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當日晚些時候,趙拓明親自帶了個裁縫來到西側院。若非趙拓明介紹,榮雨眠甚至認不出對方是位裁縫,那個中年男人打扮普通,在被帶入房間後只向榮雨眠見了禮,之後便匆匆告退。
“這位裁縫是來做什麽的?”榮雨眠在對方離開房間後想不通地問。
徑直在椅子落座的趙拓明不緊不慢答道:“他來瞧一瞧你。”
榮雨眠正心想你在賣什麽關子?對方忽然一笑,又意有所指補充道:“想必是大飽眼福。”
榮雨眠哪肯吃虧,立即一本正經回道:“晟王殿下也是不遑多讓,可謂秀色可餐。”
趙拓明絲毫不以為意,反而用帶着一絲刻意輕佻的目光乜向榮雨眠,一番慢條斯理的打量後,語調輕淺卻別有意味地問道:“那你可飽了?”
至此,榮雨眠不得不相信眼前這個通常不假辭色的男人的确有當個逍遙浪子,倚翠偎紅享無邊風月的手段。榮雨眠是正經人,也識時務,此時無意直撄其鋒,只裝模作樣答道:“我已用過晚膳。”
晚膳這一詞終于令趙拓明進入正題,他稍稍正容說明道:“明日四皇兄将有宴請,晚膳前我來接你同往。”
榮雨眠倒是能理解趙拓明讓自己見識一下眼下的當務之急——四皇子荀王——的行為,只是,荀王宴請,晟王作為客人前往,不帶自己的正妃,卻帶一個無名無分的榮雨眠,這多少于理不合。
“我能以何身份赴宴?”
聞言,趙拓明眼含深意凝視向榮雨眠,低聲道:“天意教你我榮辱與共,更何況區區一場荀王晚宴。”
趙拓明說得動人,實際榮雨眠明白對方想法。無論是皇子妃還是皇子側妃,都需要皇上冊封,榮雨眠平民出身,難獲冊封,而趙拓明正謀大業,自不可能為此事與自己父皇力争。榮雨眠能夠理解對方的選擇。另一方面,就他自己而言,他也難以接受冊封。接受西方思想與文化的榮雨眠曾想過自己只會娶一人為妻,絕對不要姨太太,眼下,讓他當別人的“姨太太”,他更不可能接受。無論心意如何,為了自由與尊嚴,他應該不會長留此處。故此,趙拓明不在他身上加與任何頭銜對他來說百利而無一害。
……然而,盡管這是最好的情況,面對趙拓明的理智冷靜,榮雨眠卻不覺心生陰霾。
“你怎麽了?”注意到榮雨眠神情有異,趙拓明關心詢問。
榮雨眠回過神來,若無其事作了然狀,道:“我在想,原來世上還有只需瞧一眼便可完成量身的裁縫。”
趙拓明并不意外榮雨眠的推測,他神情自若調笑着說道:“這不稀奇,我還見識過只需被瞧一眼便可猜到裁縫能耐的美人。”
榮雨眠不動聲色回道:“不愧是閱美無數的晟王殿下。”
“過譽了。說到閱美,也就廣月,小屏,紅鄰,依和,千盡,如花這幾人而已。”
“你還遺漏了翠花,清夢。”
面對煞有其事報名字的趙拓明,榮雨眠沒好氣地指出道。
趙拓明輕笑着望向他,道:“你倒記得清楚。”
盡管這真的只是因為記性好的緣故,可若特意解釋,反而越描越黑,此刻,榮雨眠只當沒聽到這番調侃。
一旁,趙拓明饒有興致接着評說道:“她們這些女子除了琴技高超、歌聲動人、舞姿曼妙、善解人意、溫柔可人之外,其他方面都不如你。”
榮雨眠板着臉回答:“是啊,論念經、胸口碎大石的本事,我自然勝過她們。”
趙拓明故作驚奇道:“你怎知我正想這麽說?”
“不然殿下還能怎麽說?”
