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小年将至,一場大雪将皇城裝扮得粉妝玉砌。分明是滴水成冰的日子,街上卻熱鬧非凡,商販們趁着大家小戶趕年貨,紛紛擺出最好的貨品,叫賣一聲高過一聲,飄過高高牆頭,傳入到晟王府內。

晟王府內此刻也是一番忙碌景象。有丫鬟帶着請來的裁縫穿過長長檐廊往後堂而去,家丁們圍在後院幫花匠一起把新采買的花卉移植到花壇,主院西邊的石子路上,一個小厮正托着一碗湯藥匆匆走路。空中還飄着如同柳絮的飛雪,那小厮心神不寧地低頭快步,一路來到西側院。推開黑色沉重的大門,小厮走入別院,頃刻間,喧嘩的喜氣退去,只剩下寥落荒涼的逼人寒意。

端着藥的小厮穿過只剩空枝向天的內庭,來到正房前,年久失修的屋子在被推開門戶時,木頭發出刺耳的吱嘎聲,小厮習以為常地未作理會,只顧着往後堂走去。進屋後,他在桌上放下托盤,端着藥碗走近床邊。

“公子?”他輕聲喚道。

床上,一個少年正仰面而卧,他的臉色蒼白,被披散黑發襯得透明如冰,教人覺得縱然是雪花落在身上,大概都能立即凝結成霜。

“公子?”小厮又喚了一聲,聲音中添了更多擔憂與不安。

床上之人依舊沒有回應,他靜靜躺卧,悄無聲息,連人氣都絲毫察覺不見。

片刻的躊躇後,小厮咬牙伸出戰栗不已的左手探向少年的鼻息。下一刻,藥碗墜地,碎裂的聲音驚破這一室的阒寂。

“公子!”小厮哀切呼喊,跪倒在床邊長泣不已,“初霁本該再去哀求晟王妃娘娘為公子請大夫……都是初霁的錯!公子,都怪初霁沒能把您照顧好!公子,您坐起來責怪初霁啊!”悲到深處,小厮不自覺伸手抓向床上少年薄被下的手臂。驀地,床上少年張嘴發出一聲低低的□□。小厮隐約聽到,不敢置信卻也重新燃起一線希望,他驟然挺直身體轉頭望向自己的主人。

床上的少年慢慢睜開眼睛,未能及時聚焦的眼眸帶着一絲迷離,在一片氤氲霧氣後微微轉動了一下,緩緩落在小厮身上。

小厮慌忙擦拭臉上的淚痕,立時一臉歡顏看着少年道,“公子,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不疑有他,完全忘卻對方曾停止呼吸的情況。

床上少年沉默着轉移視線,因為虛弱乏力而顯得無神迷茫的眼睛緩緩掃視過整個房間,依稀的驚疑不定在眸底飛快閃過。

小厮絲毫未覺察異狀,他驀地想起一件事來,猛站起身,“公子您稍等一下,我不小心把藥打翻,不過幸好應該還有剩,我再去端一碗過來!”這一句交代後匆匆轉身便往屋外跑去。

看來莽莽撞撞的小厮卻也別有一番細心。他在離開房間後小心關上門,把風雪寒意阻隔在門戶之外。

榮雨眠不自覺盯着那扇關上的房門看,就在剛才開門的短暫時間,他注意到門外積得厚厚的白雪。上海已經有多少年沒下那麽大的雪了?每年都會回上海過年的榮雨眠心中,又增添一重異樣的困惑。

——歸根結底,這裏是哪兒?

