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換了晟王府上給主子們看病的大夫以及新的方子後,榮雨眠的身體有了明顯好轉。趙拓明偶爾也會差人送來炖品,并關心一下病情。他自己未再親自來過西側院,不過,榮雨眠知道對方心中有所計較——不然,這一日冷落的別院也不會迎來那麽一位客人。

說來,在榮雨眠卧病的這段日子裏,他的屋子可謂無人問津。為避免得罪晟王妃,除了一個與“前任”交好的馬夫,府上的下人誰都不敢踏入西側院一步。榮雨眠倒是有些意外尤為關心自己的馬夫,腦海不自覺浮現曾經從說書先生那兒聽來的那些後花園故事,時常有被冷落的小妾與馬夫私奔,諸如此類。不過話說回來,那馬夫跑動跑西的,去的地方多,接觸的人也不少,消息相當靈通,平時榮雨眠頗願意與對方聊天,也從中獲知不少情報。

不過這一日的客人,并非榮雨眠的這位常客。

這日,久雪初晴,榮雨眠又恰是久病初愈,難得有些許精力出屋透氣,平日侍奉在側的初霁正煎藥,他獨自走在小道,準備往池塘邊的涼亭而去,沒走兩步,便遇到一位氣度不凡的錦衣男子。

“在下本正待通傳,不想在這裏巧遇榮公子。”那男子見到榮雨眠首先施禮道。

記憶無法告知榮雨眠“自己”是否認識對方,但見對方禮儀周全,言辭中又帶着生疏的客套,料想即便自己見過對方也僅僅是一面之緣,便以微微遲疑的語調問道:“閣下是?”

“在下奉少波,是晟王殿下的朋友。久聞榮公子大名,今日得見,真是聞名不如見面。”

若說久聞大名,榮雨眠自認自己還不至有這樣的“大名”,倒是恰恰相反,他有聽說過奉少波這個名字。說來,奉少波本身只是皇都衙門的一位刑名師爺,甚是算不上是朝廷官員,不過,他的父親奉忠明是吏部尚書,可以說是身居高位的朝中大員。這應該是趙拓明與對方相識相交的原因。而據馬夫張進所言,奉少波可以算是趙拓明的心腹謀士。

故而,對于奉少波的出現,榮雨眠多少能猜出來意。

“相請不如偶遇,不知奉公子有無興致與在下去前面涼亭一坐?”

作為趙拓明的謀士,奉少波來見榮雨眠,不外乎兩個原因。一是懷疑榮雨眠,二是想用榮雨眠。榮雨眠不認為以眼下自己的作用,趙拓明會需要堤防他。由此,他猜奉少波主要想來看一看自己能不能用,對于正在用人之際的趙拓明,是不是有足夠利用價值。

事實上,榮雨眠無意參與晟王與太子的權力之争,不過,君子坐不垂堂,行不履危,為保萬全,随時要留一條退路,他時間多得很,此刻有空聽聽奉少波想說什麽。

兩人在涼亭坐下後,奉少波果然直入主題。

“日前從晟王殿下那裏聽聞榮公子的滿杯之計,在下甚是欽佩。”奉少波說道,“說來也巧,原來聖上一直想設禦影衛守衛皇廷,只是由于不知由何人負責,才将此事一拖再拖。日前,晟王殿下因京城那些‘傳言’向聖上進谏,立即被委以重任。”

“應該說天意如此,時與殿下。”

奉少波故作為難地皺了皺眉,續道:“只是,晟王殿下被任命禦影衛指揮使,第一項任務便是招募禦影衛成員。禦影衛乃皇家秘密守衛,無法光明正大征召,為求得人才,殿下最近甚是傷神。”

話到此處,榮雨眠哪裏還不明白奉少波來意?趙拓明為募集禦影衛傷神未必是假,但奉少波如此說辭,卻旨在為榮雨眠出考題。奉少波與幕後的趙拓明應該是想瞧一瞧榮雨眠是否有幕僚之能,能否為自己獻策。