“自然還有。你的嘴也比她們厲害得多。”
榮雨眠心道你要不是皇帝的兒子,這會兒就會知道我的嘴真正有多厲害。
眼見榮雨眠不理人了,趙拓明不再打趣,他緩顏微笑道:“在我口中,她們比你好,在我心裏,卻截然不同。”
甜言蜜語通常都是逢場作戲,榮雨眠分不清虛情假意與真心實意,面對态度與曾經有翻天覆地之變的趙拓明,他只能姑妄聽之。遍身羅绮者,不是養蠶人。可他有心養蠶,原也并不是為了披上羅绮。思緒集中回正事,他想了想,好奇問道:“荀王為何事擺宴?”
這一問題令趙拓明苦笑一下,随即提醒道:“最近我四皇兄能有什麽喜事?”
散騎常侍。榮雨眠立即暗道。
趙拓明接着說下去:“原本四皇兄只是以探望父皇家人為說辭回京,而今被委任散騎常侍的差事,即表将長留皇都,重回故居安定下來,自然要宴請招待一番。”
“明日太子會到場嗎?”
“理應會到。”
榮雨眠早已有心親眼見見太子其人,如今聽聞對方明日也會到場,不由精神一振,興味盎然。趙拓明從旁觀察,若有所思提醒道:“二皇兄的兒子與你年紀差不了幾歲。”
榮雨眠一時未能聽明白這句話。他知太子唯一的兒子今年十三歲,十三歲正是虛陽顯現的歲數,很快便能确定這個孩子是否能繼承大統。回到正題,不管怎麽說,十三歲與十八歲差別可不小,怎麽會被說成差不了幾歲……他猛地反應過來趙拓明婉轉曲折表達的意思:榮雨眠若與太子的兒子歲數相差不大,自然就與太子有遠如父子的年齡差距。不管是否說笑,趙拓明這擔憂之事都過于無稽,榮雨眠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在我口中,晟王殿下比太子優秀百倍,我從來無意多瞧太子一眼。”
對于榮雨眠的俐齒伶牙,趙拓明早習以為常,此時莞爾笑道:“在你心中,自然也是一樣。”
“殿下知道得真多。”
趙拓明微微頓了頓,似乎想起什麽,飛來一筆問道:“你可知我姓氏?”
幸虧榮雨眠記性好,不然還真不容易記住這個因為避諱從沒人提的姓。“趙。”
“我的名字?”
“拓明。”
“原來你能念出這兩個字來。”趙拓明裝模作樣道,“并且也未累得汗流滿面、氣喘籲籲,可見,念這兩個字不用費太大力氣吧?”
榮雨眠一直記得上回趙拓明許他直呼其名的事,只是,他縱不至于為念這兩個字累得汗流滿面、氣喘籲籲,卻終究覺得這兩字重如千鈞,無法輕易脫口。
“磊拓嵯峨,月明風清,這麽好的名字,自要擇良辰吉日啓用。”半晌的沉默後,他以玩笑話隐晦表達。
趙拓明自己聽懂了榮雨眠所言之意,他在安靜的沉默之後,溫柔微笑着緩緩道來:“也對,畢竟我們來日方長。”
只需看一眼便能量身的裁縫制衣也快得驚人,第二日才午時,榮雨眠的衣服便被送來。如今肚子愈發明顯的人想象之中自己穿什麽衣服都只會顯得臃腫,不想,那套裁剪得體的錦緞長袍穿在身上,竟看出些煥然精神。
初霁知曉榮雨眠被趙拓明選作赴宴的伴侶,從晨起便興奮地将榮雨眠按在梳妝臺前,先是同他讨論梳什麽法式——榮雨眠連聽都沒聽過初霁所說的那些奇怪詞彙,簡直比當年初學英格蘭語更生澀難懂,最終,完全是個外行的人只能任初霁為自己的頭發做主。之後,初霁找來脂粉想要往他臉上塗抹。還記得“明豔動人”噩夢的榮雨眠堅決拒絕所有粉末狀的東西,為此事他與初霁争論良久。
曾經日本人因為他的鬼話放棄了對自己整整一個聯隊的補給,榮雨眠自信天真單純、涉世不深的初霁不是他的對手,通過一番講道理,他令初霁放棄了為他略顯蒼白的肌膚稍稍潤色的主意。之後,整裝完畢,初霁盯着自己的作品上下打量,邊瞧邊感嘆着評論道:“還是公子有眼光。公子不用胭脂紅潤膚色,這病美人的姿态更是我見猶憐。”
