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回到晟王府後,果然大夫已經在榮雨眠的房門外待命。原本榮雨眠準備在桌邊坐下,請大夫搭脈,可馬車這一路坐回府,明顯感覺到精力不濟,正遲疑要不要強撐,初霁已急急扶着他就往床邊引。順勢,榮雨眠在床上躺下,确實覺得自己的體力如強弩之末,難以為繼,容不得自己逞強。
已然熟悉榮雨眠身體狀況的大夫來到床邊簡單切脈,他的神色有些嚴峻,但未多言,只是拿出金針為榮雨眠施了幾針。
整個過程趙拓明都靜靜站立一旁,并未離去。大夫收起金針後轉身面向對方禀告道:“晟王殿下,榮公子胎兒還算穩定,待小人開個方子,連服數日應無大礙。只是,榮公子體虛羸弱,氣血甚虧,接下來需要好好卧床休養,避免受累颠簸。”
聞言趙拓明緩緩點頭,“行,你去開方子吧。”說着他轉向初霁,吩咐道,“初霁,你送送大夫。”
很快,初霁領命帶着大夫往外走。兩人離開後,屋子裏只剩下榮雨眠與趙拓明。
趙拓明慢慢走近床邊,沉聲道:“想必你也聽到大夫方才所言。”
榮雨眠對答如流:“他說我應無大礙。”
趙拓明皺起眉頭,以帶着些許嚴厲意味的語調道:“他說你接下來需要好好卧床休養。”
榮雨眠懂得珍惜自己身體的道理,做事也從來慎而重之,只是,輕諾必寡信,他無法承諾趙拓明自己能安分卧床,因此,面對對方強勢态度,僅僅保守敷衍道:“放心,我知曉分寸。”
趙拓明顯然不滿意這樣的回答,他在短暫的沉默後一字字凝重道:“之前你說,一命換一命,你死而無憾,現下我明确告知你,若真有這一日,我只會保大,不會保小,你若珍惜與榮性命,接下來的日子,務必好自為之。”
面對這番說詞,榮雨眠不自覺微微睜大眼睛。他意識到對方正用他們的孩子在恐吓自己,可是,卻并沒有想象中那麽生氣。
房門在這時被輕輕敲響。
送走大夫的初霁進屋禀報,說是張進正在門外,他想來感謝榮雨眠救命之恩,并向晟王請罪。
趙拓明不假思索道:“雨眠已經休息了,讓他不要打擾,去書房等本王。”
之前,榮雨眠吩咐初霁去禦影衛搬救兵,為表示情況危急,他讓初霁說明了張進應是辭鏡一事,趙拓明收到消息趕來劉廷住處,自然已經清楚張進身份,眼下,辭鏡可以說是趙拓明對付自己那太子二哥最适合的棋子,榮雨眠不由好奇對方準備如何利用此事。
“你打算怎麽安排張進?”榮雨眠問道。
趙拓明并不作答,而是皺眉提醒道:“你忘了剛才大夫怎麽說?”
“大夫讓我卧床休養,避免颠簸受累,并未說不能說話。”
“你好好休養,少管閑事。”
榮雨眠忍氣問道:“這是閑事嗎?休戚相關,榮辱與共之人的事,對我來說是閑事嗎?”
