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榮雨眠的肚子一直不顯,行動也算便捷,只是時日到了,多少變得懶于動彈。當然,另一方面也是他不敢過多折騰,以免出現任何差池。這一日,皇城天氣晴朗,天高雲淡,榮雨眠一早起身便心情不錯,之後,晟王府上已經沸騰過一回的消息傳至西側院——晟王妃喜得皇子,榮雨眠招來自己的小厮。“初霁,我帶你出門逛逛。”
最近,向來講究派頭的榮公子終于有足夠的錢財供他出門揮霍。這與他行騙收益并無太大幹系,主要是趙拓明信守承諾地兌現了自己的懸賞。那日榮雨眠催讨欠款,第二日趙拓明便讓常安送來足足一千兩的銀錠以及一筐蘋果。銀子給足,即便榮雨眠覺得好氣,卻也有些好笑,于是便讓常安給帶了一句回話。“王望辋忘惘。這句話的意思是一個名字為‘王’的人望見前往游塵湖馬車的車輪便忘記所有煩惱。不過,晟王殿下聽得懂,你無需解釋,直接說這五個字便行。”至于常安究竟是只傳一句犬吠聲還是将榮雨眠這借着犬吠的暗嘲一并說與,榮雨眠都不擔心,他在晟王面前不是未有過更放肆的表現。
那筐蘋果吃完之前榮雨眠始終沒找着花銀子的機會,及至這日,他帶初霁出門,終于得以用銀子擺個派頭。首先,他給自己租了頂豪華大轎,初霁同樣以轎子代步,華貴如晟王府,也從來沒這般場面。待坐上轎子,榮雨眠只管讓轎夫送他們去游塵湖畔最豪華的酒樓。
八擡大轎平平穩穩穿行過皇都最熱鬧的大街,半柱香的功夫後,在一家酒樓門口停下。
榮雨眠跨出轎廂,擡頭往酒樓大門望去。立即,“悅然酒樓”四字呈現在他眼前。榮雨眠自然記得,這是“自己”曾經賣藝的場所。未避免遇到“熟人”,他在微微思索後決定改換酒樓,不想,還未來得及轉身上轎,便有人喚住他。
“榮公子,你我真是有緣。”太子的第一謀士向文星含笑走向榮雨眠,一邊作揖一邊寒暄道。
連續兩回自己獨自出門都遇見對方,榮雨眠不得不懷疑這是否當真是只是“有緣”。他心中警覺,臉上卻只是表現出一絲疑惑。向文星瞧他神色,補充解釋了一句道:“小生在附近剛了卻一樁事,因悅然酒樓是平日最愛去往的場所,便過來坐上一坐。”
榮雨眠作勢信了對方說辭,展顏一笑道:“當日你我在此相識,不想今日又在此處巧遇向公子。”
向文星伸手往酒樓做邀請動作,道:“相請不如偶遇,容小生做東,請榮公子裏面一敘?”
若非對方另有目的,這番相請多少也本着與晟王身邊的人多接觸總是有益無害的道理,而榮雨眠的想法不盡相同卻也差不了多少,他有心領教這位天下第一謀士,于是順勢道:“上一回向公子出手闊綽,這回由我借花獻佛回請向公子吧。”
向文星也不客氣,笑着與榮雨眠一同步入酒樓。
向文星果然是酒樓常客,榮雨眠這據說來賣過藝的人還未被認出,小二已經殷勤領貴客向文星往樓上所謂的專座而去。
很快,榮雨眠令初霁領着轎夫在樓下用餐,自己則同向文星在酒樓兩層臨湖的雅座落座。
待酒水上來之前,向文星不着痕跡打量向榮雨眠,小心試探道:“今日榮公子是出門散心吧?”
榮雨眠還真不知自己是聽懂還是沒聽懂這句話,又是該表現出聽懂還是沒聽懂這句話,他想了想,不答反問道:“向公子何出此言?”