榮雨眠只在幼年去探望外祖父母時見過如此老式的廂房格局,包括剛才那個小厮的打扮,剃發令過去二十多年,居然還有人留那麽長的頭發?思及此,正試圖從床上坐起的榮雨眠驀地察覺,自己竟也是一頭長發。他驚異伸手,想要觸摸以辨真僞,卻在擡起手後,全部的注意力都轉移到這只手上。

這不是榮雨眠熟悉的手。雖然榮家大少爺從小養尊處優,但他自曾經整日握筆至後來整日握槍,指尖手掌從來都是一層薄繭,但此刻榮雨眠所見的,卻是全無手繭,甚至整個手掌都小了一圈的柔軟右手。

榮雨眠接受的教育自然是“子不語怪力亂神”,不過,他曾在留學時看過一本小說,小說上說,當排除一切不可能,剩下的再不可能也是真相。就他所知,日軍那些變态試驗還沒有關于移植人腦的技術,眼下,他唯一能想到的是——借屍還魂。

榮雨眠掙紮着虛軟無力的身體從床上起身來到屋中銅制的梳妝鏡前。很快,他從少許模糊的鏡子中見到十七八歲時自己的模樣。不過,兩者是有本質區別的,榮雨眠的十七八歲是風華正茂,而鏡中少年的十七八歲,簡直就是行将就木。

榮雨眠慢慢打量向大概的确已經死去從而被自己“借屍還魂”對象的身體,當目光從蒼白的臉孔移至鏡中自己的腹部,他微微詫異地低頭直接觀察向現實中的身體。這具瘦得纖弱的身體居然有個中年發福的肚子?多少有些在意自己形象的人試着吸氣收腹——但再怎麽自欺欺人,等他換氣時,也無法繼續欺騙自己。

輕輕嘆着氣,榮雨眠在椅子上坐下,為僅僅站立片刻就宛如虛脫的身體補充回些許體力。就在這時,房門被推開的聲響傳來。榮雨眠回頭望去,立即便見方才的小厮疾步過來,放下手上托盤以一臉的擔憂與焦急對榮雨眠說道,“公子您怎麽起床了?可別又受了風寒,千萬當心孩子!”邊說,那小厮邊伸手過來不由分說分說要扶榮雨眠回床上。

好半晌,榮雨眠滿腦子都是那個說“當排除一切不可能,剩下的再不可能也是真相”的英國作家是不是與自己有仇的這個深刻到簡直能質疑人生的問題。

“我的孩子?”在長久的沉默後,他鼓足勇氣試探開口。

絲毫不覺榮雨眠心中震撼的小厮欣慰回答道:“雖然公子您這次病情兇險,但大夫說了,他用的藥傷不到肚子裏的孩子,等公子您身體大好,孩子必能健康落地。”

榮雨眠忍不住想,自己何苦費這個力氣借屍還魂?太太平平死去是不是反而比較幸福?

他在被小厮重新扶回床上後進行了好幾番思想掙紮,最終,咬牙在被褥下伸手觸摸自己的身體……

——他是男的。然後,他恍恍惚惚得出這個結論。

柯南道爾爵士,你在說“剩下的再不可能也是真相”時,有沒有想過那個真相是原來男人會生孩子?

榮雨眠放棄了一切邏輯——這個男人會生孩子的世界,他能和誰去講道理?

同樣的,他也放棄了自己還能回到故土的希望。即便那一腔報國熱血在這個離奇世界的夜晚令他夜不能寐,但他清楚自己再無法有所作為。這是他自己犯的錯,他沒能足夠好的保護應該用來報效國家、報效民族的身體,眼下,他只能接受自己已經死去的現實。

唐朝考生盧生考取功名不就,一日遇道士呂翁,盧生自嘆貧困不幸,道士呂翁便拿出一只瓷枕讓他枕上。盧生倚枕而卧,一入夢便是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在夢中,盧生兒孫滿堂,享盡榮華富貴,80歲時,壽終正寝。斷氣時,盧生一驚而醒,坐起一看,只見一切如故,入夢前店主人蒸的黃粱飯還在鍋中。

如今,榮雨眠便覺自己正在如此一個枕上夢中。

大體說來,榮雨眠也願做個好夢,可是,這個夢留給他的時間并不長——榮雨眠能感受這具身體的狀況,之前的主人已然病逝,于他,只怕一番掙紮後終究無濟于事。于是,索性混混度日作罷。

榮雨眠自不會向這個世界的人透漏自己這詭谲的“借屍還魂”,借着風寒遲遲不好的狀況,他以燒得糊塗為托詞掩飾自己的一無所知,每日倦怠卧病在床,以不變應萬變。想着自己時日不多,無需多餘籌謀,他并未刻意打聽,不過,情報工作做多,日常有意無意就會言語試探,因此倒是了解到不少這個奇異世界的情況。

