋子裏,淩墨卻打開了博古架後的暗門,舉着燭火往密室裏去。密室裏燈火昏黃,鞭子抽打的聲響一聲聲傳來。

姜嬷嬷被綁在十字支架上,方才已經被打暈過了幾回,被人潑了一把冷水這才醒了過來。

淩墨在對面的太師椅前坐了下來,笑着道,“你幫皇祖母做事,可她怎的棄你不顧?”

姜嬷嬷微微擡起臉來,笑得幾分從容。淩墨掃了一眼她面上神色,端起一旁的茶盞抿了一口,方才問起一旁的黑衣女子,“還是不肯說?”

黑衣女子上前回報,“殿下,她吃了啞藥。什麽都說不了。”

淩墨眉間一蹙,卻見姜嬷嬷咧嘴笑了起來,啞巴笑不出聲來,只是張開含着血的嘴,龇着牙。他疾步過去,一把擰起她的脖子來,“笑話,姜嬷嬷不是還識字麽。”

他說罷松了手,微微側眸問那黑衣女子,“十三司,該不止這點兒伎倆?”

黑衣女子忙一把跪拜下去,“姜嬷嬷有一私生幼女,明英明日便将人帶來。”

淩墨這才笑看着姜嬷嬷,回了明英的話,“很好。”

朝雲在書房門前站了一陣子,眼皮便開始打架了。可書房裏的燈火不過消失了一刻鐘的功夫,便又亮堂了起來。她忙打起來幾分精神,便聽殿下在裏頭喚她奉茶。

朝雲先去了一旁小柴房提水,方才推了書房的門進去。

殿下端坐在書桌後頭,正奮筆寫着什麽。朝雲正去端他手邊的白玉茶碗,想着添一趟水便算了。殿下卻吩咐,“換一趟新的來。”

朝雲這才開口勸着,“殿下已經兩日沒休息過了,濃茶傷身。太醫開了一副安神湯,一直在小廚房裏溫着,朝雲給你端來吧。”

殿下卻依舊沒有擡眸,擰着眉頭寫着奏貼,“孤沒有時間了。”

朝雲聽得殿下答非所問,也不敢再說什麽了,只好依着吩咐去換濃茶。又退去了門外候着當值…直到過了三更天,殿下才又傳她進去。“安神湯端來。”

朝雲侍奉殿下喝下了安神湯,殿下方才肯休息了。朝雲扶着他回了寝殿,卻見殿下神色又幾分恍惚。長卿雖是走了,可她以往日日侍奉在寝殿裏,殿下怕是會觸景生情。

朝雲這才道,“若不然,朝雲去蘭心院裏布置一間廂房。這段時日,殿下先住去蘭心院吧。”

殿下卻一口回絕了。

朝雲只見他坐去了榻邊,細細探着床榻上的溫存。好一會兒,殿下方才開口問她,“她可留着什麽東西給你了?”

朝雲想了想,“今日一早朝雲清理自己衣物的時候才發現的,長卿留了好些珍珠在我的衣箱裏,該是怕我哪日急用…”

殿下卻是一聲冷笑,“擔心着你…倒是一點也想不起來孤。”

朝雲聽他笑得幾分蒼涼,本還想說什麽勸勸的。卻見殿下忽的跪去了床榻上找起來什麽,很是緊張,她忙跟了過去,“殿下要找什麽,朝雲幫您吧…”

殿下卻只是拈起來一根長發,“是長卿的…”

這兩日來,朝雲還是頭回見殿下笑得真心…殿下捂好了那根頭發,又去床榻上尋了起來,可不過三根,便再也找不到了。

朝雲見他坐着榻邊上,将那三根青絲繞着指尖仔細卷好,方才捂着手心裏,目光便有些發直了。

朝雲又勸了勸,“朝雲幫殿下放好,殿下明日起了,還能仔細看看。”她伸手要去接過那幾根頭發來,手卻被殿下一掌擋開了,“滾。”

朝雲知道殿下只是念着長卿,生氣不是對她。忙往後退了退,卻見殿下又将玉枕緊緊鎖在了懷裏。

淩墨這才看到那玉枕下,竟是有一張宣紙…四折擺着,工整放在床榻上。他拿來打開,裏頭是那丫頭的字跡,習承安遠侯,三分似羲之,七分似趙佶,骨節分明,張揚有力。

他眼底有些氤氲,這丫頭畢竟還是念着他的,給他留了份念想…他兩指捏了捏眼頭,逼出裏頭的混熱的液體,方才心念出來上頭那六個大字。“棄一子,破珍珑。”

