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傍晚的寧府, 就像忽然停雪出了日頭的天,随着寧永貞的蘇醒,陡然晴朗起來。
寧夫人瘦了一圈, 原本保養得當的臉半月內平添了不少細紋, 她總算舒了口氣,就像渾渾噩噩做了場夢, 醒來的時候除去那些日子的提心吊膽,更多的是對兒子的愧疚和疼惜。
她坐在床尾看兒子小口抿粥,如同回到幼時, 看着那個頑童沖自己調皮的吐舌,後又翻牆上樹, 活潑的像個猴子似的。
想到這,她不由得将目光落到寧永貞的腿上, 将松下的心又跟被刀尖剜着一般,眼淚當即便要掉落,她忙扭過頭,用帕子擦了擦眼尾。
寧永貞擺了擺手,婢女躬身退了下去, 方才滿滿的一碗粥如今只剩下小半碗,寧夫人欣慰的笑笑,“還要吃些什麽, 娘讓人做。”
寧夫人的手伸過去, 還未觸碰到寧永貞, 他便不着痕跡的縮了回去,攏在袖中。
“娘,我很好,你不必哭。”
初斷腿的時候, 他聽到哭聲便覺得心煩意亂,恨不能将手邊所有東西抛到門外,使勁砸碎。後來聽得麻木了,也就不當回事。
可現在,他只覺得好笑,這哭聲裏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內疚,又有幾分是為了讓他們自己好受些,才哭的這般上氣不接下氣。
他有些無心應對,遂擡眼,對着寧夫人說道,“娘,我有些困了。”
寧夫人連忙站了起來,仔細将他的被衾拉高蓋到頸下,拍了拍,哄孩子似的,“那我先出去,臨睡前我讓他們再做一碗湯羹,你多日不曾吃食,得好好補一下元氣。”
“嗯。”寧永貞沒有反駁,目送寧夫人出門後,便撐着雙臂坐了起來。
“推我去窗楹下。”他穿好外衣,看了眼牆角的輪椅,如是說道,婢女想要扶他上輪椅,寧永貞擺手拒絕,他雖沒甚氣力,卻還是能撐着一口狠勁挪到上面。
“公子,外面下過雪,冷的厲害,還是不要開窗了。”婢女小心翼翼的觀察他的臉色,低聲勸道。
寧永貞擡起手臂,咳了幾聲,便兀自伸手夠到窗棂,輕輕一推,吱呀一聲,邊角的霜雪立時雀躍着湧進房內,遇熱後化作團團霧氣,四處游曳。
婢女被他遣退,偌大的房中,靜的能聽見他自己的喘氣聲,平緩而又低沉,有種老氣橫秋的衰敗感。
他往後靠了靠,将脊背貼在寬大的雕花椅背上,外面白茫茫的一片雪海,仿佛将寧府淹沒在純白之下,那些污垢,陰晦,全然不見。
寧永貞唇角挂着若有似無的笑,他贏了,雖然不光彩。
陳懷柔的性情他再了解不過,執拗倔強,一旦認定某件事某個人,便沒有輕易改變的道理。就像她喜歡江元白,哪怕表面裝的如何不在乎,心裏到底是在意的。
寧永貞慶幸的是,江元白根本就不了解陳懷柔這個弱點,否則,哪裏有他賭命的機會。
從前是江元白蠢,不知道陳懷柔究竟有多好,将她的滿腔熱情冷的支離破碎,直到她甩手不幹了,誰也不愛了。
江元白都不知道,從小到大,那是陳懷柔對人最好的時候。
他撐着額頭,有兩只鳥雀拍打着翅膀落在窗角,有恃無恐的與他互相打量了一番,遂埋下頭,輕輕啄着縫隙裏的食物殘渣。
心情甚好,他在心裏暗暗發起了誓言,等成婚後,他一定把陳懷柔捧在掌心裏,讓她随心所欲,為所欲為,他就是喜歡她的嚣張跋扈,喜歡她的眉飛色舞,喜歡她挑起眼皮,對他愛答不理的樣子。
瓊樓雅室,外間坐着一個身姿曼妙的女子,正雙手彈撥着樂弦,顧影自憐的哼唱着迤逦小曲兒。