面對榮雨眠的争辯,趙拓明微微怔了怔,之後,繃緊的神色不自覺輕緩下來。“是我說錯話了。”他輕聲回答。
榮雨眠心想:算你狠,居然會認錯,吓了我一大跳。
床邊,趙拓明回到榮雨眠之前的提問,認真答道:“玩人喪德,張進何去何從是他自己的選擇,我沒有什麽可以特地安排的。”
榮雨眠以為自己會意外趙拓明的這一打算,畢竟,謀大業者應該更有手段,更有謀劃,可實際,他卻覺得這個答案再自然不過,就好像從一開始他便知道趙拓明就該是這麽正直的一個君子。
通常說來,正直的君子未必是最适合當君王的人,不過,比起不惜殺人來鞏固自己勢力的太子,榮雨眠相信,趙拓明更應該成為這片江山未來的君主。
自趙拓明透漏心聲後,榮雨眠一直不敢細想:原本趙拓明無意争奪江山,若不是榮雨眠洩露趙拓明藏拙的舉動,或許趙拓明能真正當一個快活自得的浪子,沒有大抱負,卻有大自在,真正得一世逍遙。然而如今,正如趙拓明自己所言,他已騎虎難下,縱無害人心,也必須有防人意。事已至此,榮雨眠唯一能做的,就是竭盡全力為天下謀一個更好的君王,為趙拓明謀一個更光明的前景。
他只能這麽做,而不能反複懷疑自己是否已經鑄成大錯。
“明明小小年紀,為何總看來心思如此重?”趙拓明忽然道,打斷榮雨眠的沉思。
在榮雨眠的記憶中,他已經三十二歲,只是,如今見多了自己年輕的樣貌,不知不覺心理跟着變得年輕起來,與此同時,或許原本他也并不成熟,說是活在民族危急存亡的關頭,但自幼有愛護他的人,有敬畏他的人,唯獨沒有傷害他的人,這讓他在某種意義上保留了一份原始的單純,有時,他當真覺得自己不如出身皇家,異常早熟的趙拓明懂事。因此,眼下他聽分明城府比他更深,心機比他更重的人毫無自知之明地第二次如此說他,忍不住想為自己抱不平。然而——
他什麽都還來不及說,趙拓明伸手撫摸向他眉間。
如同最溫柔的撫慰,趙拓明輕輕揉開榮雨眠原本微蹙的眉頭。
“心靜自然體泰。”趙拓明道,“別總那麽多心思,暫且好好休息。”
榮雨眠只聽說過心靜自然涼,他還知道人的屍體是涼的,兩者結合一下,亦即是說,人的心若靜下來,便可謂等同于屍體,由此,哪裏還能體泰?不過,他并沒與趙拓明就這一認識分歧展開讨論。相反,他慢慢閉上眼睛,放開那些紊亂的思緒,任自己的頭腦與已經筋疲力盡的身體一同陷入沉睡。
第二日,曾被趕走的張進終究還是前來道謝。他自然也知道大夫來為榮雨眠看診之事,為此不由心懷愧疚,為了讓榮雨眠得到更好的休息,他在表達謝意,并關心了後者的身體狀況後決定速速離開。不過,榮雨眠挽留了正一臉猶豫不決與迷茫的人。
“經昨日一事,你的下落荀王殿下遲早都會知曉,你可有什麽打算?”
榮雨眠如此提問主要兩個原因:第一,他是真心關心張進這位朋友,第二,同趙拓明一樣,他也絕不利用人心,可另一方面,他希望能利用局勢,所以,知曉張進的計劃才能夠更好幫助他決策下一步的行動。
榮雨眠的這個問題張進顯然已經苦思一晚,卻始終未能得出結論,此時,他遲疑着望向榮雨眠,緩緩說明道:“昨日我向晟王殿下請罪,晟王殿下未追究我以假身份混入王府的行為,還教我去留自便,可我擔心,若我就此離開,會為晟王殿下帶來麻煩。”
這也是榮雨眠正擔心的事情。他無意因為自己的擔憂而說服張進留下,但另一方面,張進的說辭令他心中一動。“你知道,荀王尋你心切?”若非自信自己在荀王心中地位,張進又怎會擔心荀王因此責怪自己的親弟弟?
聞言,張進微微一怔——只怕直至被如此詢問,他才覺察到自己這一份沒來由的自信。
“……我不知道,或許只是如此希望。”良久,他低喃般回答。
榮雨眠一直不确定荀王找尋辭鏡究竟是何目的,是出于真情還是出于做戲?這是他無意置喙張進選擇的主要原因,若他無法提供正确建議,又何必害人害己,讓別人走錯路,也讓自己徒留愧疚?