而不論榮雨眠是否有主意,眼下他都不會多說什麽。為了求生讓晟王意識到自己有用是一回事,過于顯山露水招禍端事則是另一回事,榮雨眠不會令趙拓明輕易掂量出自己的分量,這時,他不動聲色答道:“還請奉公子提醒晟王殿下身體為重,不要過于傷神了。”

面對榮雨眠的避重就輕,奉少波眼中閃過一絲訝異之色,不過很快他若無其事笑道:“榮公子果然關心晟王殿下。”

初霁在這時端着湯藥歸來。他自然認得想必時常出入晟王府的奉少波,在涼亭找到榮雨眠二人,他恭恭敬敬向奉少波施了禮,随即趕緊伺候榮雨眠服藥。

已明白今日自己無所收獲的奉少波倒也不着急離開,他耐着性子等榮雨眠服藥,接着另起話題道:“聽聞榮公子之前一直卧病,今日一見,氣色雖還可,身子卻還很虛。日前在下恰好得到一支老參,不如由在下借花獻佛,将那支老參轉贈榮公子以滋養身子?”

榮雨眠不意外奉少波并未輕易放棄探究的舉動,若假以辭色,對方就會繼續牽扯下去,思及此,他的神情一轉,淡淡說道:“雨眠乃晟王府上之人,自有晟王府的照應。奉公子好意,雨眠只能心領。”

奉少波微怔,許是将榮雨眠之言當真,神情間明顯有對榮雨眠忠誠癡情的感動和意外,話已至此,他不再多言,慨然一笑後,果斷從石凳上站起身子,擡手施禮道別:“今日得與榮公子一敘,不勝榮幸。時間不早,在下先行告辭。”

榮雨眠站起身來送別道:“雨眠身體不便,就恕不遠送了。”

奉少波笑道,“在下不請自來,自然當得不送之禮。”他的性子着實不錯,在榮雨眠這兒掃興而歸卻絲毫不以為意,此刻和善笑着便自行走遠。

榮雨眠遠遠端詳對方背影,心想自己低調言行,對方卻是深藏不露——一個僅有溫和親切的人是遠不足以成為晟王第一心腹謀士的。有那麽一會兒,他不由好奇,奉少波會如何獻計,關于招募構建禦影衛這件事。

“初霁,走,我們看馬去。”思定,榮雨眠說道。

身體狀況好到榮雨眠終于有精力出門之際,他聽聞噩耗——

“公子您忘啦?晟王殿下說過,公子您被無限期禁足,直到哪天他同意您出門為止。”初霁提醒榮雨眠道,他并不想掃主子的興致,可更擔心榮雨眠因為違背禁足令而受罰。

榮雨眠自認為是俊傑,此時不再堅持,至多心裏偷偷想,被逼急了他就夥同馬夫夾帶私逃。正那麽想着,有人從外側推開他的房門。

那個人就好像聽聞了榮雨眠的想法,出現得如此及時,饒是榮雨眠只洩憤胡思亂想,都不由心虛地吓一跳。

初霁對于趙拓明的出現則顯得相當驚喜,他是真心希望自己主子能重得晟王殿下的恩寵,于是叩見對方後,立即自己找了個由頭離開房間。趙拓明應該也的确更希望與榮雨眠私談,他并不阻止初霁離開,在初霁走出房間關上房門後,他率先開口道:“你還記得當日流月湖畔,你對本王說過的話嗎?”

這個問題突如其來,沒頭沒尾,關鍵是,榮雨眠哪裏可能“記得”?

面對這一提問,暫時不明對方來意的榮雨眠只能含糊着淡淡答道:“事到如今,多說何益?”

趙拓明從袖袋中取出一塊玉佩放置桌上,略帶愠意地自問自答道:“當日你說,你将珍藏這枚玉佩直至九泉。”

出現得如此突然又莫名的玉佩令榮雨眠怔仲良久。這不是做戲,從來擅于隐藏情緒的人這一刻是貨真價實的目瞪口呆,他想不通趙拓明究竟在介意什麽。

這個男人甚至不願給“自己”名分,可見當初所謂的流月湖畔的故事不過就是逢場作戲。而他明明全是虛情假意,卻因為榮雨眠賣掉自己送的玉佩便心懷不忿,追究責任?