榮雨眠很是懷疑自己帶壞了這個小鬼,導致對方眼下正狡黠使用詭計哄騙自己塗脂抹粉,但不管怎麽說,他終究還是改變主意,又上了些許唇脂。
待到了時辰,趙拓明果然親自前來接人。進屋後也不急着出門,他慢條斯理瞧了榮雨眠片刻,接着,微微一笑道:“紅鄰,依和她們雖然技藝超群,性格溫婉,但單論外貌,你遠勝過她們。”
這個人有臉說別人嘴巴厲害,自己損起人來……居然還能讓人覺得挺開心的……
榮雨眠一邊腹诽,一邊當先往外走出去。
“時候不早,我們啓辰吧。”
據說摔斷腿的馬夫張進仍未康複,這日趕車的依舊是晟王府上另一位往日負責內眷的車夫。這位車夫駕車的速度不快,但勝在平穩,這一路不甚颠簸,頗為順利将榮雨眠與趙拓明送到一座府邸之前。
此處應是荀王去往封地之前的舊宅,如今修葺一新,五色煥然,雖說不上富麗堂皇,但也是雕梁畫棟、亭臺樓閣錯落有致。
榮雨眠随趙拓明跨入大門繞過影壁,正欲細賞,宅邸的主人荀王親自前來迎客。
“聽聞我元弟妹懷上麟兒,四哥在這裏恭喜五皇弟了。”荀王趙俊留應不知實情,此時說得倒有幾分真心。
若非此事只會令趙拓明難堪,榮雨眠差點被“弟妹”這個稱呼逗笑。反觀趙拓明,卻是神情不變,一臉自若着微笑回道:“同喜同喜。”
而後,趙俊留将注意力轉向趙拓明身旁的榮雨眠,他好奇問道:“這位是我新弟妹?”
這回榮雨眠笑不出來了。而趙拓明則笑意更深。“這位榮雨眠,”他簡單為趙俊留介紹榮雨眠的名字,接着轉向榮雨眠道,“雨眠,見過我四皇兄。”
榮雨眠正欲施禮,注意到他身形的趙俊留很快擡手阻止。“榮弟妹不必多禮。”他的眼中依舊有些許疑惑不解,顯然想不明白若晟王妃因懷有身孕不便赴宴,榮雨眠這情況又是怎麽回事。
趙拓明也不多說,反而很快将話題轉移回趙俊留的身上。趁着他們兄弟寒暄之際,榮雨眠不着痕跡打量向這位荀王。作為趙拓明的兄弟,趙俊留長相與自己五弟有幾分相似,不過,他的五官更加精致,略顯一絲妖嬈女氣。若非他已有孩兒,榮雨眠簡直懷疑對方是長相柔美的虛陽之人。
——男人還是應該長得像趙拓明這樣才好。榮雨眠很快得出結論。
不過,話說回來,趙俊留的性格應該頗為剛健。他曾幾經起落,低伏多年,如今得志,卻毫無驕矜之态,反而甚是平和。觀他衣着,說是錦衣華服,但除卻腰間木雕玉兔配飾,全身又質樸不修。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堅忍不拔之志。榮雨眠不知趙俊留是否有超世之才,只是,以他之志,看來怎麽都不像願對太子俯首稱臣之人。若說他當真為了辭鏡甘受挾制,榮雨眠總有些懷疑。
這頭榮雨眠暗自思忖,那邊趙拓明與趙俊留已将寒暄話題告一段落。當主人的今日迎接招待的客人還有很多,他将趙拓明與榮雨眠送到正廳前便失陪離開。荀王府的下人将兩位客人領入席。
落座後,不時有官員前來拜見晟王。每回趙拓明都只簡單應對,待人離開後便問榮雨眠能否猜到方才那人是太子之人還是自己之人。原本榮雨眠并無興致玩此游戲,不過趙拓明很快給出彩頭,猜對一個人給十兩,本着一個學經濟之人對金錢的敬意與尊重,榮雨眠也就不費吹灰之力地賺了些銀子。在這猜人游戲中,對于那人是中立還是太子之人,榮雨眠并無萬全把握,不過,但凡趙拓明的人,他一猜一個準。及至後來,趙拓明都不由側目相看。“難道我的人頭上都長了犄角嗎?”