最令榮雨眠眼界大開的是,這個世界人類的性別竟然有三種。自認為讀書不少的人只知道其中兩種,第一次聽說第三種所謂虛陽的性別時,聽着榮雨眠就覺得這些人很不幸,随即,他才意識到自己應該就是這種不幸的性別。虛陽之人雖為男子身,卻是最佳的受孕性別——有此等規則的世界,請問你究竟是不是和我過不去?整日無力做任何事的榮雨眠只能躺在床上沖老天發發牢騷。

而這個世界的确與榮雨眠過不去。初霁——榮雨眠從小厮的自稱中得知對方的名字——言辭謹慎,自不會在榮雨眠面前揭自己主人的短,但通過推敲,榮雨眠很快清楚“自己”的身份。

目前榮雨眠所處的國度還處在封建君主制的政治形式中。這個國家一國之君的六位皇子中,五皇子晟王趙拓明,先後有一晟王妃,一王側妃,一日南下游玩,路遇一虛陽少年,春風一度後,五皇子返回皇都,只當春風了無痕。不想月餘,那少年帶着身孕上皇都尋到五皇子求接納。似乎當初便是少年用了手段謀得雨露,如今想憑子求富貴,令五皇子愈加反感,雖說最終同意少年入府,卻遲遲不給名分,只說待誕下麟兒再議。而自少年入府後,似乎王府便不甚太平,原本與五皇子關系不錯的太子不知怎麽忽然交惡,平日總是逍遙快活度日的五皇子平生出衆多煩心事,心情不佳的他日前也不知怎麽被實際幾乎沒機會見到的這個沒名沒分的男寵惹得震怒,竟當衆大發雷霆,寒冬臘月,大雪天氣,他令後者在庭院罰跪,導致原本身子虛弱又有身孕的少年受了風寒,自此一病不起。

在榮雨眠心中,他自是将自己與一心想飛上枝頭的少年當成截然不同的二人,然而,令他哭笑不得的是,那個與他長得如此相似的少年,竟然連名字也同他一模一樣。

無怪乎他不怎麽想活。這種出門都擡不起頭的人生,從小就有一身傲骨的榮雨眠實在無福消受。與此同時,他的身體在缺少名醫良方的情況下,始終不見好轉。可以說天意如此,榮雨眠整日卧床,也便消極待死。

說來,他倒是有考慮過腹中胎兒。榮雨眠對懷孕沒半分經驗,連做夢的經驗都沒有,所以,他也不确定這種情況是否正常:自己明明病得快死了,腹中的胎兒卻一直安然無事。不知是否是據說最擅生産的虛陽的确有這種神奇體質,但話說回來,虛陽的胎兒縱是再強韌,如果自己死了,孩子自然是再難活下去。可以說,榮雨眠若死了,必然同時害死另一條無辜生命,可是,轉念想想,這個孩子不就如同盧生夢中與嬌妻生下的孩兒?縱使兒孫滿堂,也不過是黃粱一夢。榮雨眠只得輕聲對腹中的孩子道一句對不住,從此不再作他想。

——不成想,他腹中的孩子卻有不同意見。

這日,實在喝厭了苦藥的榮雨眠支走小厮初霁,将湯藥往床底一潑。即刻,他的肚中有異常動靜,竟似那悄悄成型的孩兒不贊同地踢了他一腳。

榮雨眠做夢也沒想過這輩子自己會感受到女子受孕時的胎動,可當這一刻發生,身為大男人,他卻絲毫沒有難堪感,相反,這些日子的倦怠與沮喪竟因為那小小異動中的強大生命力而一掃而空,莫名的感動從心中升起,這個他曾經懷疑早已是死胎的孩子,這個與他甚至算不上有血親關系的孩子,卻令他真切感受到那種休戚與共,真正的相依為命。他必須為這個孩子降臨人世負責,因為,他是整個世界中這個孩子唯一的依托。