他目光瞬間空了,拿着那宣紙的手也頓在半空…

心口氣急,嘴裏湧上一口腥熱。

朝雲方退去一旁,便見殿下猛地咳喘起來。她忙又回來床榻旁侍奉,“殿下可是寒病發了?讓蘇公公去請太醫吧?”話剛落,腥熱的血液從殿下口中噴灑出來,腥紅落滿了素色的床帷…

佑心院又是整夜未眠。

許太醫來開了藥方也不敢走,在寝殿裏候着照料。消息驚動了壽和宮,太後也來了寝殿,探着病便是一整夜。後宮中階位稍高的蘭貴妃和靜貴妃,也都在佑心院裏候着,照料着太後和太子。

晉王和秦王立在佑心院門外,一同等着消息。太子乃是一國之根本,若身體生了什麽變故,朝堂之上便得要早做打算。

天将将光亮,德玉便尋了過來。見得太後還在榻旁守着,德玉忙去勸了勸,“皇祖母身子也不好,還是先回壽和宮休息吧。德玉在這陪着太子哥哥。”

太後面色躊躇,又被德玉勸了幾回,方才起身回了壽和宮。

德玉這才坐來榻旁,探了探太子哥哥的額頭,好似還在發着熱。朝雲說他昨日夜裏咳了血。皇後走後,她和哥哥雖是嫡出,可在後宮中并無其他依靠,太子哥哥便是她的依靠。可如今,太子哥哥也病重了。

德玉擦着他的額角,目光卻落在他的兩鬓上。那日太後壽宴上,她的太子哥哥還是一頭青絲,今日再看,鬓角上卻已經生了花發。德玉輕輕撫摸着那處的白發,方又問了問朝雲,“長卿這麽一走,可知道太子哥哥會撐不下去?可有她的消息了?”

朝雲垂着眸,搖了搖頭。方從袖口裏,掏出來一塊折好的方巾送去德玉面前。“昨日殿下從床榻裏找來的。殿下昏迷前,讓朝雲好生存着的。”

德玉接了那方巾過來,打開來見得裏頭單單薄薄的幾根青絲。這才從身上将長卿繡給她那個香包取了下來。将那頭發塞去了香包裏,而後從被子裏尋着淩墨的手來,放入了他掌心。“長卿該是想着你的,太子哥哥…你快好起來。”

**

淩墨這一覺下去睡得很沉。

夢中他回去了小時候,随着祖父高祖皇帝征戰瓦剌。他個頭還不高,祖父專給他挑的白鬃小紅馬。他也上不了戰場,可卻拉着弓一箭射斷了敵軍的軍旗。

祖父與他說,“墨兒,大周的江山,日後便由你守護。”

他怕做不到,所以他很努力。努力習武,努力讀書,努力超過他的皇長兄。祖父去後,父皇卧病在床數載。皇長兄把持朝政,将重要臣子都換成了他的人。他這個太子徒有其名,包括自己的婚事也無法自主…

他自幼便知道自己要娶首輔家的女兒。皇子鑒讀書,雖有世子公爵伴讀,首輔大人便常常帶着小女兒來學堂。

他知道紀悠然溫柔可人,知道她一心想要嫁給自己,可祖父留給他的十三司,也與他來報過,紀家庶妹因與紀悠然争過一副玉珠,被山火衛推下了寒水。他不會喜歡她。

那些夢境漸漸開始變得虛無,全是他未曾經歷過的場景,可卻越來越真實了起來…

他看到長卿懷着他的孩子,已經有孕五月卻被紀悠然生生害得小産。他看到她了無生氣躺在病榻上,因得失親失子之痛,活得如同行屍走肉…他看到自己戰死在京都城牆之上,又看到司禮監那幫宦賊為了扶持秦王稱帝,推着他的棺椁,賜死長卿給他陪葬…

他在夢中只剩一絲游魂,嘶吼得聲嘶力竭…卻無人聽見。

他再醒來的時候,天色是漆黑的,寝殿窗外正下着大雨。一旁德玉還候着他旁邊守夜,窗外一聲驚雷,直将德玉驚醒了過來。

德玉只見床榻上的人睜了眼,忙用手帕與他擦了擦額上的汗,“太子哥哥,你醒了?你都睡了整整三日了…”

“太醫可來過了?”他喉嚨裏沙啞着,提醒着他還病着。

德玉答道,“許太醫候在書房裏呢,太子哥哥你可是哪裏不舒服?”