并非刻意故弄玄虛,只是,到最後榮雨眠都未說出原因——那些人望向趙拓明的眼神中不自覺透漏出信任與忠誠。
那些人如此篤信,若不是趙拓明很得人心,那便是他很擅長操縱人心。
一如趙拓明所說,荀王的這場酒宴太子果然現身出席。太子到場,排場不小,不用趙拓明介紹,榮雨眠也立即認出了對方身份。
作為趙拓明與趙俊留的二哥,太子趙欣正同樣儀表不凡、氣宇軒昂。只是,與和光同塵的荀王或者內斂深沉的晟王不同,太子趙欣正盡管年過而立,卻鋒芒畢露,舉手投足間雄姿英發,還頗有些上位者的頤指氣使。而引起榮雨眠注意的,是太子身邊的太子妃。
之前當今聖上曾冊立了一位虛陽之身的太子妃,正是他為太子誕下一兒一女,可惜,不久後他突染急病撒手人寰。在前太子妃病逝後,皇帝想要為太子另立太子妃,不想,向來恭順的太子卻拒絕了父親為他物色的骠騎大将軍之子,反而選擇居二品的鎮國大将軍之女。須知女子不如虛陽之人優于生産,太子子嗣不多,原該多娶虛陽妻妾多添皇子,可太子在娶了如今的太子妃後不再納妾,寧願多年再未添香火。當初聽說這段過往,榮雨眠以為太子應當是對自己如今的太子妃有諸多喜愛,以致獨寵于她,疏忽于開枝散葉。但今日觀之,只見太子妃與太子之間毫無眼神交流,偶爾相互說話,舉動看似親昵,眸底卻都是疏離。這兩人,與其說是相敬如賓,不若說如同陌路之人。
未免自己看錯,榮雨眠私下小聲詢問趙拓明道:“平日太子與太子妃感情如何?”
趙拓明微微揶揄的目光瞥來,輕笑反問道:“你倒關心人家夫妻情感問題?”
榮雨眠無意管他人閑事,但多年情報工作養成的習慣讓他無法輕易放過任何可能的破綻。“說正經的。”他悶聲悶氣道。
趙拓明也不多問榮雨眠在正經想些什麽,他稍稍正容答道:“皇家子弟的婚事素來如此,哪裏有這許多伉俪情深、鸾鳳和鳴?”
“可我聽說太子妃是當日太子親自所選,為此拂逆了聖意?”
“當日四皇兄離京,正是二皇兄太子之位最為穩固之際,他也不算拂逆父皇,只是懇請父皇收回成命。”
“無論如何,他為太子妃人選有過争取,如今兩人形同陌路,你不覺得奇怪?”
“恩情如朝露,二皇兄與太子妃畢竟成婚已久。”
榮雨眠有心琢磨讨論,卻在聽見“恩情如朝露”一語後不覺怔了一下。
“怎麽了?”覺察到他神色有異,趙拓明詢問。
榮雨眠很快定了定神,搖頭專注主題道:“至今不見太子新納妾,若不是為了太子妃,想必就另有原因。”
趙拓明沉吟道:“或許二皇兄只是希望父皇瞧見他勤于政事的用功姿态。”
“多為皇上增添皇孫也是用功,太子卻顯然無意此事。”
趙拓明目光轉動,微微疑惑問道:“所以,你以為如何?”