向文星立即笑着請罪道:“小生失言了。晟王妃喜得皇子怎麽說都是晟王府上的大喜事,小生先向榮公子道一聲喜。”
榮雨眠冷淡下表情道:“我并非晟王府上的人,此事與我無關。”
向文星暗自觀察向榮雨眠的神情,刻意的停頓後意有所指道:“榮公子也懷有晟王殿下的皇兒,十月懷胎甚是漫長,什麽差池都可能發生,若榮公子順利誕下麟兒,自然遲早被冊封為皇子妃。”
榮雨眠注意到對方的眼下之意。“十月懷胎甚是漫長,什麽差池都可能發生”,這顯然不是在說榮雨眠。正那麽想着,生怕他聽不懂的向文星更進一步暗示道:“即便晟王妃順利誕下嫡子,想必晟王殿下也會疼愛榮公子的孩兒。”
“順利誕下嫡子”這件事并不是那麽簡單的,畢竟——“十月懷胎甚是漫長,什麽差池都可能發生。”
至此,榮雨眠哪裏還不明白向文星的意圖?
想來太子的确忌憚趙拓明擁有正統子嗣,雖不至于為此冒風險不擇手段,但若有一線希望,向文星還是很希望榮雨眠能從中破壞,成功阻止當今皇帝的嫡孫降生。
使計用謀,兵行詭道,榮雨眠都能接受,但背信棄義、玩人喪德又是另一回事。縱是有心虛與委蛇,這種已經觸及他底線的行為還是令榮雨眠連敷衍一下的興致都提不起來,正反不是攸關性命的要緊事,他也無意再綢缪周旋。人生在世,當俯仰天地,無愧于心。
念及此,榮雨眠将手中茶杯中的香茗往身旁的地上一潑,淡淡道:“我聽聞人說,酒逢知己千杯少。可眼下,我卻是連茶都喝不下去。向公子,請恕我失禮。”
向文星顯然絲毫未預料到榮雨眠如此反應,素來從容不迫、措置裕如的他不覺微怔了怔,片刻後才回過神,接着,欠身肅然作揖道:“榮公子,是我失言。榮公子石赤不奪,我卻以升量石,實在愚昧。”
這是榮雨眠頭一回從對方眸底見到一絲真誠,為此,他稍稍緩和下臉色。
接下來席間,向文星不再隐晦曲折說些什麽,随意閑聊倒是妙語珠玑,他知榮雨眠無心結交,也不待酒足飯飽,飲食過半便客套了幾句而後起身告辭。
榮雨眠被獨自留下,他并未特地找來初霁陪自己,而是端着茶杯轉頭往窗外的游塵湖眺望去。自古登高臨遠都是鄉愁,榮雨眠無法遠眺向真正的故鄉,卻依舊有悵然若失的哀愁在心間彌漫開來。仔細想想,比起他鄉異客,他才是真正的流離失所,歸去無處。
手中的茶已涼去,榮雨眠只靜靜望向粼粼湖面。目光所過之處,他注意到樓下街道有一人與幾個官差匆匆而過,想了一下,他起身靠近窗邊,目光一路追随那人背影,直至那人走至一戶人家門前,推門入內。
雕金镂花的豪華轎子在街邊停了很長一段時間。轎夫們或倚靠或跨坐在湖邊的石欄上休息,初霁是最待不住的,要不便跑到一邊瞧小攤上的貨品,要不便來到轎中榮雨眠身邊關心地問渴了沒,餓了沒,冷了沒,熱了沒。
直至日懸中天,榮雨眠關注的那戶人家大門才從裏面被打開,只見幾個官差與奉少波一同從內走出。
早得吩咐的初霁立即上前向奉少波問安。榮雨眠則緩步跨出轎廂,然後向主動迎面過來的奉少波相互施禮。
“榮公子今日好興致,趁着天晴出門游玩?”奉少波首先微笑寒暄。
榮雨眠望了一眼先行離開的幾個官差,也不浪費時間,直接進入正題道:“奉公子,此處可是有案件發生?”