——必須活下去。

只在一念之間,榮雨眠如此下定決心。

作為一名地下情報工作者,要在日本人面前活下去,四字秘訣曰:步步為營。而作為一個病人,要在這個世上活下去,唯一的辦法也同樣四個字——有病,得治。

“前任”病倒後,因為在晟王府沒有主人名分,只獲晟王妃準許請府上專為下人治病的大夫醫治,那大夫算不上庸醫卻也着實寫不出好方子,加之晟王妃以王府規矩不許不同意使用名貴藥材,導致榮雨眠眼下只能天天喝着隔靴搔癢的湯藥,眼睜睜看着不得進補的身子一天天虛弱下去。

就榮雨眠領先當前時代科學技術水平的眼光來說,這種病肯花錢治、花錢調理,身子自能痊愈,可眼下唯一的問題是,他們沒錢。

從小沒為錢財這種身外物煩惱過的榮雨眠在英國學的倒是經濟學,可憑空來到一個完全不了解市場規律的世界——他連生孩子的規律都前所未聞——一時之間難免找不到賺錢的辦法,在這種情況下,想要獲得錢,只有變現這一個招。

“初霁,我們有什麽值錢的東西嗎?”

通過這幾日相處,榮雨眠對這個特別忠心主子的小厮可以說已經有足夠信任,因為不忍讓對方為自己主子已死傷心,加之這種情況很難令人信服,也就善意隐瞞了真相,假裝自己就是原本的榮雨眠。另一方面,習慣了步步為營的他在初霁面前倒是不會刻意做戲,他在解釋了一句自己高燒致使很多事情記不清後,一些叫人起疑的問題也會在對方面前不加掩飾地随意提出。

所幸初霁從不作多想,榮雨眠問什麽,他便用心回答什麽。此刻問到財物,他不假思索答道,“公子您随身物品中只有晟王殿下送的玉佩值錢。”說着又反問,“公子您怎麽忽然問這個?”

“我們可能需要賣了玉佩。”榮雨眠邊解釋邊努力在床頭稍稍坐起身,道,“你把玉佩拿來我瞧瞧。”

就榮雨眠所知歷史來看,買賣皇家禦用物品是非法的,他不知道這個世界的法則是怎麽回事,但話說回來,若玉佩上沒有任何特別的文字與紋飾,誰又能證明這塊玉佩的來歷?

榮雨眠接過初霁從抽屜出拿出的由紅紙包着的玉佩。初霁瞪大眼望向榮雨眠,他對榮雨眠打算賣了玉佩的行為大為驚異,“公子,這可是晟王殿下送給您的!”唯恐榮雨眠不知此事,他再次強調。

“既然不是借的,自然可以買賣。”榮雨眠随口回答,低頭打量向玉佩。他有注意到包裝的紅紙,想來原本的榮雨眠實在沒什麽錢,連錦盒也買不起,只能找張紙來收藏玉佩。照理,若“前任”當真鐘情晟王,為睹物思人,應是時常拿出玉佩賞玩才是,可實際,那張包裝紅紙折痕嶄新,怕是此前“前任”一次都沒碰過玉佩。由此想來,“前任”于晟王多半是虛情假意。思及此,榮雨眠對自己變賣玉佩的行為又少了些許愧疚之感。

他仔細檢查了一番,确認無特殊印記後遞還初霁,道:“玉質的确不差,雕工也還可,不過為緊着賣,開價可低一些。”

他只能大致交代,這會兒連這個國家采用的是何種貨幣形式他都不清楚,自然說不得太多。

初霁依舊驚着榮雨眠的“無情”行為,他謹慎端詳,再三追問道:“公子您可不會後悔吧?”

後悔自是絕不可能,不過被問及這一問題,榮雨眠倒是想起一件事來,好奇問道:“初霁,你知道當鋪嗎?”

初霁迷惑地眨了眨眼睛,反問道:“公子,當鋪是什麽東西?”

“就是可供典當的鋪子。”

“典當又是什麽?”