身體裏仿佛有個聲音在叫嚣着自己的怨憤,通常榮雨眠更傾向溫和的方式,但這一刻,他本能以攻為守,冷然道:“晟王殿下問我是否還記得曾經的諾言,那麽,晟王殿下又記得多少自己說過的話?”

盡管在榮雨眠面前的趙拓明從來不假辭色,但他既然被說成風月高手,想必有的是談情說愛的好手段,榮雨眠相信對方一定有過甜言蜜語,故而這時選擇如此反擊。

果然,趙拓明因為這一句反問而微微頓了頓,接着,原本教人很難覺察出情緒的臉上慢慢透漏出一絲如同柔情的歉意。

“是啊,原來你我都忘了很多事情。”趙拓明緩聲嘆道。

身體裏的躁動漸漸平息,榮雨眠清澄下頭腦,決定以更理智的方式結束這場關于玉佩的小風波,然而,還未來得及籌謀對策,便見趙拓明忽而以別有深意的目光凝視向他。

因為知道“自己”失寵,榮雨眠對如今自己的身份并無太多顧慮與擔憂,可此刻眼見趙拓明眸底驀然升起的,似乎意欲重溫舊夢的顏色,不覺暗中瑟縮了一下。

他可以堅守着男人的自尊來生孩子,可他不可能接受自己淪落到成為男人玩寵的境地,連虛假應酬都不行。

“晟王殿下有聽聞過禁衛軍護軍營的副統領曾凡勇嗎?”榮雨眠生硬轉移話題。

關于趙拓明籌建禦影衛一事,榮雨眠無心插手但始終有所關注,凡事有備無患,他在有心打聽後,倒有一計可助趙拓明,眼下這一計正供他自己救急。

趙拓明對于榮雨眠忽然提到的人名微覺不解,思忖後他不動聲色望向榮雨眠問道:“此人如何?”

榮雨眠正容介紹道:“曾凡勇是前朝将軍之子,年輕時闖蕩江湖,廣交兄弟,身上江湖習氣頗重。因為身世與脾氣,在禁衛軍他一直得不到重用。可此人能力應該并不一般,三年前皇上遇刺之事,正是他第一個察覺異狀,并領着侍衛去護駕,可以說立了大功。”

趙拓明若有所思點頭道:“本王知道此人,其後父皇命他緝拿刺客,可惜未能履職,将功抵過,最終未獲拔擢。”

“據我了解,禁衛軍總領以皇上遇刺的消息不可洩露為由,不許曾凡勇光明正大搜查,從而導致緝捕失敗。”

“的确,曾凡勇未必能力不行,不過,此人與你我何關?”

“我聽聞晟王殿下正在招募禦影衛,但尋才納賢并不容易,殿下居廟堂之高,自然不熟江湖之事。所以,與其自己找一百人,不如找一個能代自己找百人的能人。”

趙拓明打量向榮雨眠沉吟道:“你認為曾凡勇是這樣的能人?”

“曾凡勇至今常有與江湖人豪飲結交的行為,認識的奇人異士必然不少,由他招人必定事半功倍。而他在禁衛軍一直不得重用,郁郁不得志,今日若得晟王殿下器重,必定忠心不二。”

趙拓明不緊不慢,思索良久,最終,他以教人看不透的平靜眼神端視榮雨眠,問道:“你心中已有人選,卻無意舉薦。眼下又為何進言本王?”

對方不是能輕易糊弄的人,榮雨眠索性直言不諱道:“片瓦之恩,亦當全心報之。只是,以色事人不如以才事人,我雖無良才,如若不棄,也願為晟王殿下分憂解惑。”

面對榮雨眠的自薦,趙拓明深藏神情,定定端詳向前者,在不知怎樣一番思量後,他若無其事問道:“所以,此後你準備随時為本王烹調你那碗解憂湯?”