他側臉過來,靜靜望着德玉,“藥呢?孤要好起來。”

**

大雨下了整夜,黎明的時候,終于停了下來。

佑心院裏的泥土起了清香,十分怡人。槐樹上停了兩只新雀,正叫得歡喜。

蘇吉祥匆匆從外頭回來,聽聞殿下今日起了身,他手裏捧着那副剛裝裱好的梅花圖,這該是長卿與殿下的念想,殿下看了該會高興。還好那工匠耽誤了些工期,才沒來得及送去秦王府上。

朝雲正伺候完殿下湯藥,從書房裏出來。見得蘇公公福了一福身,方去了小廚房打點杯盤了。

蘇吉祥入來書房,見殿下正端坐在書桌前寫字。忙作了禮,“殿下,上回那副梅花圖,還未來得及送去秦王府中,殿下看看,要不要留着?”

淩墨手中的筆頓了一頓,方道,“你呈上來,給孤看看。”

蘇吉祥送着那書畫到殿下面前,殿下卻沒看畫。蘇吉祥覺得殿下看他目光有些不對,這才敢擡眸看了一眼殿下。這一眼,他看得一驚。殿下兩鬓的發色,已經全白了…

“殿…殿下,可是這幾日太過操勞?奴才幫您請許太醫來看看。”

“不必了。”淩墨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蘇吉祥,這些年,是孤待你好,還是你義父蘇瑞年待你好?”

蘇吉祥心中一驚,忙後退幾步,跪去了地上,“奴才自從侍奉殿下,便就是殿下的人了。義父對奴才也是恩重如山…”蘇吉祥話還沒說完,眼前忽的閃過一道劍光…兩眼一直,嘴裏只剩最後兩字,“殿、下…”

淩墨劍已回了鞘,擰着蘇吉祥的衣領,湊去他的耳邊,“話說得再好聽,你還是司禮監的人。”

朝雲端着參茶從外頭進來的時候,正見蘇吉祥的身影倒了下去,地上全是血,殿下手上也是。她看到殿下嘴角勾着一抹冷笑,血滴濺落在殿下蒼白的皮膚上,詭秘之極…

她手中參茶沒端穩,落到地上碎了一地。她腳步不穩,剛退出去了書房,便一把倒摔在了地上。殿下手中持着劍,走來她面前。朝雲直仰視着面前的男人,他卻只是輕掃了她一眼。

“害怕麽?”

朝雲只覺得自己好像已經失了聲,什麽話都說不出來,她卻本能地對殿下搖了搖頭。三日來殿下卧病在床,再醒來的時候,兩鬓生滿了白發。朝雲心疼殿下…殿下這麽做定有他的道理。

殿下抿了抿嘴角笑着,似很是滿意:“那就好。”

外頭卻又有人來報,“殿下,紀家大夫人已經在東宮門前跪了整整兩日了。殿下可要見人?”

淩墨手中還沾着血的劍直挑去了來人喉嚨前,“孤為何要見一個賤婦?”

那內侍便被吓得直滾去了地上,又忙爬起來叩首,“奴才知道了,奴才這便去回話…”

書房裏,明英正讓人收拾了蘇吉祥的屍首拖出去了外頭。見淩墨回來,忙上前與淩墨報來了這幾日探聽得的消息。

“十三是接了司禮監的密令,帶着個女子去了江南。”

“阮姑娘母親的外家,也是在江南。”

“司禮監…”淩墨輕笑道,“再去查,這些時日蘇瑞年和壽和宮可有什麽關系。另外,多派些人手去江南尋人。”

**

入了夜,雨又下大了,不時一抹閃電劃破天際。

亥時剛過,尚書府裏已經不甚有人走動。

宋遲一手撐着傘,一手挑着燈籠,從書房裏出來,親自将剛剛在他書房中議事的貴客往外送。

宋遲邊行,邊又給旁邊的紀伯淵擋着路旁伸出來的新枝。“紀大人,您小心。”

紀伯淵身邊跟着自家親信,幫他打着傘,他背手走在一側又對宋遲道,“太子的病情的消息,你可真有把握?”