“一種少見的貨幣交易行為,不提也罷。”榮雨眠只能掠過這個要說清楚可能得花半堂課時間的話題,心中不由同情自己所身處的這缺乏商業頭腦的世界,就經濟發展來說,所謂的爰國頂多也就先秦的水平了。

終于接受事實的初霁行動力甚佳,領命後他抱着玉佩就往外跑。在榮雨眠的預想中,縱是賤價寄賣,這玉佩只怕也得賣個兩天,卻不想,初霁午時離開,申時竟已歸來。只是,年輕的小厮是哭喪着臉進屋的。

“公子,晟王妃娘娘不允許我私自請的大夫入府。”

無力下床的榮雨眠整個午後都斜倚在床頭看初霁幫他随便找的話本——想要盡快了解這個世界的社會生活、人文生态,這是他想到的最快速的法子——此時收起書,他望向甚是委屈焦急的初霁。面對對方訴說的情況,說實話,榮雨眠認為合乎情理,可與此同時多少又出乎他意料。

“這是我考慮不周。”他安撫透着一絲自責情緒的自家小厮道,“晟王府自然有自己的規矩,而女子也難免嫉妒之情。”縱然“自己”不得晟王歡心,眼下終究是懷有身孕,即将先于晟王妃為晟王誕下子嗣,面對這樣的“自己”,不可能樂意分享夫婿的晟王妃怎會輕易通融?因着榮雨眠完全沒想到自己竟有與女人争風吃醋的一天,之前才全未防備此等狀況,導致初霁最終沒能順利領來大夫。

榮雨眠正言語寬慰初霁,初霁卻忽然瞪大眼睛瞧前者,憂慮道:“公子,您真的之前把腦袋燒糊塗啦?晟王妃不是女子,他也是虛陽之身。”

聞言榮雨眠陷入沉默。

他終于沒能跨過心中那道坎,打從心底承認這個世界存在擁有女人功能的男人。英格蘭有一句諺語叫做“房間裏的大象”,形容大家視而不見的現象。對于榮雨眠來說,虛陽就是房間裏的大象,他的大腦壓根沒接受“虛陽”這個概念,這令他在乍聽聞晟王妃不是女人時,簡直目瞪口呆。

不過話說回來,往好的方面想,值得安慰的是,這世上不是只有你一個倒黴男人在生孩子。榮雨眠很快讓自己樂觀起來。

曾經在日本人面前,榮雨眠當真是連說一句話都字字斟酌,雖未必做得滴水不漏、天衣無縫,但也算得上機關算盡,而今來到這個“枕中國度”,又只是一個小小的皇子府邸,榮雨眠哪裏還有這許多心思鑽營?既不是民族存亡的危急關頭,也不至于随時命喪黃泉,榮雨眠不怕自己棋差一招——走錯一步,至多再走兩步重新再繞回來。

例如此刻,晟王妃不讓私下請的大夫入府,想讓她改口再簡單不過:尋一個晟王妃與晟王在一起的時候,初霁跑去跪求晟王妃,以“救救小皇子”之類的說辭請對方同意大夫入府,只要晟王還不至于有意令自己的親生孩子不得降生以至于出言阻撓,那麽,當着晟王的面,晟王妃顧及自己形象,自然不會對“救救小皇子”的事多加阻撓。

不過話說回來,榮雨眠實在做不出這種事來,若然他如此行事,那就當真淪落到與女人争風吃醋、勾心鬥角的難堪境地……好吧,對方不是女人——簡直存在性別認知障礙的榮雨眠再次提醒自己。總而言之,他不屑在晟王妃身上使用任何手段,如此一來,就只能直接從五皇子晟王入手。

“初霁,之前你說晟王最近平生出衆多心煩事來,你知道最困擾他的是什麽嗎?”整理思路後,榮雨眠着手情報收集工作。

算不得機靈的初霁平日裏話多,知道的事情總算不少,此刻被問,立即滔滔不絕說道:“今個兒早些時候我正聽翠玉講,說是昨晚晟王妃娘娘去給在書房忙到深夜的晟王殿下送炖品,結果被心煩意亂的晟王殿下趕出房間。所以,我想,這件事定是眼下晟王殿下最惱火的事情。”

也不知初霁從哪兒學來這說書般故弄玄虛的技巧,話說半天,愣是只捏了個懸念,除了府內八卦外,沒提一句正經事。榮雨眠說不得好笑還是無奈地追問道:“所以,晟王究竟為何事心浮氣躁?”

