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想到昨夜的噩夢, 陳懷柔依舊覺得真實可怖,晨起時心不在焉的回味夢境,連素日裏愛吃的湯羹也食之無味, 草草應付了幾口。
江元白着人給她去了信, 那股不安随之加重。
她在瓊樓等了大半晌,添茶的小厮倒是殷勤, 自然,陳懷柔的賞銀給的也是闊綽,一把把的銀葉子扔到白瓷盤裏, 小厮笑的眉眼生紋。
那是個什麽樣的夢,醒來時叫她渾身虛汗淋漓, 就連皮膚上的觸感,也仿佛真實疼痛過。她摩挲着胳膊, 輕輕撩起袖口看了看,皙白的皮膚沒有一絲紅痕,更沒有令人膽寒的濃瘡。
她還是沛國公府的金枝玉葉,可以嚣張跋扈,也可以任性妄為。
她沒有變成夢裏那個锒铛入獄被人任意欺/辱的階下囚, 更沒有被人當成獵物在獵場戲弄射殺,陳睢沒有被人踩着腦袋譏諷嘲笑,他的頭在身上長得牢靠, 爹和娘也沒有被冤謀反, 以致慘死。
整個國公府都還好好的。
那她為什麽還會害怕, 只消回憶起夢中的情形,她便覺得渾身冷飕飕的。
皇上和太後那麽寵信沛國公府,她的擔憂,簡直可以說是杞人憂天。
江元白坐下, 悄無聲息的将她神色收入眼中,添茶的小厮躬身為其換上極品碧螺春,又識趣的退讓到兩丈之外,落下簾栊。
“你有我大哥消息。”陳懷柔希望他忘記那日響亮的耳光,因此避開他微紅的左臉,徑直望向完好無損的右臉,若無其事的點了點桌子。
“你臉色有些難看。”江元白伸手試了試她面前的杯盞,覺出涼意,便親自為其換了熱水,“臨近月信,不要喝太涼。”
陳懷柔驟然想起那日下雨,兩人在曲水亭碰面的場景,不由得臉色一紅,嘟囔道,“這些事情用不着你管,你且答我,有沒有大哥消息。”
她聲音軟軟的,帶着些許鼻音,聽起來有種呢喃缱绻之意,再仔細聽,就像懊惱嬌羞的嗔怒,比往日裏的飒爽多了些許小女兒的柔軟。
江元白攥起右手,将信給她,“不知是誰寫的,你看看吧。”
他看着陳懷柔臉上瞬間湧起欣喜,迫不及待的展開信湊到面前,那股子喜悅是發自肺腑,為着陳旌來的。
江元白心中隐隐升起一絲陰郁,他看過信,卻不明白信中是何意思。對方故意仿他伎倆,以左手回信,他知道極有可能是陳旌與陳懷柔之間的暗語。
這種親密在他看來,拙劣而且幼稚。
陳懷柔倒吸了口氣,方才的惆悵一掃而空,整個人看起來輕松許多。
江元白不經意的問道,“是什麽意思?”
他沒問信上寫了什麽,而是直接問什麽意思,也就是說,他公然對陳懷柔承認,他偷看過給她的信,且不以為然。
陳懷柔将信折起,片刻後撕成一縷縷細碎的紙片,唇角一彎,“你猜。”
無趣!
江元白垂下長睫,攪了攪面前的銀耳紅棗羹,推到陳懷柔面前,“趁熱,喝掉。”
陳懷柔喝完最後一口,擡頭低聲問他,“你知道我哥在哪,他是不是在...”她眼楮四處看了圈,湊上前,以更小的聲音詢問,“是不是在司徒宏身邊?”
江元白輕笑,“你不怕我出賣你,出賣沛國公府。”
他雖笑着,眸光卻是冷的,近距離落在陳懷柔眼中,就像個沒有感情的怪物,試探對方底線的同時,得寸進尺的将利爪前伸。
陳懷柔知道他起初只是猜測陳旌的身份,今日約見,無非想要她親口承認,既是如此,她又何必裝腔作勢,他若是有心整沛國公府,便不會私自扣下荷包。
她不是在賭,而是相信江元白不屑做此腌之事。
“江大人,你是個好人,”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這個時候任誰都喜歡聽幾句好聽的話,陳懷柔眉眼一彎,笑盈盈的望着江元白拍馬屁,“好人怎麽會陷害忠良。”
“錯,”江元白不按套路來,風輕雲淡的駁了她的面子,“第一,我不是好人,第二沛國公算不得忠良。”
你個烏龜王八萬年鼈精!陳懷柔氣的在心裏憤憤咒罵,就怕自己忍不住操起凳子砸他腦瓜。
她擡頭,面帶微笑磨得後槽牙咯吱作響,“江大人自謙了。”
江元白定定的望着她,忽然閉了閉眼,道,“司徒宏扣下了陳旌,之前我猜過陳旌身份,卻沒想到他真的是司徒家後人。
沛國公府公然收留逆臣之子,實乃不忠。我知其不忠,卻未上奏朝廷,反與其勾結聯盟,別有所圖,亦算不得什麽好人。”
陳懷柔一愣,這厮真夠狠的,瘋起來連自己都罵。
簡直喪心病狂。
他說這番話,又是為着什麽。
她不明白,剛想往後坐,手腕被江元白握住,探前的臉與其近在咫尺,江元白的呼吸溫熱的噴在她的面上,潮濕中帶着淡淡的墨香,陳懷柔禁不住順着他的刀劈斧砍的下颌往下探去。