宋遲一旁笑得谄媚,“紀大人放心。昨日鄙人親自去了趟太醫院,尋了汪太醫和鄧太醫來問,都說太子殿下嘔血不止,脈象微薄,這一病該就是起不來了…”

紀伯淵臉上勉強浮出笑容,“他毀了我的悠然,是報應。”

“明日與晉王在豐樂樓中秘會,你不可帶多了人。最好,獨你一個。”

宋遲連忙點頭稱是。

二人方才走到尚書府門前,卻忽聽得一陣腳步嘈雜。數十油火把從兩旁高牆上落下,黑衣人腳步緊湊,直将兩人團團圍住…

宋遲忙将紀伯淵護在身旁,又高聲喊人來保護。卻見尚書府大門被人一腳踢開,一行黑衣人舉着火把,引着一襲黑羽鬥篷走來他眼前。

宋遲認出了來人,卻不大敢相信,太子竟是變成了這幅模樣。他揉了揉眼睛,确認真是沒錯了,忙一把跪了下去,“太…太子殿下。萬…萬福金安。”

太子卻未說話。宋遲聽得一聲狼骨哨響,身後便響起刀劍殺戮之聲,府中人聲哭喊,全是死前的慘叫。宋遲知道大禍臨頭,連連爬去那人腳下。“殿、殿下,為何啊?”

淩墨彎腰下來,一雙長眸直直看入宋遲眼裏:“兩年前鑄幣營私的案子,宋大人鑄金為竹,中飽私囊,勾結首輔,嫁禍到安遠侯身上。害了人,還坐上了人家的位置。宋大人可是全都忘記了?”

宋遲生生被吓得跌落去了地上,一個字都吐不出來。他以為那事情已經瞞天過海,不想太子殿下全都知道了?還未來得及狡辯,便見太子擡手一揮。兩個黑羽侍衛便直來将他架了出去…

紀伯淵也未被放過…

雨越下越大,淩墨立在雨中,靜靜看着十三司的黑羽暗衛,将宋家人趕盡殺絕,血水流到他腳邊,他心頭敞着的傷口,方才能覺得好受一些…他沉寂多年,韬光養晦,現如今高祖皇帝留給他的十三司,終于派上了用場。

明英來報,“殿下,除了宋遲,都殺了。”

“很好。”他嘴角咧出一道笑痕,轉背正要走了。卻忽的想起來一個地方…

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下來,院子裏彌散不去的血腥味道,讓他有些興奮。

他記得那日是豔陽天。長卿在前頭牽着他的手,回眸對他露出一對笑靥…他抱着她躍上了假山。

他耳旁好像還有她的聲音,“阿南是看着長卿長大的,好不容易能回來看看他…”

他不自覺的勾着嘴角笑了笑。走去那個小山洞面前,擡手撥開了那些枯枝。阿南依然靜靜坐在裏面,手中桃花花瓣兒已經枯萎成泥…他記得那日她小聲和阿南說了些什麽。于是他也湊去阿南面前,細聲問道,“她該還是平安的,對不對?”

借着外頭的火光,他看到阿南嘴角浮着一抹笑意。

他也淡淡抿了抿唇:“那就好…”

話剛落下,他卻聽得一旁有人在哭。嘤嘤切切是個女子,他動了心念,是他的長卿?他持着手中劍尋了過去,撥開那草叢,卻又失望了回來。

宋冰玉窩着草叢裏,渾身都濕透了,正發着抖。借着火光,宋冰玉将眼前的人認了出來,“殿…殿下。”

“你來了就好了,那些匪徒見人就殺。殿下救救我吧,也救救我阿爹和阿娘!”

淩墨冷笑了聲,大掌擰着她的肩頭将人提了起來。

“孤帶你回東宮,可好?”

宋冰玉哭着又笑了,“我得救了。阿娘,阿娘冰玉活下來了!”

十三司留在宋家善後,淩墨卻帶着宋冰玉回了東宮,又尋着翠竹軒裏去了。

自從那日紀悠然被淩墨割了耳朵,翠竹軒裏伺候着的紀家人,也被十三司處理了幹淨。

下過一場雨的翠竹軒,一派死寂。只偶爾風吹過竹林,沙沙作響。

淩墨持着宋冰玉的手臂,推開了寝殿的門。

一股腥臭味道傳來,嗆得宋冰玉一陣咳嗽。她見殿下走去桌旁,用火折子點亮了桌上的油燈。屋子裏光亮了起來,她這才猛地看到地上躺着個女人。

那女人聽得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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