“但願能為晟王殿下解憂。”榮雨眠站起身來。時世迫人,之前榮雨眠很留意用虛陽之人的禮節施禮,但這一次他擡手作揖,用的是男子表效忠的方式,以此向趙拓明明确自己的立場。

趙拓明用意味不明的眼神繼續深深注視榮雨眠,他在擺手示意免禮後,慢慢自桌上取起玉佩,然而,未如榮雨眠期望地那樣收回,相反,他将玉佩遞到榮雨眠面前,道:“本王送出的禮物,你售賣出多少次,本王都能再一次送給你。”

寄人籬下的人只能接過玉佩,“謝晟王殿下。”他對此舉不明所以,但也沒必要惴惴不安,收下玉佩後他重新在椅子上坐下。

這回站起身來的人是趙拓明。他們的談話已經得出結論,自不必繼續下去。趙拓明走到門前,他在開門離開前卻回轉身,飛來一筆道:“你問本王又記得多少自己說過的話,本王的确忘了很多,但多少是記得一些的。”

榮雨眠正不知如何回應,趙拓明已然推門走出房間。

合家歡慶的節日對于榮雨眠來說毫無意義,日子随意過着的他并不知道這日已是元宵。中午的時候,有趙拓明的侍從過來傳話,說是今晚晟王府的元宵家宴,榮雨眠被安排一同入席。

與不是家人的陌生人一同過節對于的确有些怕冷清的榮雨眠來說算不得什麽好事。初霁倒是喜出望外,由衷替榮雨眠高興,傳話的人一離開,他就開始替榮雨眠翻找晚上赴宴的服裝。

不到半盞茶的功夫,他陷入困境。

“公子,怎麽辦?”初霁在盯着榮雨眠的肚子看了好一陣後沮喪着開口道,“您唯一能穿的兩套衣服現下都穿不了。”

榮雨眠平時穿着寬松的便服倒也不覺得,眼下被初霁盯着肚子看,自己都不由覺得這個身材礙眼。仔細想想,愈發不想赴宴。

“不然,屆時初霁你就說我身子不适,不能赴宴。”榮雨眠并不确定自己此舉是否會惹出事端,但他勉強有處理事端的能力,也就不那麽害怕出岔子。

對于榮雨眠的決定,初霁卻是一臉驚恐,他瞪向榮雨眠問道:“公子你怎麽了?這可是大好機會啊!能夠入席晟王殿下的家宴,那等于就是晟王殿下默認公子你的身份。公子你就是不為自己着想,也得為将來小皇子的身份着想啊!”

以後這孩子就是他榮雨眠一個人的兒子。盡管榮雨眠還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能力做到,但只要一息尚存,他都會為了這個孩子的獨立與自由而努力。

“初霁,你要相信你家公子的決定。”榮雨眠首先道出主題,然後準備開始做文章,每回如此,他總是有一大堆能夠讓初霁立即無條件相信他決定的道理。不過,這一回有人打斷了他的文章。

打斷他的人是府上的丫鬟與外請的裁縫,丫鬟奉晟王之命送來供榮雨眠晚上赴宴的着裝,而裁縫則負責根據榮雨眠的身材進行修改。

對此,初霁既驚訝又感動,忍不住對榮雨眠感嘆道:“晟王殿下想得真是周到。”

這個年紀過輕的小孩子就是那麽容易被糊弄,随便說幾句話就深信不疑,随便做一點事就感激涕零,榮雨眠心想着之後有機會一定要教給對方更好的判斷力,可與此同時,他稱病缺席酒宴的計劃卻被悄悄改變。試穿上不需要調整就頗為合身的衣服,榮雨眠決定不要太辜負趙拓明這番好意。

到了傍晚時分,在家丁的引領下,榮雨眠帶着初霁穿行過張燈結彩、充滿佳節氣氛的主院花園,來到王府正殿。待他到時,趙拓明與他的晟王妃已在上首落座。這是榮雨眠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晟王府的另一位主人。晟王妃名為元柳,這個名字曾讓榮雨眠以為女人,後來終于接受對方是虛陽男子的現實,而今一看,卻覺得這位虛陽男子簡直比女人還女人。