然而眼下,他忽然意識到一個真相:無論荀王想要的是什麽,張進真正想要的,很可能是這個曾經放棄過他的男人。
“你曾說你渴望過自由,”榮雨眠飛來一筆,問道,“如今,你渴望的又是什麽?”
張進訝異于沒頭沒腦的問題,他稍稍睜大了眼睛,在愣愣想了想後躊躇道:“如我之前所說,我已經沒有這份心,沒有這份餘力。”
當時榮雨眠相信這番說辭,但如今,他改變想法。“有人為生活所迫,無暇渴求。可你能令勢力不小的荀王尋不到你,我想,你一定還有餘力追尋心中的期冀。而若說你沒有這份心,你心中尚存希望,怎可能當真靜如止水?”
張進晃了晃神,接着,他低聲嘆道:“無論如何,我又能渴求什麽?”
“當初選擇隐姓埋名之際,你大可以遠走高飛,尋求最想要的自由,然而,你沒有那麽做,你選擇留下,那必然是因為,比起自由你有更渴望的東西,那樣東西令你駐足停留。”
張進下意識搖頭,張嘴欲反駁,可最終,他低頭陷入沉默。
榮雨眠沒有繼續說下去,他擔心張進想要的那樣東西,是這一輩子都得不到的海市蜃樓,可他也希望對方至少能看清自己的心。
時間不知過去多久。
終于,張進擡頭注視向榮雨眠,他那低沉的聲音中帶着茫然與不安,問道:“榮公子,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麽做?”
“如果我是你,”榮雨眠不需要花費太多時間思考便能回答,“我會選擇離開。”他不會相信背棄過自己的人,也很難相信皇室子弟能給予自己平等的情感,最重要的是,他有足夠的理智來進行更正确的取舍,“可是——”他給出這個問題的關鍵所在,“我不是你,你,才是你。”
張進慢慢揚起一個苦澀的微笑,道:“是啊,我才是我。那個從小便執迷不悟的癡人,才是我。”
榮雨眠已經能瞧出張進的決定——準确來說,張進不再是張進,而是方琦朗,或者辭鏡。
“我準備去見一見荀王。”方琦朗擡頭一字字說道。
方琦朗離開後,榮雨眠并未躺下休息多久,很快便又客人造訪。
榮雨眠自認為耳聰目明,反應也不慢,結果,那個人站立在他床頭,他才猛地意識到對方的存在。此時,初霁正在煎藥,房間裏只有榮雨眠一人,如果此人是殺手,除非來個包青天,或者福爾摩斯之類的偵探,不然,榮雨眠只怕自己将死不瞑目,眼睜睜看真兇逍遙法外。
所幸,那人不是殺手。
身着禦影衛服裝的男人站在床頭,躬身揖手道:“卑職衛莊,奉曾大人之命,前來聽候榮公子吩咐。”
榮雨眠并沒有在床上見客的習慣,可他也不方便責怪身手太好的禦影衛,這時只能暗示道:“衛侍衛下回前來大可直接從房門進入。”
衛莊疑惑地望向榮雨眠,指出道:“曾大人說榮公子需要的是密探,故此卑職特地避開了耳目。”
他說到做到,榮雨眠還沒聽到什麽動靜,衛莊忽然躍上房梁,身形消失不見。過了片刻,初霁推開房門入內。“公子,喝藥了。”
榮雨眠不由憂愁,雖然這個禦影衛耳朵靈敏,身手也厲害,但他總覺得對方有些一根筋,這種人适合做密探嗎?
不過不管怎麽說,趁着這個機會,榮雨眠披上外套起床在桌邊坐下,他一邊從初霁手中接過湯藥,一邊擡頭對梁上之人道:“衛侍衛,請下來吧。”
然而,沒人搭理他。
一旁聽見榮雨眠喚人,初霁跟着擡頭往上望去,他什麽都沒看到,于是,很快用懷疑對方産生幻覺的擔憂目光望向自家主子。“公子,你是怕苦想偷偷潑掉湯藥在騙我還是真的瞧見了什麽人?”他問道。
榮雨眠又好氣又好笑,道:“我若怕苦,不能支開你再潑了湯藥嗎?”