榮雨眠心中隐約有個概念,眼下這個想法離成形相去甚遠,不便多說,面對趙拓明提問,只能保守道:“待我知曉答案,你便會知曉。”
第二日。
因晚歸休息得晚,榮雨眠在這日早晨睡到将近午時才起身。稍稍回複精力的人簡單用了午膳,等閑下空來,還不及思索太子身上的疑點,他先回想起荀王身上的那個木雕配飾。
“初霁,這兒流行将木雕當做腰間佩戴飾品嗎?”
初霁只當“這兒”指的是皇都,徑直回答道:“我們這兒和其他地方一樣,絕大多數人都是用玉器當配飾,再不然是翡翠瑪瑙,或者其他石頭。木頭的東西,有錢人自然瞧不上,窮人卻又沒這閑情逸致,我還從未見人戴過木雕的飾品。”
榮雨眠認為初霁所言不差。事實上,他來此處已有不少日子,每回街上見到那麽許多人,還未曾見過一個佩戴木頭飾品的。雖然荀王屬相為兔,但他沒理由佩戴木兔,玉兔名玉,一般都用玉雕應景——如此想來,只怕這木雕意義重大,才會被荀王随身佩戴。
那個木雕如今回憶細節,手工并算不得細致。榮雨眠不禁想起張進那一櫃子的飛鳥木雕,那些雕刻有些惟妙惟肖,但也有些早期的手藝的确還顯得粗陋。另一方面,張進“斷腿”的日子恰好在荀王回京前後。若非“斷腿”,作為趙拓明的車夫,只怕他已與荀王打過照面——而這,會不會是他必須“斷腿”的原因?
稍懂禮儀的男子會盡量避免與虛陽之人私下共處一室,舉止有禮有節的張進卻獨對此毫不避諱,會不會是因為,實際他自己正是隐藏了性別的虛陽之人?
歸根結底——張進會不會是辭鏡?
自榮雨眠前往張進住處探病被趙拓明找到書房後,為免有些人多事,有些人多心,顧及趙拓明顏面的榮雨眠有所諱忌,未再私下探訪對方。不過,眼下卻不是在意人言的時候,太子很可能想要除掉辭鏡,榮雨眠不便花時間找尋更多确鑿證據,事關人命,還是直接向當事人确認為好。
想到此節,榮雨眠不再耽擱,直接起身帶着初霁往馬廄的方向而去。
前往馬廄的一路,榮雨眠快速思考了一下待會兒面對張進時,自己該如何以最有效的方式開啓話題。然而,當他抵達張進的房間後,他發現一切的準備都白費了。
張進并不在自己屋中。
榮雨眠站在敲不開的門後,正思索着對方可能去哪裏,另一位車夫恰好經過,幾回為趙拓明與榮雨眠駕車的人對榮雨眠甚是殷勤恭敬,見到後者特地上前見禮,并且主動告知之前自己聽說的:張進有個朋友出事身亡,張進前去吊唁,剛走沒多久。
“張進的那個朋友是誰?”榮雨眠立即皺眉追問。
車夫很快回答:“好像叫做劉廷什麽的。”
得到的答案并不出乎榮雨眠的意料,可與此同時,卻令他的眉頭鎖得更深。
在榮雨眠跨上馬之前,初霁差點急哭出來。同樣擔心自己腹中胎兒的榮雨眠卻不得不兵行險着,他在匆匆安撫初霁自己會策馬緩行後,吩咐對方趕緊趕往禦影衛的指揮所,緊接着,踩着馬镫直接上馬。在跑馬廳玩到大榮公子擅于騎術,眼下他不敢加鞭,但終究以較快的速度往劉廷住處趕去。
就榮雨眠所知,劉廷的屍體目前還在衙門,縱然他有家人,也還不能為他舉行白事。與此同時,掌握辭鏡下落的人眼下也只有太子,能夠聯絡到張進的人除太子之外還可能是誰?