民間習慣,虛陽之人通常着男裝示人,不過按規矩,虛陽同女子穿女裝亦可。此刻,元柳穿得正是女子襦裙,面上豔若桃李的濃妝,雲髻珠釵,端坐在趙拓明身側,怎麽看都是一副女主人的姿态。

在晟王夫“婦”右手邊坐着的則是同樣盛裝的女子,她名為江瑤月,榮雨眠同樣未曾見過,不過聽說頗得晟王寵愛。

榮雨眠上前見過晟王、晟王妃後在左手邊的條桌後坐下。曾經多番為難榮雨眠的元柳當着趙拓明的面,倒是一副“當家主母”的大家姿态,他特別貼心地指出榮雨眠懷有身孕,不能飲酒,故而特別為他準備了溫和的茶飲,食物方面也有用心甄選。

之所以會出席今晚家宴,榮雨眠主要還是為了接下來幾個月自己在晟王府能過個安生日子,他想着不能同比女人還女人的人斤斤計較,有意表現出謙遜無害的姿态。在元柳多次有意撫摸自己頭上珠釵的情況下,榮雨眠順勢贊美了對方的珠釵,結果元柳立即作勢感謝趙拓明這份禮物,盡管看不出耀武揚威的姿态,但多少有那麽一絲意味。

之後,元柳與江瑤月又相互吹捧起對方的妝容衣着,聊着聊着,元柳贊到江瑤月琴技高超,他提議請江瑤月彈奏一曲助興。江瑤月顯然早有準備,立即便有人捧琴上殿。果然才藝不凡的江瑤月毫不怯場,當衆表演,一曲榮雨眠認不出但至少認為好聽的曲子自她的指尖流淌而出。

一曲完畢,元柳略顯做作的贊美好一番,之後,他若無其事轉向榮雨眠,狀似不經意地說道:“榮公子,聽說你年輕的時候曾經跟着雜耍團走南闖北的到處表演?”

這件事榮雨眠自己倒是第一次聽說。

他沒想到“自己”居然有此種經歷。不過,他所能想到的,是元柳接下來的說辭——

“本宮從小就愛看雜耍表演。不知道榮公子能不能也為我們表演幾個戲法,就當為酒宴助助興?”

一旁的江瑤月立即接口笑道:“是啊,榮公子,剛才妾身也已獻醜一番,你可千萬別推脫啊。”

榮雨眠并不認為表演戲法有何丢人現眼,但他無法心平氣和接受元柳有意的羞辱。此事再明顯不過,從元柳誇贊江瑤月琴技開始,這兩人就是一搭一唱在做戲,他們設計這一出,全然是為了順勢讓榮雨眠當衆表演戲法,以此嘲笑他的出身,并将他身份貶低為可以随意要求表演雜耍的倡優。

被如此設計,榮雨眠不着痕跡瞥了眼上首若無其事端坐在條桌後的趙拓明,接着,他的嘴角慢慢揚起一絲不溫不火的笑意,從桌後站起身來,完全不會戲法的人慢條斯理朗聲說道:“既然元王妃、江側妃有此興致,那麽,不才藝拙,請教了。”

榮雨眠在低聲吩咐了初霁一句後,緩步走到正殿中央,開始表演前,他不緊不慢講起故事。

“我尚且年幼之時,曾與雜耍團到過閩北那片神秘之地。當時我們被邀請至一家大戶為府上主人母親的壽宴進行表演,席間,那戶主人對我們雜耍團一個用笛子表演的魔術相當贊嘆,他提議希望查看那支魔笛,于是,雜耍團的人便将笛子遞給主人。不想,那主人一邊說着想必這魔笛是無價之寶一邊用力折斷了竹笛。雜耍團的人因為這一意外而怔住,主人卻不以為意笑了,他道自己祖上曾留下一句咒語,有這句魔咒便可為我們還原那支魔笛。眼見我們不信,他将自己手上的玉扳指一并掰斷,然後命人拿來一只空酒壇。在衆目睽睽之下,他将斷笛與碎扳指親手放入酒壇,以紅布蓋上,之後,他念了一句大家皆聽不懂的咒語。待揭開紅布後,完整的竹笛與玉扳指呈現在所有人面前。”

元柳不自覺聽得入神,當榮雨眠的敘述告一段落,他下意識追問道:“這世上當真有如此神奇的咒語?”