被提醒的初霁立即一臉堅決道:“公子不把藥喝完,我是絕對不會離開的。”
的确怕苦但更重視腹中胎兒的榮雨眠不可能當真把藥給潑了,眼下也就懶得向對方展示自己完全有能力偷偷潑藥的本事,他端起藥碗一鼓作氣喝下苦藥,然後把空碗遞還給初霁。“我準備睡一會兒,這兒暫時不用候着。”
初霁特地檢查了一下藥碗,之後才放下心來。“公子,你好好休息。”說着,走出房間關上房門。
待房間終于沒有旁人,衛莊再次如同憑空冒出。
榮雨眠好心提醒道:“衛侍衛,我的确有一事想要麻煩你暗中查探,但你不必在晟王府上如此隐蔽行蹤。”
衛莊在一番考量後終于相信了榮雨眠說辭,他為自己之前的行為解釋道:“卑職以為方才榮公子有心試探卑職是否能隐匿蹤跡,因而沒有現身,請恕不從之罪。”
這一說明令榮雨眠也不好說此人是死腦筋還是太機靈。不過,話說回來,榮雨眠需要調查的事并沒有太大難度,他只關心對方不被太子察覺,以此說來,過于謹慎保守或者說小心的衛莊倒也适合。
“衛侍衛,”榮雨眠不再多言,沉聲直入主題,“我需要你調查……”
休養兩天後,曾經的确連久坐都覺得支撐不住的榮雨眠很快又有了些許活動的興致。這與體力無關,實在是他受不了只能悶在房中的無所事事。另一方面,他曾聽聞西醫理論認為孕婦多運動只有好處,這讓他為自己出門找到更多理由,于是,一番道理說服原本打死也不肯讓他跨出屋子一步的初霁,他終于獲得到院子走一走的機會。
來到屋外,好不容易呼吸到的新鮮空氣令榮雨眠心中暢快怡然,忽略依舊有些疲軟的身子,他正欲好好享受這個午後的和煦暖風,然而,還沒能走兩步,他就猛地頓住腳步僵立在花園小徑前。
小徑的另一端,趙拓明負手而立。
這個趙拓明,他永遠知道怎麽出現在令榮雨眠最尴尬的時刻。
事實上,榮雨眠認為自己的行為并無不妥,可面對安胎概念完全相反的趙拓明,硬生生産生自己做錯事被逮個正着的錯覺。
如果特地解釋自己認為運動沒有壞處,就好像在害怕對方似的,為此,榮雨眠決定保持沉默。然而下一刻,趙拓明不動聲色走過來,榮雨眠立馬改變主意——老天給他這張嘴,他就該拿來好好為自己解釋。
“你也說過,眼下既不天寒,又未下雪,我能拿你怎麽辦?”在趙拓明走近後,榮雨眠還未開口,前者便首先問道,“你怕什麽?”
從來臨危不懼的人怎麽可能承認如此無稽的說辭?
“我只怕聽不懂晟王殿下在問什麽。”
聞言,趙拓明原本有些嚴厲的臉色依稀洩露出一絲莫可奈何的笑意,他瞧了榮雨眠片刻,最終輕嘆道:“在屋裏悶了兩天,出來走走也罷。”
榮雨眠即刻理也直了氣也壯了。“那我可真是要感謝晟王殿下格外開恩。”他裝模作樣,明褒暗貶道。
從來深不可測的人這回卻沒能忍住,他沒好氣地瞪了榮雨眠一眼,随即沉下臉道:“不過我看你也走得夠多該累了,大夫有過交代避免受累,所以,今日切不可再多走動。”
識時務者為俊傑,榮雨眠也不争辯,又不是說他找不到對方不在自己能好好舒展一下筋骨的機會,此刻,他轉身準備回房。然而,還沒能邁步,趙拓明率先阻止他。“說了今天不能再多走一步。”
已經轉過身的榮雨眠回頭睨向刻意刁難的人。不讓我走路,你以為我不敢翻跟鬥回房嗎?他正腹诽,趙拓明又走近兩步,直至兩人近在咫尺。緊接着,榮雨眠的視野驀地旋轉,當從震驚中回過神,他發現自己正被趙拓明打橫抱着。
……光天化日……成何體統……
幸好初霁不知何時已經悄悄消失,要不然,榮雨眠真快沒臉見人。
趙拓明低頭瞧向懷中之人,故作若無其事地開口說道:“本以為你臉皮很厚,能藏住所有表情,今日才知道,原來你也會臉紅。”
如果他當真臉紅,那一定是被氣的。榮雨眠憤憤心道。
趙拓明終于重新露出笑意。“南國有佳人,容華若桃李。我想,你絲毫不輸那位佳人,還能憑着胸口碎大石的才藝更勝一籌。”
“……你去問問大夫,懷孕的人不能受累那能受氣嗎?”