內間,烹着上好的紫筍茶,清淡帶着甜香的茶氣萦繞着盤旋在鼻間,江元白手指修長,略微勾過對面那人的杯盞,盛上煮了三沸的茶水。
“你跟靖國公的孫子馮謙,何時結的仇,竟叫他染上五石散。昨日我從宮裏出來,打遠見着他,竟沒有認出來。”他吹了吹茶,微微擡起眼尾,審視着江元白的反應。
江元白面不改色,只冷冷睨了眼咕嚕作響的茶壺,淡聲道,“那是他咎由自取,怪不得旁人。”他素白的手指捏着蓋盞,一想到宮宴那夜他對陳懷柔上下其手的流/氓行徑,便覺得恨不能将其五馬分屍,做成人彘去泡酒。
“他是蠢了些,到底是靖國公的獨孫,眼下靖國公為了孫子忙的焦頭爛額,哪還有心思處理二皇子的事。前幾日工部修河堤的人選,落到了大皇子親信盧久生頭上,二皇子對靖國公氣的牙根癢癢,卻又奈何不得,一怒之下暗中找人傷了盧久生,沒有十天半個月,根本下不來床。”他說完,唇角微微翹着,很是滿意的樣子。
“如此便要恭喜殿下了,”江元白低頭,又慢慢擡起眼楮,眸色深不可測,“兩虎相争必有一傷,眼下最适合的人選,便只能是殿下的人。”
“嗯,你覺得,寧家和沛國公府,會不會結親?”那人淩厲的目光如虎狼一般,倏地朝他投了過去,一瞬不瞬的盯着他的眼楮,他想要看清楚,不放過江元白面上絲毫猶豫。
“不會。”江元白篤定,卻沒多說旁的。
那人笑了笑,淡聲道,“那就好。”
若沛國公府能夠保持中立,自然再好不過,若是不能,還需盡早拔除。
“對了,吳王那個女兒,還問出什麽沒有?”他呷了口茶,忽然想起什麽,神色凝重的望着江元白。
鄭将軍回京那日,他也在迎軍隊伍裏,聽鄭将軍向聖上回禀南伐一事,吳王的頭顱就盛在銅匣中,打開的時候,他望了眼,險些嘔出來。
皇室無情,哪怕身上流淌着一樣的血液,都要互相殘殺,互相争鬥。
活下去,才能坐在那個位子俯瞰天下。
江元白微微一怔,不過片刻便恢複如常,“聽說在西南邊陲的時候,她就被十幾個士兵□□過,人呈半瘋狀,後又被人拔掉了舌頭,什麽都問不出來。”
“拔掉舌頭?”對面那人蹙眉冷笑,難以置信的撇了撇眉,“誰會去拔一個瘋子的舌頭,可惜了,她一定知道什麽。”
江元白不置可否,從他私自扣下荷包起,就知道此事事關沛國公府,他得管到底,沒人可以利用沛國公府行事,不管目的是什麽。
即便是對面這人,也不行。
他慶幸,是他發現了這枚不起眼的荷包,旁人根本不會在意的東西。
“此次伐吳,暗線傳回消息,有第三股勢力曾出現在兩軍交戰之際,風卷殘雲般運走兩方糧草和兵器,出沒詭異,行蹤隐蔽,細查下去,才發現對方故布迷障,根本無從深查。”江元白起身,掀開支摘窗往外掃了眼,又慢慢踱步回去。
“據你分析,會是什麽人。”
“我翻閱過兵書,有個人的作戰方法與其十分接近,”江元白欲言又止,腦中忽然湧出一個奇怪的念頭,陳旌的消失,會不會跟此人有關。
他不知為什麽會這麽想,只是憑着直覺,沒有根據。
那人咦了聲,手指點在桌上,“此人,是朝中故人?”
“孟大将軍的副将,司徒宏。”
......
“還生氣?”陳懷柔走到廊下,戳了戳陳睢的胳膊,那人立刻背過身去,沒好氣的哼了聲。
陳懷柔打開蜜煎藕的袋子,捏出一片遞到陳睢面前,“特意給你買的,繞了遠路,可巧就剩下一份。”
陳睢還是不理她,甚至擡腳就往廊下走。
“陳睢,我聽你的。”陳懷柔把蜜煎藕扔回去,往廊柱上一靠,又重複道,“我聽你的,不嫁了。”
半信半疑的陳睢頓住腳步,轉過身狐疑的望着她,蹑聲道,“真的?”
她怎麽就想通了呢,會不會是緩兵之計,騙自己過去?