原本奉少波無意提及這一話題,但榮雨眠只憑着幾冊卷宗便解開連續兇殺案的關鍵謎題,這一能力令奉少波記憶猶新,這時,他耐心細加說明:“榮公子所料不錯。住在此間的木匠被人殺害,現場被翻得淩亂,錢財搶劫一空,看來像是一起謀財害命案。”
曾充當一回角落裏老人的榮雨眠此刻對體驗柯南道爾爵士筆下福爾摩斯的職業興致頗高,見奉少波似乎也有意與他讨論案情,幹脆道:“當仁不讓于官。今日教我遇見如此惡行,奉公子,也容我出一臂之力吧。”
“榮公子願意指點迷津再好不過。”奉少波含笑答道。
“不知我是否能看一眼罪案現場?”石楠根煙鬥與放大鏡并沒有,可留下真兇每一個動作痕跡的現場在小說中是主要的故事場景之一,榮雨眠希望能親眼瞧見。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有此權限又的确願意他介入的奉少波對于這一請求卻毫不猶豫搖頭拒絕。“上一回考生連續被殺案件中,晟王殿下特地吩咐過,不能讓懷着身孕的榮公子見到血光,觸了煞氣。”
一時之間,榮雨眠莫名想到:當日趙拓明珍惜他腹中孩兒,如今有了自己的嫡子,只怕不再如此重視。
另一邊,奉少波是鐵了心不讓榮雨眠去往案發場所,他四顧張望了一下,建議道:“前面便是悅然酒樓,不如我們移步酒樓詳談?”
剛在悅然酒樓飽食的榮雨眠依舊能再吃一點、再喝一點,他點頭同意,很快,與奉少波重新回到酒樓之上。
兩人坐定後,奉少波爽快進入正題——
“那死者名叫劉廷,是皇城有名的木匠,據說手藝數一數二。昨日他收工回到獨居的家中,似乎是傍晚的時候遇到闖入家中的賊人,他并沒來得及呼救,就被盜匪用利器割開喉管致死。兇器不見蹤影,死者家中的東西被翻得亂七八糟,有衙役尚在檢查那片狼藉,看會不會有搶匪不小心掉落的物品。”
奉少波暫且介紹了案件的概貌,有許多細節正待展開,以便能同榮雨眠一起讨論,然後,已在這簡單介紹中覺察到異樣的榮雨眠不待更進一步的說明便問道:“我見方才那屋子頗為簡陋,不似有錢人家?”
奉少波解釋道:“這劉廷平日甚是節儉,雖然收入頗豐,卻都存在家中,不知是否因此招致殺身之禍。”
“作為木匠,劉廷是否一般都是白日出門工作,晚上回家休息?”
奉少波并無足夠調查給出确切結論,但他對自己的答案還是有些把握。“木匠通常都是白日工作,一如死者遇害這日,他便是在太陽下山後歸家的。”
榮雨眠指出疑點道:“盜匪未因為房屋簡陋便以為家中沒有多少錢財,可見對死者的情況有所了解。可若他了解死者作息,又為何故意在傍晚這種死者肯定在家的時候實施盜竊?”
奉少波微微吃驚地脫口而出:“所以,那兇徒謀財只是其次,害命才是本意!”
“只怕謀財不是其次而是掩飾。”榮雨眠道,“你說死者喉管被割開致死——普通人殺人或刺或砍,割喉操作不易,若非擅長殺人,只怕很難一擊成功。而一個擅長殺人的人,應該不至去小小木匠家謀財。”
榮雨眠說到行兇手法,奉少波想起一事,道:“說來死者全身唯一的傷就是喉嚨,但喉嚨那割傷卻相當奇怪,似乎是被利刃來回割鋸,傷口深長,血肉模糊,甚是恐怖。”
榮雨眠沉吟道:“若兇手的确擅于殺人,割喉只需輕輕一刀便已足夠。再說,割喉殺人時哪有餘裕來回割鋸?那傷口只可能是事後再補……若兇手擔心死者未死透,沒必要特地往喉嚨上割……他把死者喉嚨的傷割得更深——想必是為了掩蓋相當确鑿的證據!”榮雨眠猛地意識到,他擡頭望向奉少波快速說下去:“我想,死者原本的致命傷一定極薄,薄到官差——我想,那個人很可能是你,兇手明白,只要你看到那道傷口,便會猜到能夠如此殺人的是誰,所以,兇手才必須破壞那道傷。”
“可我并不認識這樣的高手。”奉少波先是有些迷惑,但很快,能夠擔任智囊的人迅速反應過來,他恍然大悟道,“能夠擁有如此高手的人,除了太子,想必全天下也沒幾個人了!”