初霁眨着眼睛遺憾瞧榮雨眠,道:“公子,我說晟王殿下對晟王妃娘娘動氣的事本是想教你高興一下。”

榮雨眠哪能為這種事高興?可初霁一臉真心誠意,他只能微微笑了笑,道:“我何時不高興過嗎?你接着說煩擾晟王的事,讓我再樂樂。”

對于榮雨眠的發言,瞧得出初霁是真心覺得自家主子燒壞腦袋,他訝異地瞅了瞅榮雨眠,才接着道:“就是之前本來說已經确定由晟王殿下當本次科舉考試主考官的事,不知怎的,這事忽然落太子殿下頭上,消息是昨天傳出的,晟王殿下明顯是惱了。”

從傳奇畫本中榮雨眠早已得知這個經濟發展水平落後的爰國倒是一早便構建了中國歷史中發展到隋朝才有的科舉制度,故而這會兒令他詫異的是另一件事。據之前初霁對晟王的描述,榮雨眠本以為晟王是個即便不算不學無術,但也至少是只愛風月的逍遙浪子,這個從來專心享樂的皇子絲毫不戀棧權位,全無野心。然而,實際晟王卻對當科舉考試主考官一事如此在意。明眼人都瞧得出,科舉考試是主考官借機結黨營私,培養和拉攏自己勢力的好時機,晟王痛惜錯失機會,這說明他的确有經營自己權位的意圖。

只怕曾經晟王那些風花雪月的故事都是假的——榮雨眠很快得出結論。之前聽說晟王與太子隸王忽然交惡,晟王諸多不順,榮雨眠并未多想,而今回顧,看來許是隸王覺察到晟王野心,兩人因此翻臉,而晟王也索性不再掩飾自己的企圖。

榮雨眠對于這種皇家争鬥既不了解,也不關心,不過眼下,這可以說是他用以謀生的土壤,他低頭思忖道:“說來,一到科舉,會有很多考生來趕考,皇都一定熱鬧非凡吧?”

初霁點頭回道,“是啊,每回這種時候皇城就特別熱鬧。不僅是考生,還有很多商販瞅準這個買賣的好機會,也會特地上京來,就跟過年似的。”

爰國的商人們,抱歉,之前我小瞧你們的經商頭腦了。榮雨眠微微好笑地心想道,他并未留意初霁的比喻,正打算接着問下去,初霁卻在此時驀地臉色一變,眼中流露出失言的愧疚和擔心。注意到對方神色的榮雨眠先是不解,随即了然:今日正是大年第一天。因着住處毫無年慶氣氛,榮雨眠幾乎忘了日子,而初霁驟然變色,應該也正是由于如此佳節榮雨眠卻只能冷清卧床的悲慘。

榮雨眠不清楚宮廷規矩,但自己與晟王沒名沒分,想也知道皇家的慶典與自己無關,此刻他有心安慰初霁道:“我能活着過年可比熱鬧過年重要多了,這多虧了初霁你的照顧。”

素來好哄的初霁立即露出笑容,道:“公子,咱們自己過年開心就好。”

這是榮雨眠有記憶以來頭一回沒在家同父親一起過年,要說開心,哪裏開心得起來?可這種思鄉愁緒毫無益處,此時他只能強打起精神為自己的生存繼續籌謀。

“一到科考,皇城就會多出許多人來,治安有沒有鬧出什麽亂子來過?”榮雨眠問道。

初霁轉動着眼珠疑惑打量榮雨眠,道:“公子您這是記得還是不記得?上屆科考那回,忽然鬧出皇上遇刺的事,可真是折騰了好一陣。”

榮雨眠微微詫異地挑眉,未曾想到這個世界也有同自己過得去的時刻,居然如此配合他的劇本。

無論如何,需要知道的事情永遠都不會嫌多,但也沒必要沒完沒了。難得今晚是大年夜,榮雨眠決定早點放了初霁,讓對方好好過年。

“我準備早點休息,這兒沒你的事了。之前賣玉佩的錢就當做我給你的紅包……”

榮雨眠還未說完初霁便急急拒絕道:“這哪兒行啊!這是公子你看大夫的錢啊!”