關于太子究竟會如何處置辭鏡一事,榮雨眠基本能夠肯定。不惜殺人以滅口的太子手段淩厲,顯然不會優柔寡斷到只扣押辭鏡來挾制荀王,畢竟,如此做法後患無窮,遠不如世間再無辭鏡,也教荀王不再心存僥幸。
太子要殺辭鏡,方法還是不少,其實不必特地将張進引到劉廷住處。即便身手不凡的殺手不敢潛入晟王府,至少他能在路邊直接行兇。然而實際,太子卻選擇如此曲折做法,這必然是為了保險起見,希望在殺手行兇之前,有足夠判斷力的人能夠确定張進的身份。換而言之,将張進引至劉廷住處,太子的人至少有一個殺手及一個有能力判斷張進身份的人正等着很可能是辭鏡的張進。
——一旦張進被确認為辭鏡,他将再無機會走出劉廷的宅子。
榮雨眠終于抵達目的地。
所幸腹中孩兒争氣,這一路奔馳倒沒有受到對方多少抗議,榮雨眠勒住馬擡頭望向劉宅木門。禦影衛的人顯然還沒有到,這是榮雨眠不願見到的,但既然如此,他就另尋他法。但凡時間還有,尚有一線希望,他都會竭盡全力救下張進。
以他雙手之力,自然無法阻止殺手。不過,也不是沒有其他辦法。
那個用來确認張進身份的人應該沒有飛天遁地的能力,換而言之,若他無法确定自己能從正門悄悄離開,自然不敢冒險殺死張進,畢竟,若他暴露,殺死張進的行為便成為百害而無一利的敗招,一旦被荀王知曉,太子反而在為自己樹敵。
思及此,榮雨眠從袖口掏出所有的碎銀與銅板,猛地朝天上扔去。
立即,銀子與銅板如天女散花般落下。
“有人在撒錢!”
很快,有路人發現驚奇喊道,原本冷清的小巷一時湧來好些想要撿錢的行人。
“我看到有人從這牆後扔錢出來,或許一會兒還會扔。”榮雨眠向那些撿錢的人說道。不管這番話是否可信,拿到手的銀子都會吸引這些路人抱着僥幸的心情期待更多。相信門口圍着的人一時不會散去的榮雨眠下馬推門走入劉宅。
如果他來晚了,或許就會見到屍體。跨入大門的榮雨眠不自覺屏住呼吸——直至見到正與向文星面對面站着的張進。
此時,張進的臉上正滿是疑惑與不安,他在聽聞動靜回頭望見門口的榮雨眠後脫口道:“榮公子,快離開。”
敞開的大門讓門內之人對門外聚集的人群一覽無餘,榮雨眠瞧見向文星望向大門微微閃動的眼神,他慶幸着自己總算趕到及時,遂緩步走入劉宅,若無其事對勸阻他的張進解說道:“我與這位向公子是舊交,有緣遇見,自然要問候一下。”
張進沒能完全想明白發生了什麽,一時茫然站在原地回頭瞧榮雨眠。
面對榮雨眠的突然現身及一系列變故,向文星始終神情不變地沉默旁觀。他長身挺立,轉頭望向走近的榮雨眠,細細的端詳透漏出一絲探究的意味,與此同時不緊不慢道:“幾次見榮公子,榮公子都令我刮目相看。尤其今日,我們在此相遇,真是大出我的意料。”
今日此事必然暴露,無論榮雨眠與張進是生是死。換而言之,向文星也未必就此罷手。在進門之前,榮雨眠就考慮過這一風險。尤其眼下,聽向文星如此說辭——若向文星認為榮雨眠的存在對太子來說有害無利,難說是否索性铤而走險。畢竟,不殺他們,後果雖不嚴重,卻立即顯現,而殺死他們,至少尚存一線希望掩蓋真相。
在禦影衛趕到前,危機并沒有結束。
人性有恃強欺弱的傾向,越是軟弱,越是容易激發殺意,為使向文星一時受迷惑,來不及想到決絕殺招,榮雨眠刻意強勢冷冷道:“我曾聽聞過一句話,叫做‘德勝才,謂之君子,才勝德,謂之小人。’今日拿來與向公子共勉。”
不得不說,這是昭然若揭的指斥。然而,城府如向文星,臉上卻是不露一絲神色,相反,他贊同般點了點頭,道:“榮公子字字珠玑,小生受教。”
這個人說起話來真教人不知道還能怎麽繼續罵下去——而就在此時,急促的馬蹄聲傳來。
不多時,馬蹄聲随着勒馬嘶鳴驟停在大門之外。緊接着,曾凡勇領着兩個人以近乎闖入的姿态現身。與此同時現身的,還有初霁。初霁跑得比曾凡勇還快,一下子就竄到榮雨眠身邊。“公子,你還好吧?”他擔憂地急急問道。
“我只是來會個朋友,自然沒事。”榮雨眠輕描淡寫回答。
初霁又繼續問:“小公子沒事吧?”