“想是不能,所以,你該氣量大些。”
榮雨眠氣量足夠夠大了,以至他決定不再搭理對方,而不是咬對方一口。
兩人說話間,趙拓明很快将沒能走出屋子多遠的榮雨眠抱回屋中。來到床邊,他把人輕輕放下。
料想對方前來有着正事的榮雨眠稍稍收拾起過于散漫的态度,然而,才正容端坐,趙拓明就着他的床沿坐下,令他又是一陣神游。
“我瞧你當真累了。”趙拓明端詳榮雨眠臉色,在少頃評估後道,“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
“我并不累。”榮雨眠下意識脫口而出,他在聽到自己說辭後才意識到自己有多麽不希望趙拓明那麽快離開,與此同時也意識到自己的失言有多傻。
已從床邊站起身的趙拓明聞言重新緩緩坐下,他轉頭瞥向榮雨眠,從來如藏深淵的眼眸中閃過一絲笑意,不過,他并未正對榮雨眠的說辭發表任何看法,相反,他若無其事另起話題,問道:“張進有來向你辭行嗎?”
自張進說準備去見荀王後,榮雨眠就再未見過對方,這還是他第一次聽說對方在很可能見過荀王的情況下所作出的選擇。這一結果并不出乎他的意料,可他忍不住确認追問道:“張進準備離開皇城?”
趙拓明點頭道:“是的,再過幾日張進就要啓程。”
對于這一情況,榮雨眠倒不是特別擔心張進。方琦朗身世飄零、經歷坎坷,到頭來只是讓張進見素抱樸,少私寡欲,守着最平和的心境大隐于世,故此,如今縱然是被絕殘存的一絲念想,以張進骨子裏的堅韌,想必遲早能求得心靜如水的寧靜餘生。而另一方面,荀王看似尋辭鏡心切,結果尋到後卻無意留人,只怕一切都是做戲,他的蟄伏必然有諸多籌謀,如此心機之人,有朝一日,他或将成為比太子更強勁可怕的對手。
“在想什麽?”趙拓明的聲音打斷榮雨眠沉思。
被如此提問的人豈可能回答說自己正在擔心對方,他想了想,不動聲色道:“在想你們皇室子弟果然薄情。”
“你誤會我四皇兄了。四皇兄已向父皇陳情,獲恩準返回封地。張進此去是與我四皇兄一同前往封地。”趙拓明說明道。
榮雨眠正意外于這一變故,趙拓明又低聲續道:“你也誤會我了。”
“你也誤會我了。”
榮雨眠聽着這如同自喃的低語,一時心旌搖曳,神思恍惚。而另一邊,趙拓明很快以仿佛什麽都未說過的語氣繼續正題。“四皇兄此去,散騎常侍一職又将懸空,我與二皇兄用盡心思,誰料到,到頭來又重新回到起點。”他微微感嘆道。
曾以荀王未必能穩奪散騎常侍差事為安撫之詞的榮雨眠卻未想過這一問題會如此解決,事實上,他對相信此事依舊有所保留。
“你确定荀王當真會離京?”