榮雨眠淡淡一笑,接着細說道:“當日我亦不信,便借年輕不懂事纏着那戶主人讨教訣竅,之後有幸得那主人指點,學會名為天罡歸元的這套咒語,任何珍貴之物只要在剛損壞的一炷香內被放入密封之所,不為人見,那麽,只需完成咒語吟誦,必能還原寶物。”

按着榮雨眠指示去找空壇與紅布的初霁這時返回正殿,他捧着空壇走到榮雨眠身邊。榮雨眠也不解說,驀地伸手去撕身上趙拓明命人送來的綢緞長衫的衣擺。

綢緞撕裂的聲音在一片安靜的正殿尤為清晰,榮雨眠神情自若将撕下的衣擺放入空壇,接着,他示意捧着空壇的初霁随自己一并走到上首桌前。

“為了表示我的表演并無作假,不如請元王妃當見證。不知元王妃是否能借我一件身上最珍貴的飾物?”

提出想看戲法的正是元柳,此時他自然不便拒絕,正遲疑着可以借用身上什麽飾品,榮雨眠朝他頭上一指,道:“不如就元王妃頭上這支晟王殿下送的珠釵吧?不論物價如何,晟王殿下的心意自然是最珍貴的。”

榮雨眠所求是最珍貴之物,元柳倒也不能否認,而聽了榮雨眠的故事,他甚是想見識一番這個神奇咒語,當下不再多想,伸手取下珠釵。

榮雨眠在接過珠釵後立即用力折下,釵身應聲而斷,他終于心下暢快,不過話說回來,他的臉上始終是不動聲色的一臉神秘淡定,裝模作樣擡手向衆人展示斷釵後,他将之投入空壇之中。折返大殿正中央繼續表演前,榮雨眠瞥向右手邊的江瑤月,對方也很是想看他出洋相,他決定給對方一個機會。

“江側妃可有興致一同見證?”榮雨眠微笑着問道。

江瑤月果然有意一試,她從手腕上取下玉镯,好奇問榮雨眠道:“榮公子,我可否親自斷了玉镯放入壇中?”

榮雨眠心中好笑,表面繼續故弄玄虛道:“江側妃盡可親自一試,只是請不要查看壇內情況。”

得此說辭,江瑤月饒有興致親手将玉镯往桌面輕敲,她敲了兩三下,才終于把玉镯敲成六七斷。

初霁甚是聽從榮雨眠的吩咐,在江瑤月放入斷玉镯時,他小心用紅布盡量遮蓋壇口,不讓江瑤月有機會往裏一探究竟。待所有損毀之物都放入壇中,榮雨眠示意初霁将空壇放置在正殿中央地上,接着,他小心半跪,将自己撕裂的長袍下擺斷口一并放入空壇之中,之後,用紅布蓋在壇口之上。

“閩北以北是夏鬼之地,相傳夏鬼之族金發碧眼,長相如同鬼魅,語言也與我們大有差別,說起話來聲音嘔啞嘲哳、粗澀難聽。不過,據閩北那主人說,他們一家有夏鬼血統,那句咒語便是源自夏鬼語言,一旦吟誦,便有回天之力。”

榮雨眠煞有其事介紹着自己的咒語來歷,接着,他将雙手同時按在壇口紅布之上,提高聲音念起“咒語”——

“What the fuck!You asshole,you bastard,damn you……”

在一通暢快的“咒語”之後,榮雨眠忽然伸出右手按向自己的肚子。原本他正以半跪坐的姿态手抵空壇,此刻,他的身子前傾,重心不穩,按着壇口的左手一個打滑直接打翻壇子,自己整個人也幾乎倒在地上。