“你放心,你家公子有法子讓別人來出這錢。”榮雨眠微笑道,“你拿着這錢給翠玉買些珠釵胭脂什麽的,女孩子一定喜歡這些禮物。”

初霁紅着臉辯解道:“我和翠玉不是公子您想的那樣。”

“我想的是什麽樣?”榮雨眠故意逗趣着問道。

初霁哪裏回答得上來?他只能愣在那兒傻傻發呆。

榮雨眠忍笑道:“總之,給你的‘好姐妹’買些禮物,剩下的錢也給自己買些喜歡的東西,一年一回的日子,想怎麽過就怎麽過。我需要早點休息養足精神,今天這兒沒你事了。”

初霁從來不會耽誤精力不濟的榮雨眠休息時間,不過離開前,他還是憂慮地追問了一句:“公子,請大夫的事?”

“放心,我自有計較。今晚你定會守歲,明天晚些過來即可,然後替我做一件事。”

滿杯不予斟,重責不予任。

榮雨眠看着信箋上寫得有些歪斜的十字,有那麽一會兒認為這字着實拿不出手。

事實上,幼時在私塾只顧着當混世魔王的榮雨眠國學雖算不得學得好,一手書法卻是練得不錯,不過,為了避免晟王認出自己前後筆跡不同,他不得不改用左手寫字,這導致他的墨寶完全沒了真實水平,看起來連幼兒學字都不如。從來考究的榮公子自然嫌棄不已,不過很快轉念想,他又何需在意晟王對自己字跡漂亮不漂亮的看法?這一問題的答案令他果斷放棄再寫一張的打算。他放下毛筆取起信箋,伸手交給在一旁伺候的初霁。

“初霁,你找個湯盅将這張紙條裝在其中,然後送到晟王面前。你就說,這是我親手炖的湯,名為解憂,可以消除晟王此刻心頭的煩心事。”說着榮雨眠又補充道,“若晟王不願喝湯,你就轉達,我保證這湯必能消愁,如若不能我甘受重責。”論激發別人好奇心,榮雨眠相信初霁本身就有天賦,這會兒也就不再多教,倒是另一件事,需要初霁與他串供。“若晟王疑惑字跡,你便說我右手不小心摔傷,不便書寫。”

初霁不明榮雨眠此舉意圖,但未加多問,聽從吩咐地點頭應聲。

待初霁拿着信箋退下,榮雨眠自書桌後起身,調整到方桌邊坐下。昨晚他做了一夜的夢。人家是夜長嫌夢短,他卻害怕那長夢太美好。他相信自己的夢中,有一部分必然會實現——他們将侵略者趕出自己的國土,然後在這片土地上開創榮耀與輝煌新時代;可也有一部分,注定成空——他已經沒有機會同父親一起在屬于自己的國家中享受自由而擁有尊嚴的幸福生活。他沒有權力怨天尤人,也沒有條件自怨自艾,可是,當午夜夢回,他同樣沒有辦法阻止自己悲傷思念。

榮雨眠微微失神為自己斟了一杯茶,涼茶苦澀,他卻一飲而盡。

新年的第一片雪花悄然墜地時,初霁歸來——他并非獨自而歸。

“公子,晟王殿下來看您啦!”還未進屋,初霁帶着喜氣的聲音便遠遠傳來。

這輩子只向人施過握手禮的榮雨眠心有不甘,可終究扶着桌子站起身來。那個一身貴氣的男人走入房間,他按着之前确認的禮節以平民身份向皇子施禮。“拜見殿下。”