陳睢兩手一抱,從頭到腳将她看了一遍,“你哄我。”
陳懷柔白他一眼,站直了身子将手中袋子淩空一擲,陳睢伸手接住,酸甜的味道襲進鼻孔,誘的他胃裏登時冒起酸水。
他三兩步走過去,挨着陳懷柔肩膀小聲問,“姐,你看着我的眼楮,再說一次。”
“哎吆!”陳懷柔曲指對準陳睢的腦門彈了一下,旋即轉身往書房走,陳睢屁颠的跟過去,笑嘻嘻的沒了脾氣,“那就是真的了,姐,你總算想通了,你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你要是嫁過去,那就是守活寡,一輩子不能快活!
你想想,杜幼安那麽風流,你偏得守着牌位過日子,你心裏能過得去嗎,哎,你去哪,走慢點,等等我啊...”
陳睢追上去,兩人前後腳進了書房,正好聽到孟氏與陳承弼在談朝廷伐吳一事。
“糧草和兵器怎麽會少?”陳懷柔只聽到這一句,便上前挎着孟氏的胳膊坐下,孟氏替她捋了捋頭發,看她臉上有些髒污,又掏出巾帕擦了擦。
陳承弼擰眉撐着下颌,“鄭将軍大捷,給朝廷上報的是,敵軍趁亂焚燒糧草擄走兵器,可是據我所知,吳王的軍隊,根本不需要再搶兵器,更何況,大部分已然被斬殺,剩下的也都做了俘虜。
清理戰場,卻無人找到那批糧草和兵器,怪不怪,憑空消失了嗎?”
“不是鄭将軍的人也不是吳王的人,那肯定還有一夥人趁亂攪局,西南邊陲,歷來都是草寇叢生,見怪不怪。”陳睢腦子難得轉得快,一腳踏着凳子,一手沖着陳懷柔比劃,“姐,我說的對不對?”
“真是難為你的腦子了!”孟氏與陳懷柔不約而同的笑起來。
陳睢不服氣,抿唇挑釁,“那你們倒是說說,是何緣故。”
孟氏不語,卻将目光投向陳懷柔。
“丢失的糧草和兵器數量龐大,遠非草寇所能消化。而且聽爹娘說,此股力量深谙行軍排兵布陣,又能在亂軍之中毫發無損的脫身,必然有着嚴格的訓練,也就是說,這一群人,不是普通人,或許是一支訓練有素的軍隊。”
話音剛落,陳承弼便應聲嗯道,“女兒所說與我所想如出一轍,夫人,你怎麽看。”
孟氏思量許久,聲音肅重,“你都已經猜到了,又何必再來問我。”
陳承弼摸了摸胡須,“我也就會寫寫詩賞賞畫,要論行軍打仗,哪敢在夫人面前賣弄。”
陳懷柔愈發來了興趣,拽着孟氏的胳膊晃了晃,“娘,你別賣關子了,快說說,到底怎麽看。”
孟氏嘆了口氣,慎言道,“興許,是司徒叔叔還活着。”
司徒宏,被朝廷通緝的叛國通敵的罪人司徒宏,還活着?
陳懷柔想到什麽,猛然站起身來,神情冷厲,只說要出去一趟,便急匆匆的跑了出去。
陳睢在後頭扯着嗓子喊,“姐,你去哪!”
月黑風高,地上的積雪被月光映照的宛若銀河破碎,陳懷柔換了身玄色大氅,乘着駿馬飛奔在寂靜的街巷,直到前方出現了暗紅色的燈籠,未待馬匹停穩,她便翻身一躍,跳下馬去。
她疾步跑上臺階,大氅在身後飄搖招展,發出簌簌的響聲,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顯得格外突兀。
她叩門,門未關,應聲虛虛開了半扇,撲面流瀉出細碎的銀光。
陳懷柔閃進去身子,一腳往前踏去,溜滑的冰讓她整個人失去平衡,身子朝着階下重重栽了過去。
可真是倒黴。
就在耳風刮過即将墜地之際,有人将她攔腰抱住,兩人就着慣性往後轉了一圈,雙雙撞到牆上。
作者有話要說︰??我碼的很慢,昨晚熬了個通宵,今天睡一覺把胳膊睡傷了。抽絲剝繭寫了個一千多字的章綱,哈哈,感覺今晚還能再戰一章,寶貝們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