趙拓明注視向榮雨眠的眼睛,他在看清後者過于謹慎的懷疑後陷入短暫沉默,之後,似刻意緩顏輕笑一聲,接着問道:“你不信我四皇兄真心?難不成只許你瞧得上張進,不許我四皇兄瞧得上他嗎?”
榮雨眠瞧得上張進是因為對方見識與談吐,再說了,他只是樂于與對方偶爾暢談,又不打算與對方共度一生,這種“瞧得上”豈能與荀王的“瞧得上”相提并論嗎?
就榮雨眠想來,荀王既然是在尋歡作樂中與辭鏡相識,想必是喜好美色之人,當年游塵湖上花魁辭鏡的姿容榮雨眠難以猜測,但如今張進已經二十有八,樣貌也算不得出衆,而荀王又曾為江山放棄情愛,怎麽都教人找不出荀王對張進癡心不變的理由。若荀王僅僅是難忘舊情,将張進留在身邊,榮雨眠倒還能相信,但荀王竟為了張進重返好不容易離開的苦寒封地,這實在奇怪。
“若荀王瞧得上張進,當初為何棄辭鏡不顧?”榮雨眠問道。
趙拓明語帶深意道:“若無當初的無情抛棄,只怕也不會有如今的一往而深。”
榮雨眠一時不明所以地轉頭望過去。
趙拓明細說從頭:“你未見過當年意氣風發的荀王,所以不知道這些年他變化有多大。我本以為是遠遣封地的挫敗磨難讓他成熟,但實際并非如此。昨日四皇兄前來見我,主要為謝我對張進的照拂,”說到此處,他擡眼望向榮雨眠補充道,“他也想來感謝你的救命之恩,但你需要休養,我就沒讓他過來你打擾。”
榮雨眠心道用你替我做主張?實際卻并不介意,此刻只安靜聽對方接着說下去。
“四皇兄同我說了一些話,我與他兄弟一場,還是第一次兩人之間說這許多肺腑之言。知他決定離京,我感嘆他變了許多,他說他并未變,依舊執念很深,只是,孰輕孰重,他的看法變了。或者說,他終于從切身的體會意識到失去什麽才是最令他痛苦的,這也教會他珍重失而複得的機會。”
榮雨眠不自覺回想曾在荀王酒宴遇見的荀王趙俊留,當時對方說是正志滿意得,言談神情間卻的确有淡泊寧靜之意,他的這份堅定心意,卧薪嘗膽、暗有籌謀是一解,情之所鐘、癡情一片也可以是一解。
榮雨眠稍稍信了幾分。“你這位四皇兄倒是看得通透。”
趙拓明不着痕跡瞧了榮雨眠一眼,随即低頭感嘆說道:“臨別之際他還贈我一言,聽得出,那是他的由衷感言。”
這話說一半,榮雨眠不禁好奇追問道:“荀王說了什麽?”
被詢問的人微微一笑,故弄玄虛道:“趙家的金玉良言自來傳男不傳女,待你生下兒子,我便告知于他。”
在大學還參加過女權運動的人情不自禁瞪了對方一眼,板起臉來問道:“生下女兒你待怎樣?”
趙拓明不假思索,對答如流:“若生下女兒,我便好好疼愛她,并将她教得聰慧伶俐,讓她以後走到哪兒都能憑着她娘親一樣的厲害嘴巴,只有她欺負別人,沒有別人欺負她的份。”
榮雨眠沉浸在以後自己竟然會成為別人“娘親”的深深打擊中難以自拔,一時未留意趙拓明的揶揄。
注意到榮雨眠失神,趙拓明稍稍轉為認真地問道:“累了?”
老實說,之前榮雨眠就覺得疲累,可他再次否認。“睡了足有兩天,眼下哪有那麽容易累?”
聞言,趙拓明凝視向床上之人,一番端詳後緩聲低語道:“睡了兩天,臉色也不見好。”
榮雨眠見機極快,立即答道:“那定是許久未見着陽光的緣故。”
趙拓明豈會上當,他斜睨向榮雨眠問道:“依你之見,是說我該拿根竹竿将你晾出去曬曬嗎?”