榮雨眠繼續想下去。“可太子為什麽要殺一個小小木匠?”
“是啊。太子與劉廷能有何幹系?”奉少波跟着琢磨。
“太子不可能圖謀死者任何東西,除了殺人滅口,應無其他可能。只是,死者能知道些什麽?”
一經啓發,奉少波握拳拍手,意氣風發道:“待我好好查查劉廷之前都給哪些人家幹過活!”
望向将太子當成敵人的晟王黨,榮雨眠微微遲疑後試探道:“你我讨論只是可能性之一,尚無明确證據證明前,案件很可能另有真相。”
奉少波立即明白榮雨眠的言下之意,他微笑回道:“太子所作所為固然是我關注重點,然而,自上一回考生連續兇殺案中榮公子的提點,我終看清,刑名師爺便該找出真兇為首要己任。一切都有待查證,死者待伸張正義,此事我也是當仁不讓,榮公子請放心。”
奉少波這番話令榮雨眠不覺聯想起之前向文星所為。這兩人分別是太子與晟王的第一謀士,個性品行卻不盡相同,這是否意味着,他們所事之主也同樣德行相異?
榮雨眠回到晟王府已是日薄西山。邁入那鮮有人問津的西側院,他便有一種奇異的直覺。果不其然,當他推門走入自己的屋子,只見趙拓明正坐在他的桌邊對着一壺酒獨飲。
跟在榮雨眠身旁的初霁對于趙拓明的出現甚是驚異,不過驚異之後他快速跪安晟王,消失不見。
被留下的榮雨眠從訝異與迷惑中回過神,他慢慢走近桌邊,在趙拓明對面坐下。坐下後他一言不發,畢竟,又不是他自說自話到別人的房間喝酒。
而作為不速之客的趙拓明也不作聲,依舊提着酒壺自斟自酌。
榮雨眠心想這個人一邊謀大業,一邊生孩子,居然還抽得出空到別人屋子喝酒,還真是個能人。當下,他只當對方并不存在,伸手往桌上茶壺而去,準備為自己倒一杯茶水。
注意到他動作,趙拓明擡眼望過來,阻止道:“桌上的茶水是涼的,別喝。你若渴了,我喚人給你換壺熱茶。”
為身體着想,榮雨眠也不堅持,不過,他也拒絕了熱茶,只道:“我并不渴于茶水,倒是,我想晟王殿下應該渴于傾訴,因此才坐在這裏吧?”
從來眼神深邃的趙拓明這一刻眸底帶着一絲迷離,他定是喝了不少酒,這時花了一番功夫才理解榮雨眠的話,之後,嘴角揚起一絲自嘲般的笑意。
“我這故事還從未有人聽過,你可敢聽?”
“若晟王殿下以為我不敢,又怎會坐在此處?”
聞言趙拓明一笑,道:“的确,在我面前你總是肆無忌憚,可見膽大如鬥。”
事實上,榮雨眠認為自己規行矩步,謹言慎行,但此刻也無意争辯,只道:“所以,我自敢聽。就不知殿下敢不敢說?”
如同聽聞笑話,趙拓明不禁笑出聲來,好半晌後,他才慢慢收斂笑意,轉而嘆道:“我還真沒你這般膽量。不過,正如你所說,若我不敢,又怎會坐在此處?”