“好疼……”榮雨眠做着戲痛呼道。

大殿一時慌亂起來。元柳作為晟王府掌家之人,立即站出身來進行安排,他令家丁趕緊去請大夫,自己從長桌後繞出,走近查看榮雨眠的情況。

榮雨眠低頭躲開查看打量的目光,兀自假裝自己腹痛。這時,趙拓明也朝榮雨眠走了過來,他沒有進行任何詢問,直接打橫将榮雨眠自地上抱起。

“本王先送你回房間。”趙拓明淡淡道。

長那麽大,只騎過男人脖子的榮雨眠頭一回被人如此抱起,他不覺一驚,下意識抓向趙拓明衣領,接着,才注意到自己竟然以如此狼狽的姿态被一路抱着穿行過大半個晟王府,一路接受府中下人的異樣目光,直至回到西側院。

天真單純的初霁不知榮雨眠有意做戲,此時緊張得一臉蒼白,用快要哭了的表情緊緊跟在趙拓明身側。為了安撫初霁,榮雨眠只得一邊假裝疼痛,一邊不停安撫對方道:“放心,我沒事。”

除初霁之外,趙拓明的随時侍從也一路跟着自家主子來到西側院。待趙拓明将榮雨眠放置到床上,前者示意自己的侍從先行離開。侍從領命退出房間,趙拓明站在床邊俯視向榮雨眠,短暫的沉默後,他緩緩說道:“元柳他們的确不懂事,可不過是随意鬧一鬧,你又何必跟他們一起胡鬧?”

榮雨眠自然聽得懂趙拓明說辭,事實上,一開始他就料到趙拓明很可能看透自己的花招。若說有什麽是他沒料到的,應該說只有趙拓明的态度。趙拓明特地遣走自己的侍從才揭穿榮雨眠所為,顯然是不打算追究此事。為此,原已盤算好了連趙拓明一并對付的人這會兒居然有點受寵若驚的感覺。不過,很快他端正自己的态度——如果決定好說謊,那麽,到最後一刻都不應該改口。

榮雨眠神情不變答道:“恕雨眠不明白晟王殿下言下之意。”

趙拓明也不着惱,只定定注視榮雨眠道:“王府的家務之事本王是從來不會插手的。”

這應是趙拓明的保證,供榮雨眠安心自己不會被追究這番捉弄,然而,榮雨眠莫名有一種對方在解釋為何方才沒阻止元柳說要看戲法的行為。他依舊沒有承認自己設計欺騙,但此刻不再假裝疼痛,只緩聲道:“晟王殿下志存高遠,的确應該心無旁骛。”

正說着,有匆匆的腳步聲從外間傳來,很快,家丁敲門,說是請的大夫已到。

初霁還沒徹底明白自家主子其實沒事,這會兒他趕緊跑去開門請大夫進屋。大夫入內後,并無不适的榮雨眠打發道:“之前只是驟然一陣疼痛令我慌了神,眼下已經緩過來,就不必勞煩大夫了。”

大夫還沒說什麽,趙拓明已不容置否道:“你的身子一貫弱,還是請大夫瞧上一瞧為好。”

此言一出,榮雨眠立即想起先前自己差點病死的情形。既然趙拓明知道榮雨眠身子弱,之前那不聞不問的态度豈不是正說明對方完全不在乎他與孩子的死活?

思及此,榮雨眠不再拒絕大夫,而是假意恭敬對趙拓明道:“晟王殿下公務繁忙,雨眠不便耽誤,殿下請先回吧。”

縱然榮雨眠說得謙卑,趙拓明也還是能聽出言語間的冷淡拒絕,不過,他并不以為意,在交代了大夫好好診治後,推門走出房間。

最近身體狀況尚可的榮雨眠在大夫簡單的把脈後得到腹中胎兒目前相當穩定的保證,之後,大夫稍稍調整了先前的安胎方子。初霁千恩萬謝将大夫送走,待他重新回屋,榮雨眠正容道:“初霁,打明兒起,我來教你孫子兵法。”

初霁眨了眨眼睛好奇問道:“公子你說的孫子是誰的孫子?”