榮雨眠沒好氣地裝模作樣回答:“你該教會我們女兒打人的本事,免得到那時她被人拿竹竿晾出去曬太陽。”
趙拓明正容肯定道:“若是我們女兒不聽話不肯好好卧床休養,瞧我不拿戒尺收拾她。”
榮雨眠悻悻斜睨過去,心想你這是在恐吓我嗎?緊接着,便聽趙拓明重重嘆了口氣道:“只怨我沒能将你生成我的女兒,害我眼下拿你沒有一點辦法。”
榮雨眠認為這個人異常狡猾,口中說着拿他沒有一點辦法,實際手段卻很是厲害,僅僅随意這麽一句,竟令他不自覺下定以後再悶也不強撐着下地走動的決心。
春風從打開的窗戶拂入,趙拓明柔和下眼神,又接着許諾道:“等大夫說你身體大好,我不用竹竿,改用竹轎擡你出門曬太陽。”
當了三十二年上海灘青幫太子爺的榮雨眠何許人也,年紀再小時,也從沒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膽敢拿他當小孩哄,這讓他在面對眼下這哄騙之詞時,才驀地發現……原來自己就吃這一套。
第二日一早,果然如趙拓明所預料的那樣,張進前來向榮雨眠辭行。一貫謹慎的榮雨眠依舊不确定對方是否作出了正确選擇,不過無論如何,他還是由衷祝福自己這位即将遠行的朋友。而另一邊,張進則對榮雨眠滿是難忘的感激之情。
“我知榮公子最初只是因我為晟王殿下駕車,出入間見的人多,知道的事多,所以才同我聊得也多。所謂人貴交心,我本因此以為這世上的交情鮮有貴重,但榮公子不惜貴體,救我一命,如此大恩,我沒齒難忘。”顯然清楚朝中局勢的張進所有愧疚,臨別之際低聲嘆道,“我只希望俊留能遠離朝中是非,因此無法報答晟王殿下與榮公子之恩,實在慚愧。”
榮雨眠救人不求報答,求得本就是自己的安心,此時寬言送走張進。倒是事後,他不覺回想張進所言——張進道,最初榮雨眠與張進交往主要還是為了打聽消息,榮雨眠忍不住思索,當初有意收集這種情報的“自己”,究竟只是想更多了解趙拓明,還是另有目的?
張進離開晟王府之後,卧床休養的榮雨眠更少訪客。
最初,趙拓明每晚還會來榮雨眠屋子坐一坐,聊兩句,但很快,趙拓明出現的次數越來越少,時間越來越短,直至榮雨眠徹底見不着對方身影。
在趙拓明不再現身的這段日子裏,除了初霁,困在屋中的榮雨眠唯一能見到的人就是衛莊。
衛莊這個密探當真不怎麽機靈,每回榮雨眠交代的調查只要多追問一句沒吩咐過查的事,他便答不上來,不過話說回來,在榮雨眠要求調查的事件範圍內,衛莊卻是事無巨細,将一切都查得明明白白、透透徹徹。
榮雨眠想要知道在為太子生下一子一女的那位太子側妃因疾病過世的這一期間,太子府上是否還有其他什麽人身亡或消失?針對這一問題,衛莊帶回消息:有。待榮雨眠追問那人姓甚名誰,是何身份,衛莊的回答卻是:卑職這就徹查此人。
所幸,第二日衛莊便前來彙報,他将那人祖籍何處,愛好何種口味食物,平時最愛去哪兒消遣都說得一清二楚。他還稀奇地告訴榮雨眠,這位姓伏名螺的花匠眼皮罕見地擁有雙層,為此,榮雨眠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向對方介紹說,這叫雙眼皮。
衛莊驚奇盯着榮雨眠瞧了半天。“卑職只當北堯族人才有此種奇特眼皮,不想榮公子竟然也是如此。”
雖然這不關榮雨眠的事,但對方好歹是晟王的人,他好心提點道:“恕我直言,衛侍衛,作為密探,自然需要足夠的觀察力,第一次見我時,你便該察覺才對。”
衛莊并不介意榮雨眠的越俎代庖,但他一本正經為自己的後知後覺解釋道:“榮公子乃晟王殿下妃子,卑職自然不敢多瞧一眼。”
這一說辭令榮雨眠愠愠心想,自己一個大男人當什麽妃子,再說了,這麽多日也不見趙拓明來瞧他一眼死活,這是妃子還是杯子?