華服男人揮了揮手道,“不必多禮,坐吧。”說着,自己已先行在方桌邊坐下。

榮雨眠用眼神遣走初霁,待初霁小心關上房門後,他在華服男人對面的位置緩緩入座,不着痕跡觀察初次見面但顯然與他有千絲萬縷關系的男人。

這個人便是當今皇帝的五皇子晟王趙拓明。

久聞其名的趙拓明大約二十三、四的年歲,身材颀長,眉目英挺,可謂人中龍鳳,想來是養尊處優,也頗有目使頤令的姿态。他在榮雨眠落座後投來不動聲色的目光,随即直入主題道:“滿杯不予斟,重責不予任。你這碗解憂湯,我願聞其詳。”

事實上,趙拓明自然早已聽懂這句話,不然,他也不會親自前來,不過,榮雨眠耐心細說從頭:“沒有人會往滿滿一杯茶中繼續注入茶水,同樣道理,當一個人肩擔重責,自然也不會有人繼續委以他任。如今太子擔負科舉主考官一職,關于科舉考試的事務繁多,想來□□無術。殿下,您以為如何?”

趙拓明不緊不慢道:“眼下舉國關注科考,除此以外還有什麽他任?”

“科舉制度是為招賢納士,賢才雅士的确是國之棟梁,然而,我朝以兵馬打下江山,向來重武輕文,手上有兵好過手上有筆。”

趙拓明目光微微閃動,有一刻綻出未加掩飾的鋒芒,接着,他盯視榮雨眠的眼睛一字字問道:“依你之見,我該如何解憂?”

榮雨眠緩緩道來:“我聽聞上屆科舉,曾有刺客趁亂混入皇都行兇。如若最近再有風聲說是可疑人物進入皇都,我想,該有人向皇上陳明利害,加強皇都及至皇宮守備。”

萬金之軀的皇帝自然比普通人更惜命,擅于制造“風聲”的榮雨眠原本認為僅是放出一些假消息便足以令皇帝重視防衛,不想竟似有天意相助,之前當真有刺客借科舉行兇,這令榮雨眠這一計更是恰當。

無需榮雨眠再多言,趙拓明已有主意。晟王殿下探究的目光落在自己男寵的臉上,他在良久沉默後故意透漏出內心懷疑,道:“多日不見,你竟變得本王快不認得。”

榮雨眠明白對方所指為何。初霁也曾提過,榮雨眠大病後變得沉靜很多,從初霁語氣聽得出原本的榮雨眠甚是開朗,可能還有些天真活潑,榮雨眠有想過在趙拓明面前假裝成“前任”,可自忖演不來戲,與其不倫不類,索性就不加掩飾,反正借口他已經想好,此刻淡淡應道:“晟王殿下可能不知,日前病篤,雨眠可以說已經死過一次。一個人從閻王殿逃回來,想法必然完全不同了。”

這番臺詞是榮雨眠事先備好的,可說出口時,卻令自己大為意外。他沒想到那句原本只是用以淺淺譏諷的“殿下可能不知”竟被他以顯得幽怨的語氣道出,這不是他想表達的,身體卻自行其是,如同有一種對趙拓明的難以割舍深藏在這具身體的某個地方。

分明,連“前任”都只有虛情假意,這份難以割舍是怎麽回事?

榮雨眠在心頭落下困惑的陰影,表面則是并無破綻的平靜,他輕描淡寫指出道:“晟王殿下來此說了這許多,卻沒問過一句自己的尚未降臨的孩兒而今如何。”

趙拓明疏離戒備的冷靜後終于透漏出一絲說不上是歉意還是關心的淺淺情緒,從這抹情緒榮雨眠才稍稍敢相信他們兩人曾經有過親密關系。

“你的身體如何?”趙拓明用微微僵硬的語調緩聲問道。

榮雨眠受不了這種虛假的關心,也懶得虛與委蛇,這時索性開誠布公道:“殿下不必詢問無意知曉答案的問題,不如由我來回答殿下真正準備問我的事。”

趙拓明的眼中閃過訝異的光,看得出他對榮雨眠的不識擡舉有微微着惱,但貴為晟王,自然不能與自己男寵一般見識,在微頓後他恢複冷漠态度道:“你知本王準備問你何事?”

“我特地為殿下炖這盅解憂湯,自然是有所求。”

趙拓明不再婉轉,順勢問道:“所以,你有何求?”

聞言榮雨眠一字字答道:“我只求一條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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