榮雨眠未再多言,他默默等實際正躊躇難決,不知自己是否該開口的對方作出最後的決定。
不知多久過去。
又幾番舉杯一飲而盡的趙拓明眉宇間漸漸凝結起寒如冰霜的凝重。“那年我五歲,我的二皇兄,即當今太子,當年也不過十四五歲。”他沒頭沒腦開啓這個故事,“那時,父皇登基不到一年,朝中臣子進谏,請父皇立太子。至于太子的人選,自然是皇後的獨子,也就是我們的大皇兄。大皇兄才智過人,為人正直,的确堪當大任。只是,他自幼身子骨弱,父皇恐他倏忽而逝,加之平日也不甚喜愛,為此,一時遲疑。”
榮雨眠聽說過這位大皇子,據說大皇子于十八年前不小心跌落池塘不幸溺亡,眼下,趙拓明正在講述十八年前的往事,榮雨眠有隐約預感,只怕趙拓明的故事與他在外間聽聞的并不一致。
“那一日,”趙拓明擡眼往虛空望去,有那麽一剎那,他仿佛回到五歲,眼中流露出一絲稚童般不加掩飾的驚恐與不安,“我在禦花園躲避正要送我去尚書房的宮女,接着,我越走越偏,來到冷宮西邊的一處池塘邊,我心想這裏是個躲藏的好去處,便鑽進假山往外張望,瞧是否有人能找到我。因此,我無意間見到因病不用去尚書房,來到這冷清池塘邊散心的大皇兄。我正打算跑出假山上前與大皇兄說話,不想二皇兄在這時現身。二皇兄馬上也要去尚書房,擔心他帶我一起前往,我又躲回假山隐藏行蹤。我在假山後望向交談了一陣的大皇兄與二皇兄……我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後我無數次回想,只能想起大皇兄掉落池塘掙紮的畫面,二皇兄就站在池塘邊,他看來受到驚吓,愣愣站着,之後,卻忽然轉身走開。那個地方少有人跡,大皇兄呼救聲又弱,根本無人聽聞,我在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跑出假山找人求救。之後……”
趙拓明未再說下去。榮雨眠知道之後發生了什麽。所以外傳大皇子在十八年前不小心跌落池塘溺亡。趙拓明沒來得及救自己的大哥,他甚至沒能說出當時的真相。
可是,榮雨眠不認為這是對方的錯。
“如果我是你,我可能還不如你做得好。至少,你保護自己活了下來。”
趙拓明自嘲道:“是啊,我只求自保,只得自保。”
榮雨眠正容道:“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你求自保,盡的是孝道。百行孝為先,這才是君子所為。”
趙拓明微微疑惑地轉頭打量向榮雨眠,他瞧了榮雨眠好一陣,忽而輕笑道:“你在安慰我嗎?”
“難道晟王殿下還需要我的安慰嗎?”榮雨眠不答反問。
趙拓明輕緩道:“若我不需要安慰,又怎會坐在此處?”
榮雨眠心中一動,一時不知說什麽好。
趙拓明又回到主題,接着說下去:“自那以後,我心知帝王之家鮮有兄弟親情,卻多得是骨肉相殘,于是決定,終我一生,我只讓一個女人為我生子。我的孩兒不會有其他兄弟姐妹——這是我所能想到的,避免我孩子同根相煎的唯一辦法。”
榮雨眠注意到趙拓明本能選擇的措辭——“只讓一個女人為我生子”。
在趙拓明心中,果然,他從來沒想過讓虛陽之人為他傳宗生子。方桌下,榮雨眠的雙手不自覺握緊,他在意識到後又一點點慢慢松開自己的手指。
“所以,當日你因我醉酒受孕,之後來到晟王府,我并不是很高興。”趙拓明低聲說道,他凝視向榮雨眠的眼睛,又緩緩補充道,“但我現在的想法不一樣。”
榮雨眠沒能出聲,他沉默着聽趙拓明繼續講述。
“為不輕易便有孩子,我在晟王府的時候,日常所服的補品中暗地請大夫為我加了一味藥。”趙拓明說到這裏猛地頓住。
榮雨眠還不至蠢鈍到聽不懂這句話,為此,從來擅于保持鎮定的人竟不自覺吃驚得瞪大了眼睛。
——趙拓明一直在服藥,晟王妃又怎會懷上他的孩兒?