榮雨眠還真不好回答這個問題。

第二日,榮雨眠還來不及教自己小厮怎麽變得聰明,他這冷清的西側院便先迎來一位稀客。

饒是昨日榮雨眠才見過對方,卸去一臉濃妝之後,他差點沒認出這位晟王側妃。

不過,縱是榮雨眠認不出對方的臉孔,他也能認得出對方的來意。昨晚趙拓明表明自己不管王府家事,現在想來,榮雨眠認為對方沒說實話,事實上,趙拓明故意當衆送榮雨眠回房間,這無疑是替榮雨眠招敵。原本晟王妃就已經忌憚榮雨眠所懷身孕,經昨晚趙拓明親自護送一事,只怕心中是有更多怨憤嫉妒亟待發洩。如今,顯然唯晟王妃馬首是瞻的晟王側妃江瑤月忽然來訪,這其中必定有着某種意圖。

一時之間榮雨眠也無從猜測對方究竟有何具體計劃,索性先靜觀其變,以不變應萬變。

只帶了一名丫鬟的江瑤月在被請進屋子後首先假惺惺關心了一番榮雨眠的身體情況。“雖說虛陽之人的胎兒有着相當強韌的生命力,但榮公子也還是要好生仔細着啊。”她邊說邊令丫鬟從提籃中拿出一碟精致糕點,又道,“晟王妃由于有很多事務處理,沒空前來探望,這是晟王妃特地命人為榮公子準備的糕點,讓我帶來給榮公子嘗嘗。”

既然這碟糕點頂着晟王妃的名義被送來,那應該不至于有什麽問題,榮雨眠示意初霁奉上茶水,自己則稍稍轉動桌上的糕點放置在圓桌中央,對江瑤月道:“貴客臨門,我也沒什麽可招待的,請江側妃與我一同品嘗晟王妃的糕點吧。”

對于榮雨眠的邀請,江瑤月也不推卻,她喝着茶随意拿起一塊糕點送入口中。榮雨眠不着痕跡暗中打量,眼見對方神情自然,在取糕點的時候絲毫沒有遲疑,只是随手就最方便的位置拿取,于是,特地轉動過糕點盤的人不再多疑,也跟着取了一枚糕點。

江瑤月又喝了一口茶,随即目光落到榮雨眠隆起的腹部,故作關切地問道:“榮公子這身孕,已六月有餘了吧?殿下有給小皇子取名字了嗎?”

趙拓明連這孩子死活都不甚關心,又何來的閑情逸致為孩子取名?聽得出江瑤月有意試探的榮雨眠在回答之前進行了一番考量。完全無意“争寵”的他希望通過表現弱勢的姿态得以息事寧人,而與此同時,若趙拓明的這兩位妃子一意孤行與自己為敵,他也必須留有後手,基于如此立場,他故作心事重重狀,低聲嘆道:“我與這個孩兒命運多舛,哪有福氣得到晟王殿下的關心。”

江瑤月微微訝異地追問道:“榮公子何出此言?”

榮雨眠苦笑着語焉不詳道:“只怪我生得不好,連累我的孩兒一并不得晟王殿下歡心。”

“榮公子仙姿玉質、超塵脫俗、惹人憐愛,晟王殿下必然是歡喜都來不及。”江瑤月裝腔作勢着表達不同意見。

榮雨眠平生第一次被人誇得心痛不已,心想若自己當真“仙姿玉質、超塵脫俗、惹人憐愛”,這輩子都要躲在家中絕不出門丢人現眼。

江瑤月依舊疑惑着榮雨眠微妙的說辭,只是,榮雨眠有意婉轉回避,她始終問不出所以然來,最終只得放棄。兩人又随意聊了幾句,之後,江瑤月起身告辭。

在江瑤月離開後,榮雨眠與初霁一同分食了的确頗為美味的糕點,接着,他提醒初霁随時留心關注這位晟王側妃還有什麽後續動靜。

榮雨眠自是希望自己能與這兩位分明與他無任何利益沖突的皇子妃相安無事,然而,世事通常不盡如人意。很快,晟王府上下有傳言起,說是晟王側妃在探訪榮雨眠之後,回來身上便起了紅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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