即便是這個男人甚至能當花魁的世界,榮雨眠也不認為自己有臉當着那麽多人的面讨論肚子裏的孩子,此時對于這個問題,他簡單回答了一句“初霁,你放心”,之後趕緊轉移話題,“說來時間已不早,我們先打道回府吧。”
雖說方才策馬疾馳并未造成嚴重後果,危機解除後,放松下情緒的榮雨眠終究還是感到一些不适,他正想着早些回住處緩一緩氣,關于張進之事再另做籌謀,不料,他那速速打道回府的說辭,立即遭到異議。
“榮公子請留步。”
這麽說的人還不是向文星,反而是曾凡勇。
已經無可選擇的向文星在不失禮節、鎮定從容的告辭後慢條斯理離開。曾凡勇帶來的兩名禦影衛按着榮雨眠交代親自護送張進回晟王府,初霁居然也跟着他們一同走了,将榮雨眠留下獨對曾凡勇。原本榮雨眠還不明白讓他留步是怎麽回事,初霁走得如此痛快,他立即想到——每回能讓初霁獨自舍下榮雨眠的人,只有晟王趙拓明一人。
不過,能猜到自己在等趙拓明的人卻猜不到所為何事,所幸,這個答案很快揭曉,他首先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正面對的人之上。
“我讓初霁請禦影衛救急,不想曾大人竟親自前來,真是有勞。”榮雨眠真心道謝,他的确沒想到作為禦影衛副指揮使的曾凡勇會因為他的一句傳話而出動。
對此,曾凡勇正容肅然道:“晟王殿下曾交代過,榮公子之言,如同晟王殿下親口所說。榮公子有命,卑職自然在所不辭。”
榮雨眠微微意外地怔了一下。趙拓明是禦影衛的指揮使,若榮雨眠的話等同禦影衛指揮使,那意味着他有權號令整個禦影衛。最近趙拓明的确有所姿态與動作,表現出将榮雨眠納入自己的心腹班底,但若說給予他指揮禦影衛的權力,那卻是教人滿意執行。榮雨眠想了想,故意試探道:“曾大人,我想要你借調一人于我,為我調查一件機密事情,此事知情者只可有我與他,不知可否?”
不成想,曾凡勇不假思索道:“卑職手下有一人擅于偵察且忠心不二,若榮公子不棄,他可暫為榮公子效犬馬之勞。”
雖然暫不知所謂“此事知情者只可有我與他”是否能夠做到,但曾凡勇願意借人,這多少出乎榮雨眠意料,另一方面,他的确需要那麽一個人,既然曾凡勇應下,當下也就不再客氣。
“我先謝過曾大人了。”
之後,曾凡勇果然不問一句榮雨眠要那人做什麽,他簡單說明明日那人便會前來聽榮雨眠差遣,緊接着,嚴肅的臉上揚起一絲微微笑意,目光遠眺向從大街轉角駛來的馬車指出道:“晟王殿下來接榮公子回府了。”
自己都那麽大的人了,還需要別人來接自己回家嗎?