榮雨眠不由感嘆,作為男人,若自己遇到這種事,絕對無法如趙拓明這般冷靜。
顯然看懂榮雨眠“欽佩”之情的趙拓明苦笑道:“得知此事,我也曾一怒之下想要休妻,可元柳是當朝丞相之子,如今時節,我怎可将元丞相推向二皇兄?”
榮雨眠能夠理解趙拓明的選擇。“丈夫無所恥,所恥在無成。”
“我将成為一個來歷不明孩子的父親,并繼續當行為不端妻子的丈夫,而眼下,我只會借酒澆愁,這樣的我,還算什麽大丈夫?”
榮雨眠從未見過這般模樣的趙拓明。失意與醉酒讓從來冷峻鎮定的晟王殿下看來如此頹唐消沉,如此精神不振……如此令人于心不忍。
一直以來有心抗拒,可這種時候他不得不接受現實。丈夫實際亦該有所恥,只是,他沒道理以喜歡上一個男人為恥。
榮雨眠慢慢站起身來。他走近趙拓明,伸手将對方始終不肯放下的酒杯取走,之後,握着對方的手輕輕按向自己隆起的腹部。
“至少,你還将成為自己孩子的父親。”
趙拓明微微遲滞的眼眸中流動過溫柔的光芒,他擡眼望向自己貼在榮雨眠腹部的右手。
最近這段時間,榮雨眠能夠更明晰感受腹中孩兒的動靜,只是,通常情況下孩子很太平,少有大動靜。不想,此時趙拓明的手掌才貼上來,腹中孩兒便仿佛有所感應,竟似起腳踢了一下。
趙拓明眼中晃過一絲驚喜。“他在動。”
榮雨眠暗道:他在踢你解恨,誰讓你這麽晚才來看他。
……可不知為何,他的嘴角不自覺揚起一絲笑意。“今天他已經睡了一天,大概剛醒來。”
趙拓明繼續将手緊貼在榮雨眠腹部,他想了想,問道:“你為這孩子想過名字了嗎?”
榮雨眠有想過管這個孩子叫榮革命,可眼下他改變主意,無論他與孩子是去是留,他都希望這個孩子姓趙。
“還不曾想過。”面對趙拓明的問題,他回答道。
趙拓明微笑道:“我有想過,我希望為這個孩子取名趙與榮。”
榮雨眠注意到趙拓明的措辭,他說自己希望為孩子這般取名,這位當今皇帝的五皇子對自己孩子的命名如此有商有量?
“與衆不同,安富尊榮。這個名字的确不錯。”榮雨眠緩緩說道。
趙拓明頓了頓,随即戲谑挑眉道:“看來也就趙這個姓你想不出好詞來形容。”
這能是榮雨眠國學不好的錯嗎?“趙”這個字只用作姓氏,榮雨眠能怎麽編?他沒好氣瞥向明顯故意挑刺的人,道:“張綱埋輪、張弛有度,張倒是好字,但這孩子姓張适合嗎?”
“我是覺得不适合,我怕張進覺得适合。”
“……有你這麽說話的嗎?”
“你還去人家張進的屋子呢。你我誰過分?”
“那的确是我疏忽了。”榮雨眠想了想,哄騙醉酒之人道。
“事實上,是我疏忽了。”趙拓明在片刻的沉默後突如其來說道,“當日我自己得意忘形,向你展示射術,之後你在二皇兄的謀士面前失言,致使二皇兄就此忌憚于我。這是我自己不慎之過,卻遷怒于你……你還怪我嗎?”
此事榮雨眠毫無立場責怪,他不敢深究當初的“自己”是否單純失言,此時只能答道,“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後種種,譬如今日生。”他真心希望如此。
趙拓明輕輕嘆了一聲,随即,傾吐而出:“我本志不在天下,也無意與二皇兄一争。事實上,我游戲人生說是作态,卻也只為自保。若說有所經營,同樣僅是未雨綢缪。如若順遂,我本意在逍遙一世。可惜,天意弄人,如今我已騎虎難下……休戚相關,榮辱與共,你可願意?”