月白繡金絲圓領下,是他隐隐跳動的青色血管,以陳懷柔的角度,恰能看到衣領內的少許皮膚,江元白生的比女人還要精細,玉瓷般的頸項看的陳懷柔有些口渴。
她掙了掙手,沒好氣的低問,“得,你說的都對,你不是好人,你壞到骨頭裏,行了吧。那你先松開我的手,有什麽事好好說,別動不動就碰我,日後我還是要議親嫁人的。”
話音剛落,江元白的手便猛然松開,陳懷柔趁機坐回位子上,防賊一般盯着他有些錯愕的神情。
他那副樣子,好像方才主動的是自己,吃虧的是他。
什麽毛病。
“知道就好。”他不再看她,眼神中有股避如蛇蠍的厭惡。
陳懷柔恨不能把他腦袋按進滾燙的茶水裏,醒醒他的反複無常,陰陽怪氣。
“你找我,不光為了這封信,你想我做些什麽,或者更直白來說,你希望國公府做些什麽,報答你的高擡貴手。”
只是一封信,他大可以私下派江松送與她,完全沒必要如此大費周章,約到瓊樓。
除非他還有別的目的。
江元白面無波瀾,呷了口茶,擡頭看了眼樓上,包場的人始終未曾路面,唱曲兒的姑娘輪番上陣,隔着水晶簾子唱的旖旎動人。
陳懷柔跟着看過去,江元白咳了聲,她沒看到什麽光景,便将目光收回落在他面上。
“我還沒卑鄙到要挾你來做事。”他聲音冷淡,配着那張清風霁月的面孔,真是叫人憋悶。
“我找你來,是想提醒你,以後離杜家遠點,包括杜幼安。”
腦中轟隆一聲,有什麽東西仿佛與夢中場景重合。
夢裏有雙溫熱的手抱着她,冰天雪地裏,饒是厚重的狐裘大氅都遮不住的嚴寒,她從來沒覺得冬日如此難熬,身上的血液仿若凝固一般,連嘴唇都是冷的。
她睜不開眼,意識不斷渙散。
那雙手穿過她的腋下,緊緊抱着她的身體,雖然有些窒息,可她無比渴望那份溫暖,那感覺像是她還活着,而不是毫無生氣的躺着。
有淚滴到她面上,其實她是嫌棄的,髒,而且醜,她想說,你哭什麽,可她僵硬的動彈不了,她死了,她忽然才意識到,夢裏的她被人射死了。
膝蓋,喉嚨,以及貫穿心髒的致命一擊。
真慘,毫無尊嚴可言。
“你真任性。”那人的語氣比天還冷,陳懷柔想撥開眼皮看看,誰還在她死後說風涼話。
畫面忽然風雲變幻,身上的狐裘大氅變得柔軟舒适,她睜了睜眼皮,發現自己身處棺椁之中,空氣閉塞渾濁,她覺得自己一個死人都要再被憋死一回,她在棺椁裏拼命的蹬腿抓摳,無人回應。
就在她絕望之時,轟隆一聲巨響,有人推開棺蓋,稀薄的空氣乍然變得濃醇。
陳懷柔拼命吸了一口,方睜開眼,便被眼前人吓了一跳。
她見過儒雅斯文的江元白,倨傲冷漠的江元白,運籌帷幄的江元白,卻唯獨沒見過他這副滿面滄桑發絲淩亂的狼狽模樣。
他的眼楮通紅,眼底烏青,玉冠束着的發絲垂到額前,嘴角依稀挂着凝結的血漬,看一眼就覺得人。
她起來,回頭,卻見自己還躺在棺椁裏,面色栩栩如生,還好,死狀甚美。
她想拍拍江元白的肩,卻被他驟然狂笑的樣子吓得後退兩步。
他穿過她的身體,捧起她的臉,“我說過,遠離杜家,包括杜幼安,你太執拗,所以只能死。”
可惜,她只記得這些,方才江元白那一席話,果真讓她後脊生涼,一時間辨不出此時是在夢裏還是現實。
她瞪大眼楮,看了會兒江元白,見他生出疑色,不由得道了聲“得罪”,遂伸手對着他的腰間揪住,用力旋了一圈,江元白悶悶哼了聲,反手抓住她的手背,皺眉低斥,“你要作甚?”
陳懷柔猛地站了起來,不是夢,還好不是夢,她拍了拍臉,心有餘悸,太可怕了,她得回去好好捋捋。
江元白捂着腰間被擰的肉,看她慌慌張張踢倒了兩張凳子,推翻一張桌子,好容易跨出瓊樓門檻,這才低下頭,用巾帕拭去額間冷汗。
二樓雅室,琴聲驟停,身穿素白錦衣的男子來到江元白面前,眼尾瞥向他右手所在,恭敬作揖,“先生,棋已布好,請入內室。”
江元白松開眉心,擡眼,對上周昀不動聲色的打量。
光影透過窗棂落在他溫潤的面上,風起,吹動簾栊發出簌簌響聲。
周昀長得甚是隽秀,眉飛入鬓,睫毛綿密,永遠溫順恭敬的眼皮下,藏着的是城府和隐忍,他雖低着頭,卻能叫人生出想象,仿佛只要那張臉擡起,必是溫柔如月,多情似水。
周昀将頭低了低,江元白壓下腹間的疼痛,低聲吩咐,“跟着她,別出事。”
作者有話要說︰??還有一章,但是得一點多了,別等,明天起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