不過話說回來,他總覺得這一狀況事出有因。好半晌的沉默後,榮雨眠遲疑着開口問道:“最近晟王殿下在忙什麽?”
榮雨眠自認并未詢問什麽事關緊要的秘密,卻不料,衛莊立即一臉嚴肅與堅定搖頭道:“晟王殿下嚴令禁止任何人拿任何事煩擾榮公子的休養,若非榮公子向曾大人要人在先,卑職本不該出現在此處。而如今,卑職奉命聽候榮公子差遣進行各項暗中調查,這一差事卑職必當唯榮公子之命是從,并全力以赴,但其他事情,請恕卑職不敢多言。”
面對這一說辭,榮雨眠不自覺微微皺起眉頭,他來不及意外趙拓明對他身體狀況的格外體恤,首先注意到的是,趙拓明眼下的處境一定不太妙。
望向神情堅決的禦影衛密探,榮雨眠也不急着追問,他反過來細究衛莊自己的說辭,問道:“衛侍衛你說,你奉命為我奔走進行各項調查,你會全力以赴?”
衛莊肯定答道:“卑職萬死不辭。”
“再危險的調查也萬死不辭?”
“自當如此。”
“唯我是從?”
“曾大人曾交代,這一期間,卑職所有行為無需向他彙報,但憑榮公子驅使。”
榮雨眠慢慢點頭,随即,給出結論道:“那我請你調查最近晟王殿下的狀況。”
衛莊怔怔眨了好一會兒眼睛,才總算琢磨過味兒來。
他倒沒有覺得榮雨眠如何狡詐,反而在一根筋上輕易想通,接着,毫不猶豫就松口一一道來:“最近太子殿下的生母萬貴妃病篤,萬貴妃曾深受皇上寵愛,此次病倒,皇上感念舊情,夜夜陪伴,萬貴妃自認命不久矣,便對皇上托付她唯一的孩子太子殿下,她懇求皇上看在往日情分保太子一世的平安。其實誰都知道,如今太子唯一的威脅就是晟王殿下,萬貴妃這話,針對的自然是晟王殿下。”
聞言,榮雨眠不覺心中一緊。事實上,他早已聽聞趙拓明的生母已經過世一事,從小沒有母親的榮雨眠本來不至于因此同情對方,但聽聞太子的生母為親兒如此用心,再對比沒人疼愛,還被針對的趙拓明,他情不自禁心疼難忍。
“皇上有什麽決定?”他在短暫沉默後沉聲追問道。
衛莊答道:“這兩年邊關被北堯屢屢進犯,前線吃緊,鎮守邊關的鎮國大将軍左博明一直在向皇上請求增兵。據說,皇上日前被萬貴妃打動,眼下有意派晟王殿下北上閥堯。近日邊關局勢動蕩,而北堯又兵強馬壯,原本就局面不好,偏偏左博明正是太子的岳丈,若晟王殿下當真去往前線,只怕……”
衛莊不敢說下去,但榮雨眠已經聽出來。趙拓明此去,與其說兇多吉少,不若說有去無回。
“萬貴妃目前情況如何?”榮雨眠問道。
衛莊沉重搖頭答道:“只怕熬不過一個月。”
縱然此刻皇上還不忍送自己的親兒送死,一旦萬貴妃病逝,趙拓明必定大勢将去。
趙拓明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
——準确地說,他們已經沒有多少時間。約好與趙拓明休戚相關、榮辱與共的榮雨眠,他與趙拓明一起,已經沒有多少時間。
腹中的胎兒似乎感受到來自榮雨眠的攪動情緒,他不安踢了一腳,榮雨眠伸手撫向腹部,咬牙作出決定……