榮雨眠低聲一字字回道:“我們的孩子名為與榮,想是天意教你我榮辱與共。”
趙拓明聞言不禁展顏一笑。他擡頭望向站在身邊的榮雨眠,始終放在後者腹部的右手終于放開,接着,握住後者的左手。一時之間,一切盡在不言。
榮雨眠從未與男性有如此親昵動作,感受着趙拓明手指在自己掌心的摩挲,他既想抽走自己異常不自在的手……卻又感到不舍。趙拓明轉頭望了望半掩的窗戶,終于意識到時辰。“已經很晚了吧?我們早些歇息吧。”
榮雨眠點頭正準備送客,然而,只見趙拓明從椅子上站起身來,拉着他的手一起往床邊走去。
先是為了經濟救國的學業,後是為了革命事業,活了三十多年的榮雨眠甚至沒有過與異性的親密接觸,此時趙拓明的舉動當真是驚吓到他。
他才接受自己喜歡男人的事實,哪能覺悟那麽快地接受更進一步發展?
“晟王殿下……”榮雨眠脫口而出,甚至不小心結巴了一下。
正往床邊走的趙拓明轉回頭打量向榮雨眠,後者自認為擅于隐藏心思,卻不知怎麽回事,輕易被前者看了個透,趙拓明莞爾一笑,道:“如今你身懷六甲,我自然不會做什麽。”
榮雨眠心想那你為什麽不回自己屋子睡覺?趙拓明好似聽見一般,笑着解釋道,“酒喝得上頭,我走不動道。”語罷又安撫榮雨眠道,“我酒喝得上頭,力有不逮,有心怕也做不了什麽。”
榮雨眠倒是認為對方力所能及地戲弄了自己,可是,他沒法與醉鬼講道理,一個不留神,已經被趙拓明拉到床邊。
榮雨眠很難判斷趙拓明所為是否算得上信守承諾。總的來說,趙拓明真的沒有做什麽,他只是在床榻躺下後便将睡在裏側的榮雨眠攬入懷中。這輩子未遭遇過如此惡劣睡眠環境的榮雨眠能聽見自己迫不得已變快的心跳聲,他心想和醉鬼沒什麽可争的,大不了就是一晚不得安眠,不想……
閉上眼睛便睡着的榮雨眠在第二天被輕微的動靜聲吵醒。睡意朦胧的人來不及想起昨晚發生了什麽,因為溫暖忽然離開,他迷迷糊糊睜眼回頭望過去。
然後,他見到正在穿外衣的趙拓明。
并未飲酒的榮雨眠能清晰回想起前一晚的一切,而他不能确認的是,昨晚醉酒失态的趙拓明記得多少,而他又願意承認多少?
當背對着床穿衣的趙拓明轉回身,榮雨眠的心不自覺猛地跳了一下。
宿醉未消的趙拓明眸底已是一片清明,他見榮雨眠醒來,低聲說道:“我有公務處理,你再多睡片刻。”
榮雨眠哪裏還睡得着,眼下他是清醒異常。心裏有不少多想無益的事,定了定神,決定做些正事。“晟王殿下,之前曾副使查辭鏡一事,眼下我有一些發現,可能與此事有所聯系,不知是否方便見一見曾副使?”
趙拓明也不多問,不假思索點頭道:“回頭我命人傳話,請曾凡勇過來與你一見。”
正事了卻,榮雨眠結束談話。
“晟王殿下,我就不送了。”
趙拓明走到門口,他在推門走出房間前忽然轉過頭來,對榮雨眠道:“磊拓嵯峨,月明風清,我這也是個不錯的名字,下回你可直接用這名字稱呼我。”
初霁這小厮平日不見得多機靈,對于昨晚趙拓明留在榮雨眠屋中過夜的情況倒是了如指掌。他大概一大早就偷摸着過來查看情況,卻又故意未按着往日的習慣進屋伺候榮雨眠起床。待趙拓明離去,他才第一時間現身——倒也不怕自己出現的時機顯得過于巧合——一進屋,就一臉恭賀自家主子大喜的表情。“公子,昨晚你和晟王殿下休息得可好?”