榮雨眠不由覺得丢人現眼……卻又莫名有些甜蜜。
不多時,有着龍蟠身份象征的三駕馬車在榮雨眠的身前停下。車夫下車放下凳梯躬身請榮雨眠上車。從對方掀開的車簾往內望進去,榮雨眠能見到端坐其中的趙拓明,他注意到對方面上帶着寒霜之意。
在車夫的攙扶下,榮雨眠登上馬車,找向老位置坐下。自認為沒招惹對方的人正有些不适,疲于勞神,他心想你這是給誰看臉色,索性只作不見,上車後眼觀鼻,鼻觀心,徑直安坐,也不理人。
這時,趙拓明卻突兀開口,話題沒頭沒腦。“奉少波自幼向名師學醫,雖然半途而廢,無法替人問診下方,但他望聞問切的功夫中,算得上擅于觀人氣色的望。”
榮雨眠轉頭瞧向對方,因為不明所以也就沒接話,安靜聽對方繼續說下去。
“他第一次見你便瞧出你先天不足的氣虛體質,基于半吊子的醫者之心特意向我提醒過,說你必須好生休養。後來大夫給你換了方子,主要就是為了調理進補。大夫曾說,以你氣血雙虛,臨産的時候縱能生下孩子,只怕自己……”說到此處,趙拓明頓了一下,之後另起話題,冷冷問道,“大夫需要望聞問切方能知曉你的體質,可你自己,難道還不知道?”
事實上,榮雨眠還真不知道。一如他不知,原來趙拓明是在惱他今日騎馬的冒險妄為。無論對方擔憂的是孩子還是他,這都足夠令他真心反省。“今日我做得的确不妥,下回必當三思而行。”他輕聲保證道。
聞言,趙拓明終于神色稍緩,他轉頭又瞧了榮雨眠片刻,最終低聲詢問:“眼下你可有不适?”
榮雨眠有些不适,但還沒不适到犯傻承認,這時,他若無其事搖頭道:“我擅于騎術,只一段路策馬而行,自然無礙。”
趙拓明睨了他一眼,道:“待會兒若大夫的說辭與你不同,你說說,那大夫該當何罪?”
榮雨眠并不意外趙拓明安排了大夫,但他很意外對方這指桑罵槐的本領。
——你這分明是問我該當何罪吧?
他裝腔作勢答道:“我看晟王殿下拿‘大夫’沒有辦法,畢竟,現在又不是寒冬裏的大雪天,你讓‘大夫’跪哪兒去?”
趙拓明硬生生愣了一下,随即輕笑出聲。“你倒擅于火上澆油,我正惱着,你還奚落于我。”
“現在又不是寒冬裏的大雪天,我自然不怕。”他繼續油上澆油。事實上,榮雨眠向來謹慎,可面對趙拓明,他卻不自覺變得肆無忌憚。
趙拓明不得不無奈嘆了一口氣,過了片刻,他微微遲疑着低聲問道:“你還在怨我當日的罰跪嗎?”
就在不久之前,趙拓明問過類似的問題,當日榮雨眠便回答道“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後種種,譬如今日生”,趙拓明自然不至如此快忘記,只是,眼下他重提這個問題,卻有另外的心事——
“大夫說你那場風寒更是傷了根本,若沒有那場病……”他再次在未盡的話語中住口。
榮雨眠不得不意識到,只怕腹中這孩兒的降生,将是危機重重。
哪怕就是在這一剎那之前,榮雨眠都不敢相信自己會問出這個問題,可事到臨頭,他甚至不及多想,便脫口問道:“若屆時只能兩者擇一,你會選擇保大還是保小?”
趙拓明皺起眉頭,微微責備道:“不要說如此晦氣的話。”
對方避而不答,榮雨眠也不再追問,畢竟,他也想不明白這個問題的答案究竟有何意義,而他又想聽到什麽。只是,有一事他必須說與對方。“我曾幾乎命喪黃泉,僥幸活下來已是偷來的得年,若有一日,能以我性命換得趙與榮一命,我死而無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