明明他們根本沒如何,愣是被初霁笑得好像發生過什麽似的,榮雨眠板下臉來監督對方的功課,“前兩日教你的那二十個字如今可還記得怎麽寫?”邊問邊心想,須得好好給你上一課,教會你什麽叫察言觀色。
接下來的一整個上午,都在初霁的哀嚎聲中度過。
接近午時,曾凡勇果然造訪。自昨晚有所想法之後,榮雨眠擔憂時間緊迫,有些焦急于事态的發展,所幸,曾凡勇到得不晚。習武之人不似奉少波如此講究,他在門前直接扣門,進屋相互見禮後,才請榮雨眠到院子少敘。
“曾大人,辭鏡一事,如今調查如何?”兩人在小小涼亭坐定後,榮雨眠直入主題。
顯然趙拓明有所關照,曾凡勇也不保留,對答如流道:“榮公子所料不錯,卑職反過來從太子這邊入手調查,因他找辭鏡的時機與四皇子荀王回京很接近,于是查了荀王當年的行蹤,結果發現,辭鏡那個貴客應該正是荀王。當日荀王有心太子之位,不敢讓人知曉自己與曾經前朝重臣的兒子,如今的歌妓有所糾葛,于是為辭鏡贖身後給了重金讓對方離開皇都,然而,似乎辭鏡并未收下銀兩,只是選擇銷聲匿跡。荀王之後敗于太子,被遣往封地,自此便灰心喪氣,一蹶不振,他因此想念起辭鏡,也曾派人尋過,似乎是有意重溫舊夢,卻可惜,他再也找不到辭鏡。”
榮雨眠低頭沉吟道:“辭鏡的下落,曾大人可有線索?”
曾凡勇遺憾搖頭道:“那辭鏡當年始終白紗蒙面,見過他真面目的人甚少,他又與其他風塵中人鮮有交往,眼下還無頭緒。”
“曾大人可在調查中聽聞一個叫做劉廷的人?”
顯然曾凡勇并未聽說,他疑惑挑眉反問道:“劉廷是何人?”
劉廷之死未必與太子有關,而即便與太子有關,也未必與尋找辭鏡一事有關,但榮雨眠認為這件事必須确認,因為這很可能事關辭鏡的性命。“劉廷是個木匠,據說技藝不凡。我想游塵湖上那些精美的畫舫很可能會請劉廷這般手藝的木匠,或許辭鏡因此認識劉廷。”
曾凡勇依舊不明白劉廷此人是如何牽扯到調查中的,他是個有自己主張的人,稍有不明便追問到底。“恕卑職冒昧,榮公子為何會關注劉廷此人?”
榮雨眠喜歡做事有想法的人,此時耐心解說道:“日前劉廷被發現被殺死于自己家中,有可能是太子所為。行兇之人身手不凡,但動手之際未考慮周詳,導致事後才補救假裝是謀財害命。由此推想,他若單純想殺死劉廷,以他身手,應該會在街邊殺人于無形。然而實際,他特地在劉廷家中殺人,這應該是為行兇之前與劉廷先行交談。他很可能是問了劉廷某件事,在得到答案後,為了不讓這個答案外傳,故此殺死劉廷滅口。而我懷疑他問的這個問題有關辭鏡下落。若事實如我所料,太子尋找辭鏡就不是簡單為荀王尋人。只怕荀王的确以尋找辭鏡作為自己為太子效力的條件,可太子擔心尋得辭鏡,荀王反而無心正事,甚至可能返回封地,于是索性一邊以辭鏡牽制着荀王,一邊暗中下令殺死辭鏡以絕後患。”
此事相當複雜,榮雨眠一時也無法徹底說明原委,只能粗粗交代脈絡。幸好曾凡勇腦筋轉得夠快,對榮雨眠的猜測也頗有信任,這番話聽下來,他神情一緊,很快肅然道:“若榮公子所料不錯,太子很可能已經快要尋到辭鏡。眼下此時或許涉及一條人命,卑職更将全力追查,力求趕在太子之前查明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